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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溺風在線閱讀 - 沈小姐。

沈小姐。

    沉鳶兩手撐坐在椅子上,葉慈眠半蹲在她面前,就那么仰臉看著她。

    四目相對,一瞬的恍惚,她訝異于他問題的直白,以及語氣里的那份理所應當,好像他們是很親密的關系,他理應過問她的生活,可分明他只是杜呈璋的一位普通朋友,除此之外再沒別的。

    實則方才替她敷藥之舉,也早已經(jīng)有些逾越了。

    “這是杜家的家事,葉先生若關心,可去問大少爺。”沉鳶定一定神,回答道,“我一介女眷,不便多講些什么,還望先生見諒。”

    葉慈眠默了良久,有那么十幾秒鐘,他不言語也不動作,只是慢慢收回視線。

    良久之后,他直起身,將藥瓶遞給沉鳶:“腳傷不易好,沉小姐可留著自用。若疼痛了,就再敷些?!?/br>
    沉鳶手心握著那只藥瓶目送他離開,珠簾在他身后垂落,像跳躍迸濺的水珠。

    后知后覺,昨日初見時他也喚過她一聲“沉小姐”,彼時并無人介紹,他又是如何得知?她心里納悶,卻想不通,只好猜測杜呈璋曾對他事先提過,不然也想不到什么其他的可能。

    可無論如何,她已出閣嫁為人婦。無論如何,早不該再稱呼她為“小姐”了。

    待鼓息戲散,已到傍晚。一日興盡,眾人各回家去,老劉吃飽喝足,早早等在了汽車里,杜呈璋攬著沉鳶的肩上車,沉鳶視線輕掃,看見葉慈眠站在人群之后,沉默矗立如一幢雕像。

    一如來時沒有招呼,分開之際,他也沒有出聲道別。沉鳶略一停頓,不動聲色地垂眼,轉身鉆進車里,那之后便沒再回頭。

    霓虹燈影消散在窗外,夜深了,夏風里終于有些涼爽意。

    沉鳶跟杜呈璋并肩坐著,中間相隔一人的距離,老劉在前邊小聲哼著曲兒,他二人在后座卻沒甚話說,各自偏頭瞧著窗外,一路靜默回到杜公館。

    周蕙里已進香回來,正與小兒女們在堂廳聊天吃茶。

    沉鳶同杜呈璋一進門,便聽見杜元茉哭哭啼啼叫嚷喊痛,原來是在學校里讓滾水燙了手背,連帶著一小段胳膊也起了泡,紅腫晶亮像個饅頭。杜元茵拿軟簽給她上藥,手勁已很輕了,還是疼得她齜牙咧嘴。

    “我早都說過多少次,叫你端淑穩(wěn)重些,你沒聽過,我的話全當成了耳旁風?!敝苻ダ锬碇鹬閲@氣,“成天潑潑辣辣鬧瘋癲,沒個大戶小姐樣子,且不說教別家看了笑話,如今倒好,這滾水潑在手上,疼的可不是旁人?!?/br>
    杜元茉扁著嘴委屈,本就痛得要哭了,被母親這么一說,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杜元茵趕緊勸慰道:“五妹素來乖巧懂事,想來現(xiàn)已知錯了。所幸這回燙傷只是左手,不是什么要緊處,若是不慎燙了臉……”

    她言下之意顯然,略一停頓,便沒再說下去。杜元茉“啊”一聲,慌忙眼淚汪汪地抱住她:“二姐,我這里不會留疤吧?我不要留疤,我不要留疤,那太丑了?!?/br>
    適時杜呈璋攜沉鳶入室,沉鳶欠一欠身,向周蕙里請安。杜呈璋入座,拈起茶杯笑道:“你這小家伙,火燒眉毛了,才想起來撲呢。這么大片的燙傷哪能不留疤,便是我這等毫無醫(yī)學常識的人也該知道?!?/br>
    他這話又豈是杜元茉想聽,恐慌加重,登時淚珠子便掉下來了。她捧著自己左手嗚嗚直哭,沉鳶忙拿帕子替她拭淚,周蕙里作勢要踹杜呈璋一腳,杜呈璋閃躲開,趕緊回圓:

    “好了好了,我的寶貝五妹,我是逗你玩的。你也不想想,大哥哪里舍得你留疤呢?我啊,恰巧有一名留學回來的朋友,他在德國求學,鉆研的便是腠骨修形之術。明日我?guī)闳ニ脑\所,他醫(yī)術很好,我們多給他些票子,保管我們五妹的肌膚啊,還是跟從前一樣干干凈凈、白白嫩嫩的?!?/br>
    他柔聲哄著,順勢坐近過來,接了沉鳶的手帕替杜元茉擦淚。十指交觸,沉鳶松了手帕縮回手指,沒來由失了失神,不知是為那一瞬的肌膚觸碰,還是為他言語之中的葉慈眠。

    杜元茵給沉鳶倒茶,菊絲茶清淡祛火,沉鳶輕抿一口,是苦的。杜元茉收了眼淚,怔怔又疑惑地望著杜呈璋:“腠骨修形,那是什么?”

    “我們古人常道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故而生來何等容貌,便是何等容貌,決不會去刻意更變。”杜呈璋解釋道,“而外國人不同,他們更愛自由,更少拘束,不喜歡自己的鼻子,便去重新塑造一個別樣的鼻子,不喜歡自己的牙齒,便想法子拔掉這顆牙齒。亦或者頜顱、手腳,凡不滿意者皆可修造,我所說的腠骨修形大抵如此。”

    杜元茉難以置信地張大嘴巴,聞所未聞之事,自然覺得新奇。

    周蕙里皺眉打斷道:“聽你說得那樣厲害,我當是什么德高望重的濟世名醫(yī)。原來竟是給人易容、換臉,豈不成了聊齋里的畫皮,這般荒誕不經(jīng)、大逆不道,倒像是什么邪術?!?/br>
    “母親既知畫皮,便該知道此事緣來已久,連蒲松齡老先生都能理解,您又有什么不能接受呢?!倍懦疏靶Φ溃安贿^聊齋所載,終歸只是志怪傳說,真正的手術最初是在德國戰(zhàn)爭年代,有一名戰(zhàn)士沙場受傷毀了容貌,醫(yī)生不忍他鼻腔腦漿外露,便為他重塑了鼻梁和顱骨。這是救世濟人之術,可決不是什么邪術。想來若非那位戰(zhàn)地醫(yī)生,這名戰(zhàn)士哪里還活得了呢?”

    杜元茉聽得認真,贊同地鄭重點頭,周蕙里辯他不過,扯扯嘴角也只得妥協(xié):

    “你們這些念過幾頁洋書的,伶牙俐齒,思想開放,我自說不過你。也罷了,既你五妹這般憂慮,明日你便帶她去請人家看看,花費多些也無妨,你去庫房領了銀子,記我賬上便是。只一點,醫(yī)好燙傷便帶你meimei回家,切不可再塑個鼻子、拔顆牙……若明日見五兒回來生得不同了,我必定打斷你的狗腿?!?/br>
    沉鳶與杜元茵聽了直笑,杜呈璋也笑:“五妹生得這般漂亮,哪還需要再修整什么呢?母親,您且寬心罷?!?/br>
    有了杜呈璋那番話,杜元茉稍稍放心,滿心只盼著明日去診所醫(yī)傷。

    一家人聚在一起,飲茶食點又閑話一陣,后來夜更深了,周蕙里起身回屋歇息,兒女們也各自散去。

    杜呈璋同沉鳶上樓,她鞋跟清脆,磕得樓板一聲聲響。卻因為腳踝疼痛,她走得很慢,杜呈璋不曾察覺異樣,只望著前方道:“我將他的處址告知與你,明日診所,你帶五妹去罷?!?/br>
    沉鳶一愣,扭頭看他,杜呈璋又道:“我已答應了珞芝,明日要陪她裁身衣裳?!?/br>
    沉鳶淡淡一笑:“答應姨太太的事不可變更,答應了meimei的事,便可不作數(shù)了?!?/br>
    “你是我的太太,我與你,于五妹來說是一樣的。”杜呈璋語氣平靜,“況五妹很喜歡你,你能陪她去,沒準她還更高興些?!?/br>
    沉鳶沉默下去。

    二人走至轉角,折廊盡頭,姚珞芝房門虛掩亮著暖燈。杜呈璋停步站定,從西裝口袋掏出錢夾,抽幾些大額款票遞給沉鳶:“雁南樓的金絲棗泥糕不錯,看完燙傷,也可帶五妹順路嘗嘗?!?/br>
    他沒再給她回駁的余地,不薄不厚的一沓款子交到她手里,他收好錢夾,轉身走遠了。

    沉鳶站在轉角,目送他走進姚珞芝的房,那款幣間倒好似夾了一片什么別的東西,硬挺挺的彎折不得,她指尖捏一捏,又將那沓款子側轉過來看看。

    一片白色飄落出來,悠悠蕩蕩,她手忙腳亂地接住。

    翻到正面,原來是一張名片,瘦金豎排的三字“葉慈眠”,筆跡干凈勁透,襯在紙上如漆漆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