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未名……”文惠帝本欲給這個陪伴他多年、推心置腹還出賣了他的“叛徒”一個教訓(xùn)，可將這名字咀嚼兩遍, 竟覺得苦澀無比, 再也說不下去。

    他咬了咬牙，接著說：“太上皇住處，朕要溫泉宮, 不要你的宮人，只要司氏母子陪著，司氏的孩子出世，朕要封他為端親王，封邑新陽、遂安、丹陽三郡?！?/br>
    連王萱都聽得出來文惠帝的意思，以國號“端”為封號的親王，是個人都能感覺到這個皇子的受寵和與眾不同，這三郡封邑又都是富庶之地，精兵良將，新陽更是文惠帝的發(fā)家所在。

    他已經(jīng)孤注一擲，別無選擇，甚至不想去考慮那個孩子是否一定是皇子，能不能健康長大。

    裴稹唇角帶笑，頻頻點頭：“好啊，沒問題。”

    文惠帝竟有些不信他，狐疑道：“你是不是另有圖謀？”

    “不會，怎么會呢？”裴稹忽然動了動耳朵，“陛下的‘援軍’來了?！?/br>
    文惠帝拍案而起，還在想他哪里有什么“援軍”，殿門一打開，十幾列兵士將宣政殿圍了個水泄不通，人群中，一個戴著火紅色兜帽的女人緩緩走出，她瘦骨伶仃，看著就像一件衣服掛在架子上飄飄蕩蕩，行走時沒有一丁點聲響。

    她摘下兜帽，王萱略有些驚訝，竟然是皇后賀氏。一直以來，文惠帝對賀氏深惡痛絕，但他沒有廢除賀氏皇后之位，只是將她拘禁在了昭仁宮，或許也是看在當(dāng)年情分的份上。

    賀素如畢竟當(dāng)了十幾年皇后，曾經(jīng)也是與文惠帝并肩打江山的后方保障，清河賀氏受到裴稹打壓，卻也暗中留下了一些勢力，潛伏宮中，伺機而動。

    這一次，裴稹先動手，他在明處，賀氏的人在暗處，看見裴稹調(diào)兵圍宮城，就知道今夜有大事發(fā)生，賀氏連忙趕來，就是要從死局中，闖出一條只屬于她的路來。

    “蕭綱，你可曾后悔？”賀氏聲音嘶啞，猶如夜梟，誰也不知道她這些日子，在冷宮中經(jīng)歷了什么，但曾經(jīng)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到被所有人厭棄，茍且偷生，再強大的人，也會所有變化。

    文惠帝見是她，向后癱倒，反而有些笑意，可能是覺得螳臂當(dāng)車，也可能是覺得賀氏愚蠢：“既然還動得了，何必來這自投羅網(wǎng)？”

    “蕭綱，我賀素如，從來不會輕言放棄，只有你，才是懦夫，遇事只知道逃避?！碑?dāng)年新陽之役，若不是賀氏一力強撐，求來援兵，恐怕文惠帝的骨灰都要涼透了。

    裴稹忽然插嘴，道：“來都來了，順便向皎皎請個罪吧。”

    王萱狐疑，帶點不解的神情望著裴稹，忽然靈光一閃，明白了什么——他說的是端陽宮宴王萱落水的事，原來這事是賀氏策劃的。這世間，能將文惠帝和德妃看得透徹，把他們每一步都算得精準(zhǔn)的人，恐怕也只有昔日枕邊人、死對頭賀氏了。

    “逼宮遜位這樣的大場面，竟連嘉寧縣主都帶著，可真是個癡情種，真是像極了你那鬼迷心竅的父皇?！彼€不知裴稹并非文惠帝親生的事情，“鬼迷心竅”，指的是裴貴妃，這也不能怪文惠帝，夢境與現(xiàn)實的雙重疊合，就是一個普通人，都會忍不住瞎想，更何況是文惠帝這種心機極深、罪孽極重的人。

    文惠帝斥道：“罪婦，關(guān)了你這么長時間，還不知悔改！以下犯上，該當(dāng)何罪？”帶著些許不自然和掩飾，將賀氏的話輕輕揭過。

    他不想在這個女人面前，再討論一次自己的識人不清。

    “你自死你的去，與我何干？”賀氏突然唾罵兩句，與往日雍容華貴的國母形象截然相反，“窩囊廢，多少年了，竟然還記得裴氏那個賤人，誰知道她侍候過多少人？當(dāng)年被她騙了，我還夸你一句‘眼光好’，今時今日，都已經(jīng)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還貪戀美色，把我辛苦打下來的江山拱手讓給一個狼子野心的野種！”

    文惠帝多少有些不自在，但賀氏手里有兵，且圍住了裴稹，或許這已經(jīng)是他最后逃出生天、卷土重來的機會。

    “我們回新陽去，再打回盛京來，來人，去把淑妃和皇兒帶來——”

    賀氏抬手，打斷了他略帶諂媚又頤指氣使的指揮：“司氏我已經(jīng)帶來了，至于你的皇兒，估計死了也有一刻鐘了?！?/br>
    “你說什么？！”

    文惠帝怒發(fā)沖冠，從丹陛上沖下來，逼近賀氏，一副要動手掐死她的樣子。

    賀氏笑得前仰后合，打了個響指，門外便有兵士拖著個粉衣女子進來，身上血紅一片，奄奄一息，將她扔在了地上。文惠帝撥開女人被冷汗浸透的亂發(fā)，一個哆嗦，跌倒在地。

    真是司氏，她的肚子已經(jīng)歸于平坦，好像那里什么都不曾有過。

    “你們蕭家的人，都是窩囊廢，我既握著天下大權(quán)，就是將皇位留給我賀家人又如何？你敢多說一句？嗯？”

    王萱看著無辜受難的司氏和孩子，心里有些悲涼，不知是什么滋味，其實當(dāng)時若不是司氏出來獻了讖語，又引得文惠帝的注意，她很難全身而退。雖然司氏這人也不見得善良，但稚子何辜？

    裴稹私底下捏了捏她的手指，附在她耳邊說：“假的。”

    若不然，羅剎也不用一直稱病，極少見人，文惠帝以為有人害她，派了張未名去查，自然什么都查不出來。他們天樞宮有一種特殊藥物，能做出懷孕的脈象來，只是對母體的傷害極大，羅剎這次任務(wù)結(jié)束，回千金樓調(diào)養(yǎng)好身體，裴稹就會放她自由，聽說趙元在京都附近給她買了一座莊子，也不知什么時候能喝到他們的喜酒。

    王萱放下心來，這司氏，竟然還真的是裴稹的人，從前她就有隱隱約約的感覺，但一直不敢細思，今日一想，若是如此，那便什么都說得通了。

    “你這賤人！我跟你拼了！”

    文惠帝連“朕”都不說了，撩起袖子就開始追著賀氏要打要殺，一國之君，竟如此不成體統(tǒng)，在場的人都有些目瞪口呆。

    司氏腹中的孩子，是文惠帝所有的寄望，這孩子沒了，他人生剩下的，便再也不是權(quán)力的欲|望，而是歇斯底里后的絕望。

    文惠帝破口大罵，賀氏也不是個能忍的，兩人就在殿上互揭瘡疤，絲毫不像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的帝后，而像一對市井怨侶。

    裴稹聽得頭疼，道：“彼此留些體面吧，溫泉宮地方很大，足夠你們相守余生。”

    他話音剛落，殿外又闖進來一群羽林衛(wèi)，將賀氏的人逐個擒拿了，瞬間就清空了宣政殿里的閑雜人等。

    賀氏一臉不敢置信，指著裴稹說不出話，文惠帝最后的希望，也落空了。這對曾經(jīng)并肩作戰(zhàn)最終分道揚鑣的夫妻，終于在人生最后落敗的時刻，靠在了一起，頹然跪地。

    大雪覆蓋了整個盛京，皇城里燃著徹夜不熄的燈火，照亮了半片夜空，十二樓鐘聲齊鳴，仿佛在迎接冉冉升起的朝陽。

    裴稹同王萱攜手，走出宣政殿大門，只見眼前蒼茫一片，天地澄凈。

    盛京城里的百姓，第二日起床，打著呵欠出門掃雪，覓食，上工，卻見滿京城插滿了長陵營的旗幟，羽林衛(wèi)一隊又一隊來回巡邏，若還看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也枉費他們在天子腳下熏陶這么些年了。

    幾日之內(nèi)，京都內(nèi)外都是討論的聲音。

    “是陛下遜位，太子殿下登基了！”

    “聽說太上皇住到溫泉宮去了，還帶著那位險些被廢的皇后……嘿，你聽說了嗎？太上皇知道德妃娘娘與人私通，親自去捉，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連安陽公主都不是他的種！”

    “嗐，早就猜到了，安陽公主飛揚跋扈，哪像個正經(jīng)公主？聽說都被貶為庶人了，連她鄉(xiāng)下的父母都不肯認(rèn)她！”

    “那當(dāng)今陛下呢？他不是也……”

    “呸！這話能瞎說嗎？你管他是不是，就憑他當(dāng)年‘小鼓青天’的清名，我就愿意信他是！能讓大家伙過上好日子的皇帝，才是好皇帝！”

    “太子殿下知人善任，連齊王都聽他號令呢，光祿大夫謝平說要辭官退隱，也被他勸了回來。說起來無度公子真是佛子轉(zhuǎn)世，這都快兩個月了，尸身還不腐，聽謝家下人說，每晚都能聽見無度公子在院中念書的聲音，看見他在雪地上走，一個腳印都沒有！更神奇的是，連盛放無度公子尸身的小佛堂，都梵香四溢，佛光普照！謝夫人說，無度公子給她托夢，待九九歸元，他就回來了?！?/br>
    “吹吧你就，人死不能復(fù)生，就算是無度公子，也不可能！”

    “你還別不信！我三姑婆的弟媳的娘家兄弟就在謝府做事，他可是親眼見過的?！?/br>
    “難不成死了的人還能活過來？不跟你扯這個，我還不如多讀點書，明天去京兆尹府找個書吏的活兒，這臨到年關(guān)家里缺糧，日子可越來越難過了?！?/br>
    一班衙役齊步走來，茶寮里談天說地的人們立刻鴉雀無聲，像個鵪鶉似的，縮起了脖子，生怕被官府捉去問罪。

    為首的衙役在茶寮旁的公告板前停下，對著手哈了口氣，上面紅色凍瘡十分醒目，只是他恍然不覺。他刷了漿糊在板上，拿起身后手下遞過來的紅紙，小心翼翼地將紅紙擺正貼好，臉上一片喜色，等他抱著手欣賞夠了，才對著茶寮里的人喊道：“整日在茶寮里傳些沒用的謠言，不如來看看陛下的圣旨！”

    是了，新皇登基，能不昭告天下，發(fā)布新令嗎？說不定還要大赦，要祭天，要選秀，要貶謫一批大臣，提拔一批大臣，跟他們這些京都的百姓，都有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你要是得罪了哪個不知名的新貴，或者犯了什么新的律法，可不得吃不了兜著走。

    眾人一擁而出，圍在了公告板前。

    先前說想去應(yīng)征京兆尹府書吏的讀書人自然被大家推出來，把那些詰屈聱牙的體面話變成他們能理解的話。

    “第一道詔令，嗯，立嘉寧縣主為后?！?/br>
    “嘉寧縣主我知道！王丞相的孫女嘛，還是瑯琊王氏的嫡支嫡女，頂頂尊貴的女郎，沒有誰比她更配得上皇后之位了！我聽說，她人長得美，心地也善良，瑯琊雪災(zāi)的時候還親自施粥呢?！?/br>
    “她兄長平津侯，幫著陛下收復(fù)了西江府，咱們京城的錢荒都好了不少，一個娘胎出來的，嘉寧縣主肯定差不了，說不定將來也是一代賢后。”

    “王相也是個賢臣，這么多年，一直都堅持恢復(fù)科舉……唉！”書生嘆了口氣，科舉被廢一直是他們讀書人心中的隱痛，王相努力了這么多年都沒成功，想必他有生之年是不可能再開科舉了。

    “第二道詔令，是封賞和貶謫朝臣的旨意。”他一個個念下來，除了意料之中太子派系的升遷，令人驚喜的，恐怕就是中書令董丞和他那“十八太保”抄家處斬的旨意了。

    “第三道詔令，修訂歷法和律法，號令天下有識之士入京，協(xié)助朝廷百官?！贝蠖顺臍v法仍停留在百年之前，并不實用，早就該重修，而律法，則沿襲前雍朝，更是不合時宜，這一詔令，與民生息息相關(guān)，也是百姓喜聞樂見的。

    “第四道詔令……”

    “第十道，令廣開——”

    書生愣了愣，眾人連忙催促他，卻見那頭發(fā)半白的中年書生雙膝跪地，涕泗橫流，舉手向天，高聲呼喊：

    “廣開科舉！”

    作者有話要說：　　至此，本文完結(jié)，謝謝大家陪我走到這里，下一段旅程馬上就會開啟，我們再見。

    預(yù)收文：《重生后我懷孕了》（非第一人稱）歡迎收藏

    十七歲那年，李蘊做了一個荒唐的噩夢，夢里那人一身赤金龍袍，把她壓在龍椅上肆意妄為。

    待她驚醒，卻聽聞河間失守，那叛了國的大司空擁兵自重，欲挾天子以令諸侯。

    父皇病重，臨死求她：“蘊兒，你母后貍貓換太子，我憚于世家威勢，只能把你藏在報恩寺，現(xiàn)在大廈將傾，我需要你?！?/br>
    李蘊低眉斂目：“需要我做什么？”

    “需要你黃袍加身，重整山河！”

    李蘊生于王庭，長于市井，心在山河湖海之間，終抵不過父皇哀求，女扮男裝去搶那新帝的寶座。

    司空囂張暴虐，右將軍陰狠毒辣，丞相口蜜腹劍，太傅心懷叵測，假太子裝瘋賣傻。

    李蘊周旋于眾人之間，一朝失算，死于非命，幸而天道明裁，許她還魂。

    可不知何故，再醒來，她成了二十四歲的自己，已登上御座，定鼎天下，昔日宿敵俯首稱臣，朝堂上下一片和諧。

    而且，肚子里還揣了個生父不詳?shù)凝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