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岌沒理她。

    他少時也曾縱酒，后來從軍再鮮少碰酒。今日宴請，突然飲了不少酒水。雖不至于醉酒，卻覺得不太舒服。

    又過了一陣，寒酥覺得自己該從水里出來了。她眉心攏蹙，擔憂與犯難浮在眸中。她來時穿的衣裳經(jīng)過這一晚的折騰染了雪泥和臟血，此時正堆在一旁。這樣的衣服還怎么上身？

    她又望了一眼掛在架子上烘烤的貼身小衣。

    最后，她只能將求助的目光落在封岌身上。

    封岌站起身，將身上的大氅解下，連著一條厚重的擦身棉巾放在靠近池邊的架子上。他立在溫泉池邊，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

    他俯視著縮在池水中的寒酥，問：“確定自己能收拾好？”

    寒酥點頭。

    封岌轉(zhuǎn)過身去，又往前走了兩步，便站定，并沒有出去的打算。

    寒酥深深舒出一口氣，小臂撐著池沿站起身，踩著玉階邁出溫泉池。她望一眼封岌高大的背影，默默收回目光去抱棉巾擦身。

    他既背過身去，寒酥便不會擔心他會轉(zhuǎn)過頭。

    擦身的棉巾有些重，寒酥盡量用手肘的力氣別別捏捏地將它扯開，披在身上，又費力地胡亂擦了擦身上的水，就去拿封岌留給她的大氅。

    他的大氅上殘著他身上的溫度，落裹在她身上，將她整個人包在其中。領(lǐng)口的帶子被她費力系上，身前卻再無帶子可系。她裹在大氅內(nèi)的手攥著前襟，紅著臉說：“我好了?！?/br>
    封岌轉(zhuǎn)過身來瞥向她。被曳地的大氅裹著，她更顯嬌小脆弱，三兩滴水珠貼在她的額側(cè)，依依不舍地沿著雪靨慢吞吞往下淌落。

    寒酥往前邁出一步，赤足從大氅下露出，寒酥視線落在自己的腳上，不由一怔。

    她的鞋襪早已沾滿雪泥，還要穿嗎？

    “嘶”的一聲響，寒酥詫異尋聲望去，見封岌撕斷一條垂落的白紗幔。他朝寒酥走過來，將白紗繞過寒酥的腰身，往前一拉，寒酥不由腳步往前跌，撞進封岌的懷里。她攥著大氅前襟的手也不由撞得松開，大氅的兩片前襟無了束縛，松散出一道縫隙。

    很快，寒酥的視線里出現(xiàn)了封岌的手。

    封岌將大氅的兩片前襟交疊相壓，貼在寒酥身前，然后用繞過她后腰的白紗做腰帶，將她身上的大氅綁起來——連著她藏在大氅內(nèi)的雙臂。

    然后他將寒酥抱起往外走。剛走了沒兩步，大氅從她腿側(cè)往下滑落，露出她的大片的腿。寒酥在大氅里的手微攥，連疼痛也忽略了。

    封岌沉穩(wěn)有力的手臂微顛，寒酥也不知道怎么就坐在了他的手臂上。橫抱變成了豎抱。他單手抱著她，然后騰出另一只手整理大氅下擺。

    出去前，他說：“低頭，外面有風?！?/br>
    寒酥咬唇，慢慢低下頭，將臉埋進他的頸側(cè)。

    寒風在寒酥耳畔呼嘯，又好像離她很遠很遠。

    封岌將寒酥抱回房間，將人放在床上，便立刻拿了外傷藥和紗布過來放在一旁。他將綁著寒酥身上的白紗解開，讓她伸手換藥。

    寒酥伸出手，大氅的衣襟便敞開，她慌張地伸手去拽，然后再一手攥著一手伸給封岌，伸也沒伸直，攥也沒攥穩(wěn)。整個人現(xiàn)在慌亂尷尬之后，寒酥心里突然生出了幾分惱意，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矯情了。她xiele氣地直接伸直手臂，再不管散亂的大氅。

    封岌抬眼看她一眼，反倒是拉過一旁的錦被，擋在她身前，給她擋了個嚴嚴實實。

    然后他垂下眼，依次給她的兩只手解去紗布擦去水痕，再上藥、裹紗布。最后給紗布打結(jié)時，他溫聲問：“要哭了嗎？”

    “才沒有。”話一出口，寒酥自己也驚了，自己為何會用這種說不清是惱意還是嗔意的語氣。

    封岌唇角攀了一絲笑，他將寒酥的手放回去，抬眼看她微濕的眼睛。

    他又忽然抬起手，寬大的手掌摸在寒酥的臉頰，帶著薄繭的指腹在她微紅的眼下輕輕地壓過。

    封岌這些年身邊沒女人并非是厭惡女子，也非沒有欲。他只是覺得不能娶回家的女人不能碰。而他偏偏又不能成婚。他不太看中女子的清白，可清白于女子而言又是那樣重要。

    遇到寒酥，秋雨纏綿的帳中她好似墮落的清仙，勾人心魄。他克制自己，又好像并未完全克制住。

    時至今日，他也說不清眼前女郎的清白到底算不算敗在他手中。

    第14章

    封岌放下手，又嘆了口氣。

    寒酥正疑惑，忽聽他沉聲道：“寒酥，我有愧于你?！?/br>
    “將軍為何這樣說？”寒酥愕然抬眸。隨著她微前傾的動作，擋在她身前的錦被向下滑落一些。

    封岌不言，只將她滑落的錦被往上提了提。

    指端擦過寒酥的肩，寒酥視線隨著他的手移走，她眨了下眼睛，隱約有了個猜測。

    可這猜測有些唐突，若是猜錯了，就是自作多情，甚至恬不知恥。

    她思慮再三，又斟酌了言語，才低柔開口：“將軍高山景行深仁厚澤，如圭如璋。來京路上得遇將軍救助，寒酥感激不盡。將軍于我而言，是恩人?！?/br>
    寒酥輕咬唇微頓，藏起舊事重提的羞恥感，再繼續(xù)道：“后、后來我……我主動做的事情自然只需我自己來擔負。若給將軍帶來了困擾，那是我恩將仇報。今日又得將軍相幫仔細照料，是寒酥狹隘扭捏了?！?/br>
    長夜寂寂，窗外的風雪也已經(jīng)停了。

    有時候一點恰到好處的懂事，往往能夠燎原。

    而偏偏封岌總能一眼看透對方是奉承，還是真心。

    他望著她，眸色深沉。

    寒酥低下頭，眼中愁云。彼時來京路上不知他是赫延王，才小丑作態(tài)。若知是他，她應(yīng)當會直接懇求他相助。畢竟封岌在大荊元元之民心目中威望太盛。他是再生父母，他永遠被人敬仰信任。

    寒酥忽然覺得自己像是壞佛子修行的小人。

    他為什么不說話？寒酥突然有點后悔自己剛剛說了那些。是不是她太沒有分寸了？她向來自傲的冷靜，似乎在封岌面前總是沒了蹤影。

    “睡吧?！狈忉ЫK于開口，“再不睡就要天亮了?！?/br>
    寒酥低著頭也不看他，胡亂點點頭。她看見封岌的手伸了過來，在解她領(lǐng)口大氅的系帶。

    剛剛在溫泉池旁裹大氅時，她穿得匆忙，手上又疼著不能很好使力氣，就將這帶子打了個死結(jié)……

    封岌扯了兩下也沒解開。

    寒酥垂著眼，有些尷尬地望著他解帶的手。

    封岌費了些時間才將寒酥打了死結(jié)的系帶解開，大氅貼著寒酥的脊背滑落。封岌伸手去拽，發(fā)現(xiàn)被她壓住了些，便道：“抬一抬?！?/br>
    抬什么？

    寒酥眼尾微赧，身子輕挪，讓壓在臀腿下的大氅被封岌扯走。她將自己裹在錦被里，繭蟲般躺下。

    封岌彎腰，幫她將被子掖好。

    他說：“已經(jīng)派長生回去接你的侍女，明日一早就會帶著你的衣服過來?！?/br>
    微頓，封岌又補充一句：“還有你meimei的。”

    “多謝將軍?！焙值吐晳┱Z。

    封岌忽然看了寒酥一眼。

    后來直到封岌出去了，寒酥還是沒想明白他臨走前這一瞥是什么意思。

    這一晚，寒酥睡得并不踏實。她一方面擔心meimei恨不得立刻爬起來去守著meimei，又理智告訴自己她也需要休息，然后才能更好地照顧meimei。另一方面也是她手上疼得厲害，每每剛要深眠手上的疼痛又將她拽醒。

    天快亮時，她終于抵不過困倦睡去。朦朧中，她隱約瞧見有人立在床榻旁。她看不清那人是誰，微瞇了眼深看，卻什么人也沒看見。

    清晨，麻雀踩在窗外枝杈間嘰嘰喳喳，積雪簌落。一夜雪后，天地間銀光素裹，燦爛的朝陽升起，照得高高矮矮的積雪曜著銀光。

    寒酥輕轉(zhuǎn)著手腕醒過來，剛側(cè)過臉，就看見自己的貼身小衣和小褲放在床邊。

    誰送過來的？翠微過來了嗎？

    她望向門口的方向，隱約猜到翠微還沒有來。

    她將貼身的小衣和小褲拿進被子里去穿，不知怎么的，眼前忽然浮現(xiàn)昨天夜里在溫泉池邊，封岌將她濕漉漉的小衣展開烘干的手掌。

    穿好了，她安靜地躺在床榻上，發(fā)了一會兒呆，才伸出自己的手來，捏了捏手指頭，明明是掌心有傷，可指頭尖也會時不時地疼一下。

    小心翼翼的推門聲，讓寒酥轉(zhuǎn)過臉去，望見了翠微。

    “娘子您醒了！”本是輕手輕腳的翠微立刻快步朝床榻大步走過去，“聽長舟說您和笙笙都受了傷，嚇死我了！”

    寒酥溫柔一笑，道：“沒什么大事。”

    她說著作勢要起身，翠微趕忙去扶。被子從寒酥身上滑下去，翠微看見寒酥裹著厚厚紗布的雙手

    也看不見傷口什么樣子，翠微多看了兩眼，然后將帶來的衣裳幫寒酥穿好，又伺候她梳洗。

    翠微做這些事情算不得多仔細周到，但勝在勤快又上心。

    收拾妥當，寒酥立刻要去看笙笙。她剛邁出房門，卻見云帆跪在庭院東邊。寒酥望了一眼云帆正對的方向，猜到那是封岌的房間。

    翠微在一旁問：“他犯了什么事兒？跪了很久的樣子?！?/br>
    寒酥道：“你先去看看笙笙醒了沒有，我一會兒再過去?！?/br>
    翠微點頭應(yīng)下，轉(zhuǎn)身去了寒笙的房間。

    寒酥朝封岌的房間走去，她立刻門口，微提高了音量：“將軍可醒了？”

    “吱呀”一聲開門聲，是長舟從屋內(nèi)將房門拉開。長舟開了門之后，才轉(zhuǎn)身將臂彎里的外衣遞給封岌。

    寒酥望進去，見封岌接過長舟遞來的外衣正在穿，顯然是剛起身。

    寒酥款步往前去，立在門外三五步的距離，開口：“將軍，昨晚我救meimei心切，是我要云帆后退下山?！?/br>
    封岌又接過長舟遞來的玉帶，將其捆于腰間，低頭扣系。

    跪在院中的云帆心里咯噔一聲，雖知寒酥好意，卻希望她不要再求情。將軍是什么脾氣？軍中治下向來說一不二，從不允他人求情，輕者共罰，重者加罰！

    寒酥顯然并不知曉，她還在繼續(xù)說：“昨夜勞累那么多人陪著我迎著風雪搜尋，已過意不去，懇請將軍不要再苛罰。事有不得已與意外，云帆離得那么遠，搭救不及也是沒有辦法。畢竟不是誰都像將軍一樣英勇神武，百步穿楊?！?/br>
    封岌抬眼看了寒酥一眼。

    寒酥還來不及辨他這一瞥的含意，他已經(jīng)將目光移開，視線越過寒酥，望向跪在院中的云帆，道：“去給寒笙買幾串糖葫蘆。”

    寒酥眼睫孱顫，望著封岌的目光里浮了幾分意外——他昨天晚上居然注意到了她和meimei的對話。

    “??？”云帆茫然抬起頭，有些懵怔。

    長舟恨鐵不成鋼地咳嗽了一聲，云帆才反應(yīng)過來立刻應(yīng)下。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快步往外去。

    “多謝將軍，那我先去看……”

    “進來?！狈忉Т驍嗨脑?。

    寒酥只好邁步進去，長舟立在門邊，待她進去，他立刻關(guān)了房門退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