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是青青為毒蟲所咬, 這才導(dǎo)致了失明，眼睛里頭已經(jīng)壞死，任是大羅神仙來救，也不能復(fù)明了?！?/br>
    黃珧嘆著氣，眼角余光瞥向裴稹, 果然見他嘴角勾起一絲薄笑, 瞇著眼睛，似是對他的見機(jī)十分滿意。

    “什么？！”寨主夫婦泣而相擁，雙雙跌倒在地。

    許久之后, 寨主恢復(fù)神智，突然膝行到裴稹面前，以頭搶地，拜了三拜，道：“裴公子，我家青青是你救回來的，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就讓她與你做個侍妾，來世再結(jié)草銜環(huán)，報答你的大恩大德。她是三十三寨最美的女孩，性情柔弱可欺，又傷了眼睛，絕不會對尊夫人有任何威脅，只要你給她一間小院子，時時看望她，給她留下一兒半女，這一輩子也就過去了！我水雄這輩子沒什么出息，只得一個愛女，不忍她孤獨終老，正好她也對你情有獨鐘，你就成全了我們父女的心愿，我將這連云寨多年攢下的基業(yè)，盡皆托付于你，如何？”

    裴稹掀了掀眼皮，似是聽到了什么笑話，嗤聲道：“我有家室，且只在你連云寨歇腳，不過是路過山野，終會回我自己的家。更何況，什么連云寨的基業(yè)，我還不看在眼里，你以為，以身相許是這么容易的？我裴中行，還沒淪落到靠收一個瞎眼侍妾保命的地步，你這連云寨，還威脅不了我?！?/br>
    “裴中行！若我說，你要是不答應(yīng)，就將你那美貌的瞎子夫人扔下蛇池，叫她受地獄之苦，永世不得超生，你還不怕？！你們夫婦，不過是孤身二人，我連云寨，并余下三十二寨，可有三千之眾，就算你在外頭是什么世家公子，來了我的地界，就是條龍，你也得乖乖臥著！”

    門外守著的連云寨山賊，“唰唰”亮出各式武器，將這院子圍了個水泄不通，還有人見機(jī)往黃家跑去。

    “你——無恥至極！”

    裴稹怒目圓睜，似是又怕又恨，正在心中自我掙扎，權(quán)衡利弊，但黃珧沒有錯過他眼底閃過的那一道精光，知道這個人又有了“毒計”，水青青趁王萱失明欺負(fù)了她，他便以牙還牙，也叫她嘗嘗失明的痛苦；水雄對王萱出言不遜，袒護(hù)自己的女兒，他便要叫他看清楚，維護(hù)他這個愚蠢至極的女兒，會有什么下場。

    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皆是可，最毒婦人心。裴稹的心，可比“婦人心”毒上千倍百倍，踩中了他的軟肋，要叫他善罷甘休，饒了這三十三寨的人，恐怕非王萱不可了。

    黃珧瞧他這一場表演，簡直是入木三分，連他都忍不住信了，任誰看了，都會覺得是水雄無理取鬧，殘暴無義。

    偏偏水雄還信了他，洋洋自得，回身扶起水青青，道：“且叫你阿娘備好嫁衣首飾，瓜果筵席，就在這兩日，風(fēng)光大嫁，阿耶會為你大擺三天的流水席，叫三十三寨的人都看看，你的夫婿乃是名門子弟，才貌雙全，絕不會讓你吃丁點委屈！青青不怕，眼睛看不見也沒關(guān)系，阿耶給你備上十個侍女，做了夫人，日子過得好，也就無所謂看不看得見了?！?/br>
    水青青含羞帶怯，似是想到了嫁給裴稹后衣來張手、飯來張口、兒女雙全，連那礙眼的“裴夫人”，也不得不退避三舍，最終含恨而逝的美妙景象。

    “裴公子——”她溫柔呼喚，伸出手想要裴稹過來。

    寨主夫人趁機(jī)推了裴稹一把，要他靠近水青青，最好能握住她的手，深情許諾。

    裴稹一臉不情不愿，臉上盡是糾結(jié)之色。

    “我先回去，同夫人商量一下?！彼埸c點頭，吩咐門外的人放松戒備，讓他出去。

    黃珧跟著裴稹出去，反正在連云寨中，水雄相信，就算是插上翅膀，他們也跑不了，根本沒派人去看守他們。

    “裴公子又有何妙計？水青青的眼雖盲了，可你也與水雄鬧翻了，如今我們勢單力薄，婦孺難行，難不成真要魚死網(wǎng)破？”

    裴稹施施然走在前頭，穿花拂葉，一身風(fēng)流，似乎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

    “連云寨還有三十三寨有許多人都是無辜的，希望裴公子下手的時候輕一點，他們罪不至死?！?/br>
    “放心吧，都是大端的百姓，我作為御史中丞，怎么說也是為官之人，分寸我省得，只是我毒瞎水青青的事，你可不要同皎皎提起?！?/br>
    “皎皎身子還弱得很，你不要去叨擾她，盡管治你的病就好。千金樓消息靈通，我已寫信出去，請他們藏匿調(diào)查黃儼當(dāng)年失蹤的真相，不出幾日，便會水落石出。”

    黃珧嘆了口氣，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他在此地生活多年，不說有多深厚的情分，只是常常接觸寨子里的人，他們要真出了事，恐怕他會一生不安。

    裴稹到了家，拎起竹籬外蔭蔽處放著的背簍，將衣襟衣擺弄亂了些，臉上換了一副春風(fēng)化雨的表情，大踏步走了進(jìn)去。

    “你是？”

    “裴夫人，我是水寨主派來找你的，我們寨主有點事情想同你商量一下，這可是天大的好事，你一定想象不到——”

    王萱正在同水雄派來的手下說話，那人粗聲粗氣，毫無禮貌，對著王萱頤指氣使，裴稹的臉一下子冷了下來。

    “出去！”裴稹撿起地上放著的鋤頭，趁他說得興起，一鋤頭下去，叫他捂著屁股尖叫連連，飛也似的逃跑了。

    “先生……”王萱聽見動靜，頗有些無語，平日從未見裴稹如此粗魯?shù)卮蛉?，難道連這事，也能入鄉(xiāng)隨俗？

    她不信，便又問了一句：“先生，你打了人么？”

    裴稹咳嗽兩聲，裝作傷口撕裂扯動的樣子，坐在了她身邊，道：“怎么可能是我？不知哪里來的野狗，見他對你無禮，突然跑出來咬了他一口，與我有什么干系？”

    “真的？”

    “千真萬確，騙你我是小狗?！?/br>
    黃凌在一旁，被裴稹的無恥驚到，原來這世上，真有自己罵自己是狗的人。

    王萱笑了，兩頰泛起淺淺的梨渦，好似整個世界都明亮起來，煥發(fā)了盎然生機(jī)，裴稹看她一掃抑郁之色，也不禁莞爾。

    “聽聞先生為我采藥去了，多謝先生?！?/br>
    “不必客氣，照顧你是應(yīng)當(dāng)?shù)??！?/br>
    “先生口渴了么？請喝口熱茶吧?！蓖踺婷髦瑥淖郎系牟鑹乩锏钩鰜硪槐瓬?zé)岬牟杷?，推到裴稹面前?/br>
    裴稹看著她的纖纖十指，原是不沾陽春水的，在此地倒事事都要親力親為，讓人心疼，她的手指白皙柔膩，映襯著那粗陶制成的茶碗，別有一番風(fēng)致。

    他的心癢癢的。

    不多時，也到了晚飯時候，柳師宜帶著敏敏下廚做飯，沒想到王萱站在廚房門口，想要幫她們的忙。

    “九娘，你眼睛瞧不見，這廚房里煙熏火燎，又是刀又是熱油，你這樣的美嬌娘，我可舍不得你出任何差錯，還是乖乖坐在院中飲茶，等著吃飯就好。”

    “叔母，我整日閑著，骨頭都酥了，您就讓我做點不打緊的事，我不到灶臺邊上就行了?！?/br>
    “好吧，那你可千萬不要隨便亂動，”柳師宜知道她是心思纖細(xì)，不愿讓她這個長輩一直照顧自己，想要盡一份力，便把她按在小凳子上，讓她待在那里洗菜，“一根一根洗干凈就行，好了就叫敏敏看看?！?/br>
    王萱很是乖順，坐在凳子上就開始洗菜。她才洗沒多久，裴稹聞聲而來，也搬了個凳子坐在她對面，忽的起了壞心，滋起幾滴清水到她臉上，弄得她懵懵懂懂的，還以為敏敏在鬧她玩。

    “敏敏，別鬧。”她聲調(diào)軟軟的，似喜似嗔，像一把小毛刷撓在裴稹心頭，其間蓬勃的欲.望，愈發(fā)放肆起來。

    “九娘姊姊，我沒鬧啊?！泵裘粢苫蟮貜脑钆_前伸出頭來，看見裴稹，“啊”了一聲，就要通風(fēng)報信。

    裴稹食指豎在嘴邊，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眼里盡是狡黠之色，敏敏更偏向王萱，也不懂得什么叫做“情趣”，自然不會聽裴稹的話，站起身來就要給王萱撐腰。

    柳師宜正翻炒著鍋里的菜，見得此情此景，想起自己多年在廚房里為全家人做飯做菜，黃珧可一次都沒來幫過他，還說什么“君子遠(yuǎn)庖廚”，他是君子么？連個年輕人都不如。

    她喜歡王萱的溫柔細(xì)膩，自然把自己當(dāng)做王萱的長輩，希望她有個好的歸宿，如今一看這裴稹，倒也不錯，至少會疼人，于是伸手敲了敏敏的腦袋一下，叫她不要多事。

    敏敏捂著腦袋，不可思議地望著柳師宜，她不明白。但阿娘發(fā)話了，她也只好憤憤不平地坐了回去。

    “敏敏？”王萱有些狐疑，怎么這個敏敏的身影如此高大，還不愛說話。她伸手向裴稹摸去，不巧一根中指便戳到了裴稹的鼻尖，被他又高又硬的鼻子嚇得縮了手。

    作弄她的人，除了裴稹，別無二想。

    第48章 山寨之亂

    第二天, 陰雨綿綿，山野之間云霧繚繞, 鷓鴣不厭其煩地啼叫著，空氣中彌漫著雨水浸泡過的清新味道，檐下雨水一滴一滴砸在階上, 規(guī)律得讓人神思困倦。

    水雄又來問裴稹肯不肯娶水青青，裴稹把他帶到竹籬外商談，他手中的箭卻對準(zhǔn)了屋檐下托腮聽雨的王萱。

    “不要！不準(zhǔn)傷害她！”

    “現(xiàn)在你們倆的命都攥在我的手心里，想要活命？娶了我家青青再說?！彼蹖λ姆磻?yīng)十分滿意, 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道：“做我的女婿有什么不好的？只要你肯，以后這豐州地界任你橫行！”

    裴稹咬牙切齒：“我娶！”

    水雄一拍手，大笑道：“這不就對了？你是斗不過我的, 更何況寨子里還有這么多人, 除非你有三頭六臂, 否則……哼哼！好女婿！明日便讓你和青青拜堂成親！”

    “等等——我還有一個條件?！?/br>
    “說?！?/br>
    “我要將這場婚事辦得風(fēng)光一些，最好能請來其他寨主和三十三寨的所有村民，怎么說我裴家也是世家門閥，就算是納妾，也是有定例的, 在這里辦婚事, 實在有失裴家體面，家中長輩知曉了，斷不會承認(rèn)青青的身份?！?/br>
    水雄皺眉, 以為他是故意拖延時間。

    “總之，三十三寨有一個人沒來，我就一日不肯拜堂?！?/br>
    “好！我就如你所愿，請其他所有寨主前來赴宴，你可不許跟我耍什么花樣，否則——”他的弓拉滿，如同圓月一般，對準(zhǔn)了王萱。

    裴稹側(cè)身擋住他的視線，與他兩相對峙，氣勢絲毫不減。

    “你給我等著！”水雄拋下這句話，轉(zhuǎn)身離去，恰好此時王萱在家里喚他，裴稹便拍了拍演戲演到僵硬的臉頰，回身進(jìn)屋了。

    “先生，你出門了？”

    “出去走了走，遇上野狗狂吠，興致全無，還不如與你下棋自在。對了，黃夫人說的話你也聽到了？”

    王萱佯裝不知，開始轉(zhuǎn)移話題：“我們何時能出去？”

    “快了——”裴稹望著她，忽然很期待真相揭開時分，所有人的表情。

    水雄做事雷厲風(fēng)行，飛鴿傳書到各寨，其他寨主接了信，都在罵水雄年紀(jì)一把，還在折騰不休，不過是嫁個女兒，至于如此大張旗鼓嗎？但水雄乃是三十三寨二當(dāng)家，誰都不敢不給他面子，立刻動身，朝連云寨來了。

    此時宋天星正在一線天峽谷之外，他們十分肯定，裴稹和王萱已經(jīng)流落到三十三寨山賊手中，卷碧和倚翠哭得死去活來，以為王萱定然過得很苦，受了許多罪。

    盧嬤嬤躺在車中，耳朵豎起來捕捉著外頭的一聲一響，生怕錯過了王萱回來的聲音。

    “卷碧，你看！那是不是度厄？！”倚翠忽然大喊起來，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那樹葉茂盛、新綠盎然的楓樹上，果然看見一只雪白的鴿子落在枝椏上，腳下有一只紅環(huán)。

    “是。”卷碧也高興地叫起來，度厄從枝上飛下來，落在卷碧手心，腳上綁著牛皮紙，打開一看，竟然是裴稹送來的信。

    宋天星接過字條，眉心緊蹙，完全搞不懂裴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他是飛魚衛(wèi)，天性便是服從，立刻安排了下去。

    此時，水青青穿上準(zhǔn)備已久的嫁衣，想到即將與裴稹成親，便羞澀不已，連那寨主夫人說了什么，都聽不進(jìn)去了。

    寨主夫人無可奈何，只能由著她去，但還是從枕頭底下抽出來一把匕首，塞在了水青青手里。

    水青青一下子驚慌失措，不懂她娘是什么意思。

    “阿娘，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娶我了！我與他雙宿雙飛，此生絕不分離！阿娘，你要是想殺了他，就先殺了我吧！”

    寨主夫人恨鐵不成鋼，卻不忍責(zé)罰于她，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rou，再不好，也是疼寵了十幾年的。

    “這把刀，是給你防身的，還有，那個女人，我會盡快處置，你就安心待嫁，不要再胡思亂想了?！?/br>
    這兩日，水青青一直既興奮又不安，整日整夜地做噩夢，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一只八尺惡鬼，手里拿著毒藥，往她的眼睛里撒東西。她總是半夜尖叫，把全家人折騰得人仰馬翻，等要她說出所以然來，她又莫名地不知如何描述，便叫寨主夫人有些擔(dān)憂，故有此舉動。

    裴稹要“娶水青青為妻”的消息，很快傳遍了連云寨，自然也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落在了王萱耳中，只是她始終不愿相信，裴稹那樣的人，會甘心受人脅迫，為了活命而娶一個他不喜歡的人。

    顯而易見，他是為了王萱的安危，才委曲求全。

    王萱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又酸又澀，呆呆地望著裴稹，雙目無神，眼中已經(jīng)失去了光彩。

    “你這般望著我做什么？怎么，不舒服了么？先把這碗粥吃了，好好休息。”裴稹將一碗熱粥吹涼，放在她面前。

    “先生……”王萱吞吞吐吐的，就是問不出來，只好迂回試探道：“今日敏敏對我說，寨子里要辦喜事了?！?/br>
    裴稹勾唇一笑，立馬明白了她的意思，道：“是啊，你夫君我要納妾了?！?/br>
    王萱一怔，那雙黑黝黝的眼珠子瞪著他，朱唇如血，咬住唇角，吶吶地說：“先生又拿我尋開心?！?/br>
    “我可從來沒騙過你，”裴稹拍了拍她的腦袋，溫柔拭去她眼角淚水，“早些睡吧，過兩日還有一場硬仗要打，你可是我裴稹的夫人?！?/br>
    王萱被他的動作攪亂了心緒，忽然覺得有些不對，驀地明白了什么，壓低聲音做賊似的說：“裴大人，你又想要做什么？”

    裴稹“嘖嘖”兩聲，并不說話，見她不吃，就偷偷舀了一勺放進(jìn)嘴里。王萱坐在那里毫無察覺，只覺面前似乎有了些光亮，燈影幢幢的，看不太清面前的東西，但裴稹偷吃她的粥，又把勺子放碗里的動作讓她心跳加快了幾瞬。

    他，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