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17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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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最近這幾年,一個泉州、一個廣州,倆市舶司,每年歲入加起來比北方六省還多——商人勾結,不服官府管束,全成了地頭蛇,自立家規(guī)門規(guī)、行規(guī)、會規(guī),叫商規(guī)壓過了法政,再不分立口岸,遲早有割據(jù)之禍?!?/br> “朝廷放出風聲,說之后五年會再開兩個市舶司,下一個市舶司開在哪兒,十有八九是江浙?!?/br> “江浙這地方自古繁華,自盛唐至今,沒因戰(zhàn)禍傷過根基,商人富庶,卻規(guī)行矩步,沒泉廣那么亂。我就跟你二舅商量,想去江南闖闖。” 唐荼荼分明不知道她口中的“闖闖”是什么樣,卻還是被這番話說得心血沸騰的,暗暗冒出點主意。 當天晚上心潮澎湃地躺上床,唐荼荼還當自己會認床,誰知沾枕就著了。 遮光的黑簾子,嚴嚴實實塞緊架子床每一條間縫,躺在里邊分不清時辰,唐荼荼一覺睡醒時,太陽都掛起45度角了。 華姥爺在練八段錦,慢慢悠悠比劃著動作。 他姿勢韻律足,馬步扎得穩(wěn)健,抻腰時能把倆手掌夠到鞋面去。 唐荼荼看得觸目驚心,怕他閃了腰,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您做這動作合適嗎?舒展舒展就行了呀?!?/br> 她比劃了幾個轉脖子、胳膊c字繞圈、前踢腿的動作,華姥爺看不上,嚷嚷著:“九十老頭才做這?!?/br> 老人家不服老,打完一套八段錦,又比劃了一套太極。唐荼荼學著他的動作打完兩套,自個兒出了一身汗,華姥爺卻連腦門都是干的。 “嘿嘿,你這小娃娃身子骨還不如姥爺呢?!?/br> 院里的仆役聽著聲兒都笑。 老頭兒頗有些自得,樂顛顛地盤著倆文玩核桃,上街去了。 唐荼荼洗漱完,喝了碗雪耳燉乳鴿,里頭的山藥和百合都燉爛了,輕抿一口就化在舌尖,放了一點細鹽和冰糖,咸與甜滋味兒都淡。 她才喝了一碗,還沒嘗出鴿子rou是什么味道,華瓊便說:“墊墊肚子就行了,一會兒去咱們酒樓里吃?!?/br> 唐荼荼立馬放下碗,拿茶水漱了口,扎了個清清爽爽的高馬尾。 “走吧!” 華瓊看了看她身上的衣裳,出門時,家里丫頭都揀著簇新的衣裳拿,“你別穿新衣裳,娘給你找身舊袍子吧,那地方油呼啦擦的,糊了衣裳沒法洗。” 把舊衣裳搭手臂上,華瓊也不叫仆婦跟著,抬腳帶著荼荼上街了。 半上午,西市上客人不少了,唐荼荼和華瓊并肩走著,她倆步速不一樣,總是這個快一腳,那個慢一腳。 迎面走過來的那些女客,不知道是母女還是婆媳,全親親熱熱地挽著手。 唐荼荼偏頭看看她娘,裝作不經(jīng)意,把胳膊套進了華瓊肘窩里。 華瓊笑了聲,掛著她往前走。 家宅在里,街市在外,逛街也就沒有了逛街的儀式感,就像在街門口遛了個圈,周圍鋪家熱情招呼著“三當家”。 華瓊挨著問個好,也不進去,徑直往酒樓走,沒一刻鐘就到了。 果然如她所說,這酒樓地段很好——開店選址,講究“金頭銀尾草肚皮”,一條街街頭的鋪子是最貴的,到了街中間,客流分散嚴重,流量就不會那么好。 這家酒樓所處的地段更甚街頭,是臨近十字街口的第二家鋪面,人流量極大。攏共三層高,單是外邊看著盤面就很寬敞。 唐荼荼仰頭望著酒樓招牌上的仨字,一字一字讀出來。 “——重、口、味?” 她一言難盡:“這是酒樓招牌?誰起的這名?” 左右兩邊鋪子,一家是胭脂水粉店,叫“畫娥眉”,文雅中透著股含羞帶怯的溫情;右邊是一家供力夫卸貨后休憩的腳店,雖然三教九流都有,人家的招牌名也是別致的“客來”,恥與“重口味”為伍。 這招牌怎么聽怎么不地道,字體也不是正兒八經(jīng)的楷體宋體字,又扁又圓,丑萌丑萌的。 華瓊樂得直笑:“娘自己寫的招牌,有趣吧?” 唐荼荼干巴巴隨她笑了聲。 這么好的地段,路過的客人只掃一眼招牌就走了,沒人進來,當真是門可羅雀。 跨過門檻再瞧,樓里的伙計居然還不少,乍看,掃地的、抹灰的、跑堂的、掌柜的,全兢兢業(yè)業(yè)忙著手頭的活。 細瞧,掃地的少年背著一只手,裝模作樣揮兩下笤帚;抹灰的姑娘像畫畫,拿著濕布子在桌上畫了只王八,王八背上寫個人名,咕嘰咕嘰地偷笑。 那是幾個比荼荼大一歲半歲、個子已經(jīng)抽條的姑娘小伙兒。 華瓊一進門,四處都傳來呼喚聲,“姑媽”、“姑媽”地喊她,足足湊過來五個人,七嘴八舌問。 “這是誰呀?” “姑媽這是領誰過來啦?” 華瓊把荼荼推上前,與幾個侄兒侄女介紹說:“這是你們meimei,小字荼荼,‘茶’上加一橫那個荼?!?/br> 唐荼荼便懂了,這是兩位舅舅家的孩子,立馬表哥表姐挨個叫過去。 最年長的女孩今年十六,喜眉笑眼地推著華瓊往樓上走:“姑媽快上樓,樓上打掃出來啦,昨兒累了一天才拾掇好?!?/br> 一邊暗搓搓觀察著唐荼荼。 她倆一上樓,幾個半大孩子便聚到一處絮叨了,頭挨著頭,嘰嘰喳喳討論。 “不是龍鳳胎么,怎么跟義山弟弟長得不像?” “小妹不知道,龍鳳胎里蹦不出幾對長得像的,都是兄妹、姐弟各長各的?!?/br> “怎么不打聲招呼就來了啊,哎呀討厭,我還沒過足掌柜癮呢!姑媽說話不算數(shù),說好了讓我當半個月掌柜的?!?/br> “嘿嘿,你去求求姑媽唄?!?/br> “人家是親閨女嘛,誰親誰疏還能把我放前頭啊?!?/br> “那你去跟荼荼meimei商量商量,再當幾天掌柜?!?/br> “我不敢……那女孩看著怪兇的,她都不怎么笑,我不敢跟她說話,等中午吧?!?/br> 怪兇的唐荼荼樓梯剛上到半截,拐角處的樓梯犄零,她邁錯了左右腳,絆了個趔趄。 大堂里空蕩蕩的沒坐人,是有回音的,她耳力又不差,聽得一清二楚。 唐荼荼搓了搓自己臉頰,搓出個笑模樣來,爭取給這群小孩留個好印象,頭回見面,不能讓娘難堪。 她跟華瓊上了二樓,挑了個臨窗的地方坐下。 不多會兒,剛才的小掌柜托著菜譜上了樓,像模像樣吩咐跑堂的:“三保,快給貴客上茶?!?/br> “來嘍!” 一個頭發(fā)剃成短毛的少年,機靈地哎了聲,拿著沒擰干的抹布在桌上一劃拉,水滴呼啦啦鋪開半扇雨簾,全撩華瓊袖子上了。 少年直笑:“對不住啊姑媽,我下回好好抹桌?!?/br> 說著端上來一壺茶,給二人燙了杯子倒了水。 他頭發(fā)剃到一寸長,根根直立地炸著毛,華瓊氣笑了:“你這腦袋怎么回事?” 那少年不好意思地在腦袋上呼嚕一把:“近來學堂時興這個,拿大漆往頭發(fā)上染幾撮紅……” “我爹說要打斷我的腿,學什么不好,學紅毛鬼。我也不能真讓他打,權衡了一下,自己拿剪子剪了……” 紅毛鬼說的是北方一個游牧民族,善歌善舞,有幾個流動戲班子在京城演出。為了演出效果,他們會穿上奇裝異服,再把頭發(fā)染紅,很招少年人喜歡。 華瓊哈哈大笑:“你爹的不是,不能接受新鮮事物,回頭我說他?!?/br> “別!千萬別!”那少年點頭哈腰:“姑媽您可行行好吧!我好不容易才出了禁閉,關了半個月了,昨兒才放我出門?!?/br> 他一出溜跑下樓了。 那過掌柜癮的姑娘又欠了欠身:“您大吉,今兒吃點什么呀?” 華瓊給她來了場情景扮演:“你們有什么?報報菜名。” 報菜名是專門練口才的,不光廚子,說書的、打快板的都愛背兩句。 華家血統(tǒng)強大,幾個少年少女長得都很有家族相,眼角眉梢都向上長,不笑也有三分喜慶,稍微帶點兒笑,那就特別討喜了。 這姑娘扎著倆大花辮子,快要垂到后腰去了,眼睛靈動,口齒伶俐。 “咱們這兒有:胡辣湯、螺螄粉、烤豬排、粉蒸rou、醬燒鴨、香辣毛肚、辣炒螺螄、rou骨茶……” 不停當?shù)乇沉艘淮?/br> 唐荼荼很給面子地啪啪鼓掌:“好!” 她這么給面子,夸得那位二表姐笑個不停,得意地看向華瓊。 華瓊涼涼出聲:“好什么好,順序不好,你們背菜名背了那么多年,怎么背的?” 二表姐納悶,望天背了一段:“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噢!” 她恍然一聲:“姑媽意思是我得按順序來,是吧?烤的菜名放一撮,湯品放一撮,不能亂七八糟的?!?/br> 說完扭頭跑走了:“我再改改去啊——您也不用點菜啦,我全給您上一遍得了,姑媽和meimei試試菜?!?/br> 唐荼荼喝著茶潤口,聽著樓下乒鈴乓啷的熱鬧,忍不住想。 這才是正兒八經(jīng)十五六的小孩啊,富養(yǎng)出來的孩子,全身都是一股靈動勁兒,朝氣蓬勃活力四射,自己這新瓶裝舊酒,再怎么也兌不出這個鮮味兒。 她記得娘說過,大舅的生意主要在山東遼東那一塊,做皮貨,一年有半年都在遼東;二舅一年跑兩趟商,也有六七個月不著家。 這幾個孩子的商業(yè)啟蒙都是華瓊手把手教出來的,娘身邊能有這樣親近她的一群孩子,真好。 第162章 西市樓型規(guī)整,酒樓的布局都是前堂后院,前邊堂樓寬敞,后邊跨著個“口”字形的四合樓院。 正面作大堂,左右兩排樓分隔成一間間的雅間用。后廚全在背人的那一面,臨著樓內(nèi)天井,煙氣直往天上涌,所以通風良好。 油鍋一響,冷清的酒樓就熱鬧起來了。 樓下的熱鬧更甚后廚,剛才打過照面的某個表哥站在樓前吆喝:“開灶啦,開灶啦!客官里邊兒請!” 唐荼荼看新鮮,站到樓梯欄桿旁往一樓大堂瞅。 攏共進來五位客人,幾個少年招待著,忙得熱火朝天。他們熱情得過了頭,弄得五位客人怪不好意思的,偏巧幾個“跑堂”身上的衣裳都是綢面料子,攙著人家胳膊“大叔大嬸”地叫。 客人大概以為這是什么貴得吃不起的地兒,還嚇跑了兩個客人。 唐荼荼笑了半晌,奇怪問:“今兒不上學嗎?” 不是休沐日,怎么全在酒樓里聚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