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天子(重生) 第55節(jié)
裴貴妃冷哼一聲,匆匆離去,臨走之前看見王萱站在水邊,支使著安陽公主的內(nèi)侍,在太液池中搜索謝玧的尸體。 不多時,李由便將謝玧的尸體撈了上來,人已經(jīng)斷了氣,身體還留有余溫,面貌栩栩如生,俊美絕倫,空靈毓秀,此時卻蒙上了一層青烏色,像是落進了香灰中的明珠。 謝玧身隕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六宮,連文惠帝都從鹿苑圍場趕了回來,太子蕭衍跟在他身后,一眼便從烏泱泱跪倒一片的人群中找出了王萱。 文惠帝震怒:“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淇澳侯是怎么掉進太液池的?!” 德妃抹著眼淚,盈盈跪倒,泣不成聲:“陛下,是妾身的錯啊!若不是……若不是妾身難以入眠,聽說淇澳侯調(diào)出一味安神香,于助眠有奇效,妾身便派人前去求教,可手下的人都是蠢笨的,竟無一人學成。淇澳侯善心,便親自進宮,來為妾身調(diào)香……恰巧嘉寧縣主也在妾身宮中做客,妾身便請淇澳侯小酌了兩杯,沒想到……沒想到淇澳侯不勝酒力,竟然失足墜入太液池,搭救不及,便如此乘鶴西去了!” 文惠帝聽得臉色鐵青,這樣荒唐的小事,竟讓他失去了一個棟梁之材,這叫他如何給謝平一個交待,給天下人一個交待?! “嘉寧,你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幸好風評極佳的嘉寧縣主在現(xiàn)場,王謝兩家是百年姻親,關系很好,嘉寧縣主說的話,謝平應該聽得進去。 王萱始終低著頭,聲調(diào)低沉,毫無生氣:“酒醉失足,無他。” 裴稹望著她,心中盤算了起來。 事發(fā)突然,還沒有手下向他稟報,只有張未名趁他進宮時多說了一句: “德妃今日宴請的,原是一個面目普通的調(diào)香宗師,淇澳侯并沒有入宮記錄?!?/br> 這一句,便足以說明,在奇華殿中,發(fā)生過一件驚天大事。裴稹知道前世謝玧是怎么死的,今生又是一樣的死法,不過是推遲了兩年,這樣的“巧合”,還能算是巧合嗎? 若謝玧真是因德妃逼迫不成而死,那王萱在這當中,看到了什么,又經(jīng)歷了什么? 王萱跪在謝玧尸體旁邊的樣子,讓裴稹心疼又心驚。 文惠帝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怒火:“張未名,你是怎么管著后宮的?!” 張未名收到裴稹的示意,連忙將這黑鍋背了下來,至于那個不存在的調(diào)香宗師,則隱去不提。 在場所有人都受到了處罰,張未名更是莫名其妙挨了二十大板,謝平夫婦踉踉蹌蹌地從宮外跑進來,撲在謝玧的尸體上痛哭不止,完全不像個世家家主,只是一個失去了獨子的普通人。 王萱輕輕撫著謝夫人的后背,不出聲,卻成了謝夫人最大的安慰。突生華發(fā)的貴夫人,涕泗橫流,埋首在王萱懷中,哭得昏天黑地。 “臣,請辭?!敝x平跪在地上,向文惠帝最后行了一禮,吩咐仆役抬著謝玧的尸體,離開了皇宮。 王萱始終陪伴在側(cè)。 裴稹遠遠綴在謝家車隊后面。 一朝太子送喪,也算是一種安慰,悲傷到難以自抑的謝平感嘆了兩句,他對裴稹的贊譽,也經(jīng)由謝家仆役之口傳揚了出去。 謝平見王萱一直拉著自家夫人的手默然安撫,當下感動不已,道:“我記得縣主行九,只是平日少見你,叫你一聲‘九娘’,不算老夫倚老賣老吧?” 王萱恭敬道:“伯父隨意,九娘是小輩,合該九娘時常上門拜訪伯父伯母的?!?/br> “九娘能陪著玄感歸家,老夫感念你的情義,只是玄感福薄,暴斃不祥,為免晦氣,九娘還是就此歸家,到時出殯,請玉郎前來送一送舊友,這就夠了?!?/br> “玄感”是謝玧的字。 王萱忽然掀開車簾,向后張望了片刻,見到人群之中極顯眼的那一抹玄色,放下心來,才向謝平和謝夫人道:“伯父伯母快不要傷懷了,無度公子還活著!” 兩人皆是一驚,差點喊出聲來:“什么?!”又露出狂喜的神色,拉著王萱的衣袖不肯放開,要她趕緊說個明白。 “馬車上不夠清靜,稍后回到謝府,請府中下人依舊布置靈堂,安排出喪事宜,但無度公子的身體,一定要小心妥善,放到隱秘之處,九娘才好同你們說清其中緣故?!?/br> 謝夫人立馬鉆出馬車,讓車夫加快速度,眾人以為她傷心太過,想要早點歸家,都十分理解。 等到了謝府,謝平夫婦又親自安置好了謝玧的‘尸身’,滿堂白幡,眾人皆哭,一副不停靈就要出殯的架勢。 王萱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謝平夫婦,并跪在了地上,向兩人叩首,道:“本來裴貴妃是沖著我來的,沒想到波及了無度公子,他為了保護我,吃下了夏虞秘藥‘離恨’,這是一種假死藥,常常用來死遁,他在香囊中藏了一粒,沒想到今天竟然派上了用場?!?/br> 謝夫人知道兒子沒死,已是歡天喜地,哪里會責怪王萱,她道:“這是德妃私德不修,裴貴妃權(quán)欲熏心,聯(lián)手闖下的禍事,與你們兩個都沒有干系,若換了是我和郎君,反而不如你們兩個機智默契,當時那種情境,你怎么能猜中他的意思?” 王萱道:“兩年前,九娘的奶嬤嬤盧氏在謝府中毒,夫人可還記得這事?” 謝夫人驚呼:“我自然記得,可這事同今日之事,又有什么聯(lián)系呢?” “那一次,嬤嬤中的毒,便是少了量的離恨,因而未曾陷入假死,反而毒啞了嗓子,險些喪命。這離恨,便是要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無度公子當時查出這藥,應是覺得有用,所以隨身帶了一粒,跳下貞女樓時趁機吃了,造成了已死的假象。離恨并不能維持太久,當時我把他從水中救上來,他的身體還有些余溫,幸好被水泡過,才掩藏下來,現(xiàn)在,無度公子的心房,應當會跳動了?!?/br> “這離恨,竟不需要解藥么?”謝夫人好奇起來。 謝平知道兒子沒事,心情舒暢,竟然笑著打趣:“若是獨自假死,無人接應,還需要吃解藥,那假死也成了真死了!” 三人都笑起來。其實也幸虧死的是謝玧,去接他的是謝平,竟然沒有人想到先傳太醫(yī),給他看看能不能救。德妃和蕭如意信任李由,其他人信任王萱,加上王萱一直神色悲痛地杵在謝玧身邊,不讓任何人隨便靠近,所有人便都信了她這個“風評極佳”的縣主。 “嘉寧縣主真是神勇??!” 門外傳來男子的咳嗽聲,玄衣玉冠的裴稹走了進來,向謝平夫婦行了個禮。 “殿下?!”謝平和謝夫人嚇得魂飛天外。 王萱白了他一眼,上前握住裴稹的手,將他領到謝平夫婦面前,道:“我與殿下關系匪淺,伯父伯母大可放心,今日成功脫身,還得謝謝殿下幫忙?!?/br> 其實她說的是張未名撒的那個謊,但謝平夫婦理解的卻是裴稹親自護送謝玧“尸身”回家的事,殊途同歸,倒沒什么。 兩人雙雙拜倒,像他們這樣的頂級世家家主和一品誥命夫人,除了皇帝,并不曾對任何人行此大禮,從王萱對裴稹的態(tài)度來看,他們就立刻接受了當朝太子竟然是自己人的事情。 裴稹道:“今日之事,謀劃匆忙,留下了不少漏洞,我會派人去處置,至于淇澳侯的‘尸體’,就用千年寒玉做的棺材盛殮,不要發(fā)喪,對外就說,你們夫婦二人,不舍獨子黃泉孤獨,要將他長留身邊,等到合適的時機,我定會肅清后宮,還無度公子一個清白。” “這……殿下是想?”謝平露出深思的表情,謝玧已經(jīng)得罪了宮中恩寵正盛的兩位宮妃,知道了許多皇家秘辛,才無奈假死遁走,從此不能見天日,對于謝家,這是一個巨大的損失,對于他們夫妻,也是一種煎熬。但看太子殿下的意思,他好像并不準備讓“謝玧”這個名字死去。 “既然無度公子能夠自香霧中出生,為何不能在香霧中重生呢?” 無度公子這個名號,背后本就包含了許多吊詭傳說,再多一個也無妨。這樣一來,既能讓謝玧名正言順地活下來,也能震懾敵人,試問,一個確認已死的人,一個被稱作“佛子”的人,突然復活,他的敵人們,能不膽戰(zhàn)心驚? 余下三人皆嘆服不已。 王萱并沒有再見謝玧,離恨這藥雖然厲害,卻也是有禍患的,還是讓他及時就醫(yī)更好。 裴稹與王萱同坐一車,送她回家。 “我突然想起來,謝玧也曾教過你?!迸狃《⒅踺娴难劬?,酸溜溜地說。 王萱眨了眨眼,纖長的睫毛像柔軟的小刷子,將裴稹的心都融化了,她主動靠在了裴稹懷里,道:“可我后來都叫他作‘無度公子’了,或許將來,只稱一句‘淇澳侯’,先生可準許?” “許,怎么不許?你就是想去蓬萊殿放把火,我都許?!?/br> 第99章 元壽之變 裴道如籌謀許久, 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這次暗算,也讓德妃認清了她的真面目, 愈發(fā)謹慎起來,兩宮對壘,常常鬧得不可開交。 再加上蕭如意這么一個拎不清的常常在中間攪和, 弄得文惠帝愈發(fā)不愛到奇華殿去,常在淑妃的毓秀宮避風頭。說來也奇怪,淑妃肚子里這個孩子,竟然六個多月了, 還不怎么顯懷, 而淑妃也三天兩頭的生病。 自從裴稹回京,逐步接手了不少朝政,如今連奏折都是他一個人批閱, 文惠帝完全撒手不管, 只一心盯著淑妃的肚子。 朝中大臣對此雖有不滿, 但裴稹能力出眾,處理朝政比文惠帝快得多,也就無話可說。 “司氏,你近來身體怎么這樣差?是不是太醫(yī)不盡心?這孩子來得不易,若是有什么三長兩短, 朕可要拿你是問?!?/br> 司月兒躺在床上, 看著文惠帝冷漠的神情,好像他手下觸摸的,并不是自己的親生骨rou, 而是一個爭權(quán)奪利的工具。 以文惠帝的性情,他能忍下裴稹壓過自己一頭的恥辱嗎?他也是腥風血雨里廝殺過來的,權(quán)謀爭斗于他來說是家常便飯,太子趁著他精神不好,在朝中風生水起,收買人心,已經(jīng)將他架空得七七八八了。 一個裴氏在后宮露出獠牙,一個“蕭衍”在前朝大權(quán)在握,他身邊的人,看來也并不可靠,一個個趨炎附勢,與這兩人來往甚密。這一切,都讓多疑的文惠帝,開始懷疑起“蕭衍”的血統(tǒng)來。 他能握住的,只有司氏腹中的這個孩子了! 司月兒見文惠帝直勾勾地盯著自己,那眼神瘆人得緊,想起他整日整夜地守在毓秀宮,直覺文惠帝已經(jīng)起了疑心,連忙讓趙元通知了裴稹。 裴稹問趙元:“都安排好了?” “回殿下,一切都已準備妥當。” 他看了看天上的滿月,點點頭,道:“守住宮門,讓張溦帶著羽林衛(wèi)把守皇城各處出口,還有,丞相府也要派人守著,以防有人趁亂生事?!?/br> 安排完手底下的人,他似是有些恍惚,又問:“今年是哪一年?” “元壽元年?!?/br> 好像一輩子過去已經(jīng)很久了,卻沒想到,仍是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時候。 元壽元年臘月十六,黃衣內(nèi)侍到安陽公主府傳旨,宣安陽公主入內(nèi)覲見,拉開了“元壽之變”的序幕。 這一天,風雪帝京,落滿了宮城里的紅墻綠瓦,紅梅吐艷,貞女樓上的銅鈴,響徹了整座皇宮。 安陽公主蕭如意,穿著錦繡華服,帶了公主儀仗,輦車壓過厚實的積雪,吱呀作響,一路上都見不到什么宮女內(nèi)侍,她覺得有些奇怪,便問隨侍的李由:“今日父皇召我進宮,是為了解決端安國那件事嗎?” 李由笑了笑,從口中哈出一片霧氣,遮住了他的面容:“公主切勿心急,等見到了陛下,您就只管喊冤,回憶往昔舊事,讓陛下記著這些年來是如何寵愛于您,準保沒事?!?/br> “我總覺得哪里不大對勁?!?/br> “怎么會呢?這不是有草民在么?” 等他們二人踏入宣政殿,卻只見文惠帝癱倒在龍椅上,張未名拿著參湯,著急忙慌地往他嘴里灌,底下跪了一個她很熟悉的人。 “母妃!” 德妃見是蕭如意,一屁股跌倒在地,竟然驚恐萬分,連連擺手,尖叫著:“我不是你母妃!我不是你母妃!不要叫我!不要叫我!” 蕭如意緊追兩步,握緊了德妃的手,不知道她為什么會說胡話,但德妃一直躲著她,毫無尊嚴地在地上滾來滾去,頭上的發(fā)飾散落一地。 性情本就暴躁的蕭如意忍不住怒吼道:“你在胡說什么?!我不是你生的,還能是誰生的?!” “孽障!” 文惠帝推開張未名,湯藥灑落在地,青瓷的湯碗在厚重的地毯上滾了許久,終于停在了德妃手邊。 “孽障!你是崔心這個賤人從農(nóng)戶家中抱來的!朕的安陽,早就死了!死在三歲那年,才送到報恩寺就死了!” 蕭如意聽到這個驚天秘密,如遭雷劈,愣在當場,木木地看著地上哭泣不止的德妃。 文惠帝怨氣沖天,語氣十分兇狠,甚至不惜將不堪回首的往事掀開:“朕知道崔心與董丞有染,與許多朝臣有染,但朕得罪不起崔氏,得罪不起那群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他們蠅營狗茍,還妄圖控制朕的天下,朕就用一個女人將他們牢牢栓住,讓他們不敢不聽話!你們都是朕的棋子,都在朕的掌控之下!可安陽是朕的子嗣,這么一個狗東西,竟然也敢冒充安陽,當了朕十多年的掌上明珠!” 蕭如意震驚萬分,她從未想過,有一天文惠帝會用“狗東西”這三個字來形容自己,也從未想過,她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室公主,只是一個血統(tǒng)低賤的農(nóng)戶女。 文惠帝繼續(xù)道:“怪不得你們兩個闖了這么多禍事,不是我蕭家的種,終歸不是我蕭家的種!” “不!父皇!我是安陽??!我是您的女兒!”蕭如意崩潰大哭,跪倒在文惠帝膝下,拉著他的皇袍,不斷哭求著。 “滾!” 文惠帝一腳踹中了蕭如意的心窩,她滾出好遠,撞在了殿中的柱子上。 蕭如意吐了血,仍是迷迷糊糊的,還在叫喊者,執(zhí)著地認為自己就是正宗的大端公主。 文惠帝突然焦慮地走來走去,口中念念有詞,說道:“這么一說,那裴稹小兒可能也不是朕的種,朕要把皇位奪回來,朕要讓人殺了他!帶兵的……帶兵的……還有誰能用?讓朕想想……” 他想了許久,發(fā)現(xiàn)滿朝文武,竟然沒有一個能靠得住,而他曾經(jīng)的嫡系崔氏和賀氏,一個抄家滅門,一個隨著皇后失勢,兵權(quán)全都被裴稹收回去了,更別說裴稹手里還有元威、齊王和張溦三員大將,有王朗和謝平等有威望的老臣支持。 文惠帝瘋了,他想不到了,他想不到該如何反敗為勝,他的江山,正在向他擺手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