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荼這是怎么了？！”

    胡嬤嬤已經(jīng)緩過勁來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講著先前的險情，丫鬟們忙著給小姐拾掇，請大夫的，抹臉的、更衣的、燒熱水洗漱的，忙得腳不沾地，半個時辰后，才把她收拾出個人樣來。

    好在大夫摸完了脈，說人沒事，只留下了三副清肺方子，叫藥童煎上了。

    唐荼荼捧著一杯銀耳粥，半天沒動，目盲耳聾似的，什么都聽不著，不論誰喚她，也是呆愣愣看半天，撲簌眨眨眼睛，“嗯”一聲作應(yīng)答。

    唐厚孜心細(xì)，竟看見meimei手抖得厲害，連一柄湯匙都握不穩(wěn)了，連忙喝了一聲：“爹！你別問了，荼荼被嚇著了，先叫她回去好好睡一覺?！?/br>
    唐老爺：“好好好！丫頭好樣的，芳草，快扶著小姐回房歇著?！?/br>
    唐荼荼：“我餓了……”

    唐夫人：“好好好，快去備膳！送去小姐房中?！?/br>
    闔府的主子、嬤嬤、丫鬟全圍著她一人轉(zhuǎn)，從正廳到鹿鳴院短短幾十步，唐荼荼被她們扶回去，腳都幾乎沒沾著地。

    好半晌，她才得以把所有仆婦打發(fā)走。屋子里沒人了，她坐在小桌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幾乎是不受控制的，把一桌子菜往嘴里塞。

    蠟燭點了一屋，照得滿屋燈火通明，唐荼荼縮著肩膀坐在桌前，動作機(jī)械地吃著。她手抖得厲害，扒飯的速度卻飛快，桌上的四菜一湯、一盤干糧，一樣一樣消失，全進(jìn)了她的肚子。

    直到她那無底洞一樣的胃每一絲縫兒都被填滿，吃到撐胃噎喉了，唐荼荼才把心里的恐慌勉強壓下去，重新找回理智來。

    多少年了，沒離死亡這么近過。

    那把反著銀光的刀劈下來的時候，武士猙獰面孔赫然入眼，唐荼荼甚至覺得自己活不過這一刀了。

    真是萬幸……

    萬幸二殿下還留了人……

    她閉著眼睛深深呼吸，緩了很久，才慢騰騰地起身，把杯盤湯盅從大到小、一樣一樣地摞起來，在這簡單的事情中漸漸平復(fù)下來，手終于不再抖。

    等全都收拾妥當(dāng)了，喚來福丫端走。

    “小姐……”福丫欲言又止。

    唐荼荼撐起一個笑：“沒事，我好著呢?！?/br>
    夜色已深，闔府卻都沒睡。珠珠還在正院沒回來，隔間的芳草幾個在說話，一墻之隔的粗使仆婦們在嘮著她今日的壯舉，七嘴八舌地說著什么。

    正院的爹娘似在嚷架，離得很遠(yuǎn)，分不清是不是為了她。

    唐荼荼敞著窗子，站在窗前盯著院子望了會兒。

    她不知道是自己疑神疑鬼，還是剛從險境中出來，警覺心異常敏銳，總覺得自己這個小院兒里多了很多陌生的氣息，連夜里的蟲鳴聲都沒往常響亮了。

    唐荼荼繞著院子轉(zhuǎn)了一圈，庫房打開看過了，墻角、廊上也全檢查了一遍，什么也沒瞧見。

    臨回屋前，她往院子里那棵大榕樹上一瞧，對上了一雙黑沉沉的眼睛。

    “嗬！”

    唐荼荼嚇一跳，嚇得往后蹦了兩步，看那樹上的男人沒動作，只是默默注視著她——才意識到這是知道是二殿下的人，今夜派來保護(hù)她的。

    唐荼荼又窘迫著走上前來，仰著頭問：“……要驅(qū)蚊水么？”

    影衛(wèi)沒吭聲，只擺了擺手，示意不必。

    那怎么行？夏天蚊蟲多，立秋后的蚊子更毒，這樣蹲在樹上一晚上，蚊子能把人吸光。

    唐荼荼連忙回了屋，從衣箱里翻出兩罐子驅(qū)蚊膏來，兌水化了半盆水，往院子里各處灑。

    她也不管有人沒人，在院子里每個角落都灑了點驅(qū)蚊水。

    這驅(qū)蚊膏是上回在華家時，娘給她裝回來的，味道比后世的花露水還要濃，拿水稀釋后能驅(qū)蚊，不稀釋時止癢也很好使。

    樹上的影衛(wèi)目光奇異地盯著她忙活，半晌，無聲地笑了聲。

    唐荼荼也不知道院子里還有沒有別的影衛(wèi)，把剩下的一瓶半全放在院子里。隔了會兒她再出來看，那兩罐子驅(qū)蚊膏已經(jīng)不見了。

    月亮已經(jīng)爬上了梢頭，唐荼荼一點睡意都無，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咬著手指琢磨這半天的事。

    先是下午，那一巷子的倭人武士，在她和胡嬤嬤走進(jìn)巷子時不吭聲，大約也是提防著有官差來查，直到聽出她們是兩個女人，才狐疑地推開門探看。

    起初還打算放她們走的。聞到桐油味道時，那倭人頭子立刻改了主意，要殺了她們——反應(yīng)不可謂不快。

    而那條巷子的屋頂上，密密麻麻全是桐油和花炮，倭人必然是還想要生亂的。

    萬幸二殿下留了人，不然今天，多給她一條命，她也是跑不出去的。

    攤上這么一樁事，還不知道要問責(zé)多少人。

    唐荼荼揣著一肚子的不安，閉上了眼睛，一晚上輾轉(zhuǎn)翻身，把硬實的蕎麥枕壓出一個深坑來。

    直到三更時，外屋的窗欞上輕輕兩聲叩響。

    唐荼荼剛合眼，還沒睡著，聽著這動靜她立馬跳起來，推窗往外看。

    廿一在窗前站著，也是一副一宿沒睡的滄桑面孔，低聲道：“姑娘，二殿下在后門等著?！?/br>
    唐荼荼中衣也沒換，披了身衣裳就去了后門。

    第86章

    夜里起了些風(fēng),后院兩盞紅燈籠在夜風(fēng)中晃蕩，蒙蒙照亮了一丈方圓的地。

    唐荼荼走得趔趄，一瞧腳下,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只趿拉著一雙帛面屐出來了，雪白的襪子裸在外頭。

    唐荼荼糾結(jié)一瞬，也沒回去換，知道二殿下會在這個時辰趕來，必然是有要事的。她跟著廿一一路穿過后院，廿一輕巧地卸下門板,打開了后門。

    左右后罩房的仆婦都睡得死沉,沒人聽到院里的動靜。

    安業(yè)坊小,坊中只留一條一字型的坊道，宅舍通通是坐南朝北的,面朝皇宮,意為忠心無二的天子臣。唐府的后門對著另一個官家的前門，并不是適合說話的隱蔽地方。

    而此時，幾名影衛(wèi)正往地上潑水,各拿著一把硬毛刷子蹲在地上刷地。

    ——半夜三更的，怎么在刷地？

    唐荼荼心中一疑，盯著地面看了會兒，認(rèn)出了青石板上幾條猩紅的血線,順著水流進(jìn)了磚縫里。

    “這是……”

    唐荼荼睜圓了眼睛，她聯(lián)想到今晚一院子的陌生氣息,心口渾似被砸了幾錘子。

    院子里藏著的是影衛(wèi),那夜里,是有倭人死士來過了么？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聽著,是被影衛(wèi)悄無聲息地解決了么……

    這地不知洗了幾遍,已經(jīng)一點血味都聞不出了，等天亮了，太陽一曬，想必就一點痕跡都留不下了。

    “上來?！?/br>
    馬車停在路旁，一只手掀起側(cè)簾，喚道。

    唐荼荼心亂如麻，心臟撲騰著，比她傍晚救火時跳得更快。她定了定神，抬腳避過了路上的積水，扶著車轅上了馬車。

    車上燭光明燦，甫一上去，唐荼荼便對上了一雙比燭光更亮的眼睛。二殿下冠冕俱全，他大概是剛從宮里出來，就緊趕慢趕地過來了。

    唐荼荼愣了下，低頭錯開了視線。

    車上不止他一人，車尾還端坐著一名府醫(yī)，唐荼荼上回在他府上養(yǎng)傷時見過的。那老府醫(yī)收拾好針具，沉默地拱手告退，被廿一扶下了車。

    而二殿下精神沒往常好，他前額和鬢角處各有幾個細(xì)微的出血點，一猜便知是剛施完針的。

    是腦袋疼么？忙得施針的工夫都沒有了么？

    唐荼荼多瞧了兩眼，又默默垂低了視線。

    這馬車高度不夠她站直，唐荼荼只得弓著腰站著。她知道頭疼的人心氣不順，做好了挨訓(xùn)的準(zhǔn)備。

    畢竟，今日要是沒她誤闖進(jìn)去，那么些桐油花炮興許還不會炸。

    卻聽殿下道：“坐下說話。”

    這馬車寬敞，形似一間袖珍的小屋，夜里行路不方便，他駕出來的不是儀仗車制，車身兩騎馬寬，車?yán)镏е粡埿∽?，晏少昰盤膝坐在北頭，把對面留給她。

    “長話短說，你怎么忽然跑去那地方了——是掐算著的么？抑或是心里有什么感應(yīng)？還是說，你在南市時看見了倭商，覺出了異常？得了什么人給你傳的信兒？怎么不提前知會我，做好籌算，那么莽撞就進(jìn)去了？”

    他說著長話短說，一開口卻問了一連串。

    晏少昰總疑心唐荼荼有斷吉卜兇的能耐，上次花樓是一樁，這回又驗證了一回。

    只是這回，怕是還得加個“逢兇化吉”了——這丫頭，在藏了幾十個死士的巷子中走了個來回，火里蹚了一趟，還能毫發(fā)無傷，真是！

    晏少昰一時不知該說她技高人膽大，還是膽大包天了。

    唐荼荼搖搖頭：“都不是，我就是……”

    事急從權(quán)，唐荼荼已經(jīng)顧不上什么臉面了，含糊一句“內(nèi)急”捎帶了過去，又把巷子中的見聞一五一十說了。

    晏少昰長吸口氣，胸膛鼓起，又沉沉呼出來：“這可真是，什么都能叫你碰上?！?/br>
    他眉峰低低壓著眼，逼出緊鎖的弧度，指節(jié)在桌上敲，掰開了揉碎了給唐荼荼分析形勢。

    “那些不是普通的武士，是幕府死士——在倭國，死士一向是各地將軍豢養(yǎng)的家臣團(tuán)，從鐮倉時代起，貧寒出身的武族漸漸掌權(quán)，他們憎惡國內(nèi)的貴族，百年間誅殺的貴族不下三十家，用的都是滅門的手段。”

    唐荼荼漸漸聽不明白了：武士殺他們國家的貴族，漂洋過海來sao擾盛朝做什么？

    晏少昰揀著幾段倭國的歷史，言簡意賅地講給她。

    “如今，倭國是室町幕府掌權(quán)，他們學(xué)著我朝軍械法度，謀求變法。幕府視天皇為傀儡，也同樣視我天｜朝上國為敵，一向不同意其國內(nèi)的貴族向我朝納貢稱臣——去年，父皇將國牒交給他們的使臣帶回去，倭皇卻遲遲未回文，想來，是其國內(nèi)生了變?！?/br>
    “政權(quán)交替興滅是常事，可不奉我朝正朔、敢伸手進(jìn)我中原的，狼子野心。”晏少昰冷笑一聲：“正好有了由頭出兵?！?/br>
    “是要打仗么？”唐荼荼有點不安，微微挪動了一下發(fā)麻的雙腿。她腿腳臃腫，慣來不用這個盤腿坐姿的。

    晏少昰：“謀定而后動?！?/br>
    唐荼荼越往下聽，后頸上漸漸滲出汗。

    她眼界受限，能理解倭人武士是壞的，卻還不明白一場混亂，如何緊密牽扯到了兩國戰(zhàn)爭上。

    她所生活的時代，是全球無差別天災(zāi)，幸存人口銳減至不足和平年代的二十分之一。喪尸病毒、臭氧空洞、兩極融化、海水沒陸、生物大滅絕、饑荒、還有長期的沙暴……

    那時，已經(jīng)沒有日本了，全球島國幾乎全部淪陷，連中國低平的沿海地區(qū)都被海水淹沒。

    一連串的滅頂之災(zāi)，幾乎要將全人類的斗志磋磨干凈，僅剩的那么點斗志靠各種團(tuán)結(jié)的口號聚攏，有識之士們滿腦子想著如何擴(kuò)大生產(chǎn)、如果提高城防力量，滿足了溫飽之后，才能分出一點精力，考慮如何提升公民幸福感。

    那時，每座基地城市中心的三角電子塔上，都立著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圖。

    全球的幸存者基地不足百數(shù)，還有人類生存的地方，都會在地圖上亮起一個金色的小點。每到夜晚，這些金色的碎光便猶如星星之火般，散落在廣袤的焦土上，全都是人類遺留下的火種。

    說來可笑，在物質(zhì)資源匱乏到只能勉力維持生存的時候，“異族”和“外國”，才會成為兩個讓人充滿希望的名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