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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我力能扛鼎在線閱讀 - 我力能扛鼎 第346節(jié)

我力能扛鼎 第346節(jié)

    她推開二哥,把手上還沒打結(jié)的紗布隨意纏了纏,站起身來,落下一句清凌凌的話。

    “這些人,我明早就要帶走,送他們回天津,島上的藥草不夠,這毒拖拖磨磨越傷身。殿下起詔蓋個印吧,再冒出什么官兒來攔我,我可真想提刀殺人了?!?/br>
    她推開他。

    喊他,殿下……

    晏少昰閉了閉眼,吸進的那點毒煙勁頭極大,鋪天蓋地的情緒壓著他,直直往深潭里墜。

    他當了十七年的天家人,人上人,踩在云端幾乎算是半個神。

    三歲開始念書,五歲讀史,七歲明理,十歲作著。

    從皇爺爺抱他在膝頭識字起,他學的就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舟之上,唯智者宜在高位;學的是治民當有策謀,省刑罰、薄稅賦都是手段。

    學的是人主無威,必生大亂;若有危象起,作速殺之以絕后患,因為再固若金湯的城池,也經(jīng)不起從內(nèi)往外亂……

    這里頭,什么是“不對的”呢?

    頭一回對這王朝生疑,是很小的時候,皇兄帶著他去京郊挑馬。剛出城門,十幾個叫花子沖到馬車前,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哭喊著“草民有冤”,驚得馬車沖下了官道。

    隨行的官員嚇白了臉,受皇兄吩咐,好聲好氣地把這些叫花子們帶下去。至回程,叫花子們已經(jīng)穿上了干凈的衣裳,跪在路邊叩謝太子隆恩,抬起臉時,各個笑得像在哭。

    那之后多年,他見過許多回這樣的笑,加在一起都不如這座小縣城里見得多。

    ……

    手臂上,被推開的地方像火在灼。

    自上月入天津以來,這一路好多艱難,他們總是有爭執(zhí)。她缺理少據(jù),對時局也沒個把握,總是辯不過他,啞口無言地梗在那兒。

    疍民多賊,沿海匪該死,白身妓自賤……唐荼荼沒一樣說得過他,便閉上口不再講了。晏少昰看得到她黑亮的眸子漸漸發(fā)灰,他張皇也無措,思來想去,也不知究竟是哪一字哪一句叫她難過。

    直到今日,海母在上,惡鬼在下。他從千百疍民群中穿過去,所過之處不必借道,隔著半里地,百姓便會早早地讓出路來。昏昏沉沉的、吐得沒樣的、站得起來站不起來的疍民們統(tǒng)統(tǒng)cao著沿海的土話、行著不合宜的禮節(jié),跪在道旁,喏喏喊著“大人萬歲,大人萬歲”。

    這一剎那,晏少昰忽然意識到,“自己”是什么。

    他與貪官惡吏從來都是一類,都抄著手冷眼站在舟上,看底下舉著舟的千萬人、億億萬萬人水里來火里去,供養(yǎng)著這一條龍船。

    若自小所學、所思,吃穿用度、衣食住行沒一樣對……

    小亭沒點燈,唐荼荼摸著黑找樓梯口,卻沒能從二哥身旁走過去。他伸臂攔住她,分明是一臂能拉得開六石弓的人,區(qū)區(qū)攔她的這么一個動作,手臂卻是抖的。

    唐荼荼推了推沒推開,眼睛有點燙,喃喃問他:“又做什么?”

    她左邊肩頭、連著那一半身子,全落入一個熾熱guntang的懷抱里。

    她聽到二哥開口講話,吐息落在她耳朵上,每個字都像一簇火,guntang地流進耳朵里。

    “我向你賭誓,將來不會如此,皇兄不會如此。三年,五年,至多八年,天子一變,朝堂換血,所有的沉疴都會剜起來,你想要的都會如愿?!?/br>
    三年,五年,八年。

    天子一變,朝堂換血。

    他話里每一個字都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是從小到大一十六個太傅從沒敢提過一字的歪理邪說,是今時的儒墨道法兵百家學士站在這兒,都會給他當頭一棍敲死的大逆不道混賬之言。

    遠處的影衛(wèi)驚得踩折了樹枝,亭外頭的廿一甚至擊掌提醒殿下別妄言,別因為這一時的火氣胡亂許諾。

    可晏少昰心頭的血流強勁,一簇簇地往胸腔涌,一半心血充沛,滾湯熾熱,一半凝固成生鐵,變成一把刀的形狀。他比誰都清楚自己在說什么。

    他用柔軟的那半邊存下她,下巴抵著這顆堅實的頭頂蹭了蹭。

    “朝廷、律法、官場,都會改,都會變……我不會再叫你失望?!?/br>
    唐荼荼目光灼灼:“殿下說真的?”

    她眼底縮著一小簇心灰意冷的火,他沒摁滅,反倒拿手小心攏住,吹了一口氣。

    于是她的底氣與勇敢,通通隨著這一口氣燒起來。

    “那我不走了,我就站在這兒——請殿下下令,從登州周轉(zhuǎn)草藥與大夫,坐船上島來治人;再請臬臺大人盡快查案,不是說疍民偷了銀嗎?案宗里圈住的上百個嫌疑犯全在這島上了,問話還是搜查全由大人。

    “但我要案情全程公示。我要每個疍民都清楚知道,他們受這一遭是罪有應得,還是替什么人背了鍋?!?/br>
    第319章

    碼頭的燈火亮了一夜,指泊司幾個小官在燈塔上設了據(jù)點,給運送物資上島的大船指派錨地。

    廟島除了不缺神像和道場,醫(yī)藥食水樣樣都缺,這片不毛之地當初作為惡囚的流放地是再恰當不過,要什么沒什么,全靠每年來上貢的信眾養(yǎng)活。好在長山列島一串島嶼都相隔不遠,周轉(zhuǎn)物資比蓬萊縣快得多。

    公孫景逸和楊巡檢,倆外鄉(xiāng)人,攏共帶著五十來個兵,打從昨晚上開始就被劃到了“雜伍”那一伙。臬臺下令他們不準擾民,在島邊劃了塊駐扎地,叫他們與蓬萊縣的民兵一起幫襯大船卸貨。

    楊巡檢鉆亭房里盹了半個時辰,實在睡不著,出門被海風刮了兩個巴掌,人愈發(fā)清醒三分,奇道:“那嚴欽差是什么人?從哪悄默聲兒地冒出來一個欽差?”

    “誰知道,反正從京城出來的,雞啊猴的都要冠個欽差名?!惫珜O景逸隨口回了聲,皺起眉往島中心望。

    盛朝有一百二十萬兵,可兵與兵之間也是劃品第的,省、府、縣,兵與兵之間能差開天和地。一夜過去,山腳的神堂前竟起了十幾頂軍帳,排得整整齊齊,尤其當中間那一頂,竟還是有脊有坡的四阿頂,帳前豎著的大紅旌旗獵獵鼓風。

    公孫對軍帳的制式有數(shù),就算他太爺爺領(lǐng)兵行軍,撐死了也就是住這樣的大帳,再過便有逾制之嫌。

    一個欽差,怪唬人的,這一宿了臉都沒露。

    碼頭上的船號聲嗚嗚地響,至天明,蓬萊縣與登州府的官員已經(jīng)到了十幾個,蜂一樣地往這座小島上涌,下了船暈頭轉(zhuǎn)向,胃里翻滾,那是一口氣不敢歇,全急急趕到軍帳前求見大人,等著被問罪。

    臬臺回說不見,欽差更是一聲沒吭,那道帳簾緊實得不透一絲風。

    官員們被晾在外頭抓耳撓腮,打眼一瞧,看見粥棚那邊在施粥,連忙爭先恐后地擠過去了。這些官辦事不利索,哄百姓倒是各有花腔,青袍講完綠袍講,借這粥棚當起了演講臺。

    “諸位受苦了,本官看著心里難受啊,本官難受啊?!?/br>
    “孫瑞祥何在?叫他來協(xié)助破案,他竟這樣對待黎民百姓,把孫通判給我提上來!”

    “光喝粥怎能行?傳本官令,回咱們縣里召一些廚子過來,給大家伙添添菜?!?/br>
    疍民不知是聽不懂還是怎么,只排著隊打飯、領(lǐng)藥,偶爾駐足三兩個,看向那些官員的目光——怎么說呢,公孫形容不出來那個味兒,就好像在這些疍民眼中,官員不是官員,是一排豺狼裹上了官袍,要側(cè)過身子、拿眼角縫偷偷地瞧,多看一眼都怕被剜了眼珠子。

    軍帳中。

    廟島作為蓬萊縣轄下的島,是備有輿圖的,只是畫得糙,平面一圈輪廓線罷了。影衛(wèi)們推了個簡單的沙盤,把海洋、島嶼布在盤上,雇傭水員搜過的幾個地方全插上了小旗。

    “姑娘看看,這山勢與高差對不對?”

    唐荼荼大致瞧了一眼:“沒事,這點小細節(jié)不影響的?!?/br>
    桌上的案宗摞了兩厚沓,這案子牽涉的人越多,寫案宗的文吏就越多,連篇累牘湊在一塊。唐荼荼怕二哥看得慢耽誤時間,挪了把椅子坐過去,想把里頭的關(guān)鍵給他捋一遍,眼睛才剛落到紙上,還不等看清楚這頁寫的是什么呢,他竟已經(jīng)翻了頁。

    一頁,又一頁,他讀案宗快得像讀小兒啟蒙書,手里提支筆,目光走一遍,就能把疍民無用的贅述、廟里真人們的廢話、大官小吏的推諉之詞,等等無用的話全勾掉。再看第二遍,查遺補缺。

    他做了四年的刑部部首,復核各地重大刑名案件,對犯罪、對案宗都有了敏銳的直覺。

    唐荼荼唧咕了聲:“真厲害?!?/br>
    晏少昰筆尖一頓,擱在膝上的那只手摸索到她的,握了握,“去吃點熱食,上午有的忙?!?/br>
    “哎,飯來嘍!”叁鷹從撩起的帳簾邊鉆進來,端著一只冒熱氣的燉鍋。青菜與蛋花煮得軟軟爛爛,里邊是一鍋柳葉面,還有一盆素餡包子,都是從外邊大鍋飯舀出來的。

    唐荼荼低頭看看滿桌的文稿,沒動。她夜里睡過兩個時辰了,這人,從昨日出海到現(xiàn)在,大約還沒沾過枕頭。

    “我就在這兒吃,我不弄臟案宗?!?/br>
    桌旁有兩名影衛(wèi)跟著速記,到殿下看完,影衛(wèi)也正好停了筆。那么厚三沓,唐荼荼看了一整日都沒看出眉目的案宗,篩出關(guān)鍵信息后只剩下一半頁。

    晏少昰這才開始用飯,問她:“誰叫你們下海底搜銀箱的?”

    唐荼荼愣住。

    他又問一遍:“仔細想,誰派你們大費周章、去海底找銀箱的?誰提的這話?”

    唐荼荼記性不差,把昨天的人與事回想一遭,很快確定:“最先說這話的是孫通判,還有登州府的幾個小官,穿的是綠袍——我上島的時間遲,沒能與疍民說上話,那會兒是縣衙的人在管事,他們把疍民里說話份量重的人全抓了,鎖在雜物院里?!?/br>
    “很快,孫通判就領(lǐng)著府衙的人到了,一落腳就命人趕緊審訊,給那十幾個疍民用了刑。我與公孫等人候在院里,孫通判不許我們進去,他是鎖著門審的,不停逼問疍民把幾十個銀箱藏到了哪兒?是不是扔進了海里、作了什么記號?”

    “之后,孫通判又說附近幾個海島都有巡哨點,疍民是不可能把銀箱帶上岸的,一定是扔到了海中,要我們沿著岸下水去搜——公孫和楊巡檢便各帶了一隊,急急忙忙地去了。”

    這下,晏少昰連案宗也合上了,起身叫了聲“廿一”,抬腳便往帳外走。

    他落下一句夾著冷笑的嘲諷:“公孫總兵年十八時,能在海匪窩里趟個七進七出,幾個兒子不如老子,孫子不如兒子,此一氏,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br>
    他明顯是有了眉目的樣子,唐荼荼連忙追了兩步跟上:“這是什么意思?殿下細說?!?/br>
    晏少昰轉(zhuǎn)頭看她,眉眼沉峻。

    唐荼荼腦袋靈光了,立刻改口:“二哥!二哥快快細說?!?/br>
    這聲“二哥”,好像是拿他緊繃了一晚上的神經(jīng)作琴弦,輕輕撥出了一聲鳴音。晏少昰臉上沒露笑意,但緊繃繃的背肌明顯松弛了下來,腳步稍緩,示意唐荼荼跟上。

    “你們是叫人牽著鼻子走了。查竊銀,關(guān)鍵不在于這三十萬兩丟在哪兒,而是這些銀箱被誰帶著離了島——你有一條說準了,疍民風評極惡,蓬萊北碼頭多的是漁船,各地豪商運福箱上島,會特地雇一群流民?這太蹊蹺,銀箱運上岸后,豪商必定會派人驗貨,怎可能任由紙皮從眼皮底下過去?”

    “只能是這三十萬兩銀錢上了島,又被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走了?!?/br>
    唐荼荼忙問:“那我們現(xiàn)在去找什么?”

    晏少昰沉著眉答:“盤問活人,比盤問死物要快得多?!?/br>
    “文和七年出過一樁大案,有名寺昭隱寺,演了一樁圣僧升天的戲。老和尚死了,燒出一把舍利,之后七七四十九天,他生前住了幾十年的靜舍每日香煙裊裊,一個月里現(xiàn)了三次佛光。天下信眾云集而至,人最多的時候,昭隱寺每日要接待兩千多人,香火錢裝箱堆滿了后山?!?/br>
    “當?shù)毓賳T怕這么多銀子招來山賊土匪,怕生亂,特特建了一間地庫幫著寺廟存錢。到清點財物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寺廟實存的香火錢跟賬面對不上數(shù),憑空沒了十分之八?!?/br>
    唐荼荼驚?。骸跋Я??!”

    這不是和廟島失蹤的三十萬兩一樣?

    晏少昰冷笑一聲:“世上人人愛財,利字當頭照,行行業(yè)業(yè)都會生鬼,念經(jīng)拜佛的也沒什么不一樣?!?/br>
    “道家的供神銀,與佛家的香火錢一樣,是不上稅的。信神信佛的人到各地名山大寺去參拜,這叫‘朝山’,一個好廟能帶富一座城,可朝山一路上,遍地都是替豪商、替貪官拆洗黑錢的牙行?!?/br>
    唐荼荼隱隱覺得這是關(guān)鍵:“拆洗黑錢是什么意思?”

    “寺廟、道觀、神堂所得的香火錢,一旦進了門,通通會變成廟里的公財,信眾貢上來的金銀會直接存入庫,絲綢寶物則就地販售,變成現(xiàn)銀再入庫。”

    “這其中,十之一二的錢拿出來修繕廟觀、招攬信徒,十之一二接濟鄉(xiāng)里,再有一二分買田置地。朝廷厚待僧道戶,不光香火不稅,田畝也是不稅的?!?/br>
    他還沒大說完,唐荼荼已經(jīng)被點撥通了。

    “也就是說,進了這道門的錢通通會變成一個賬面!各地富紳具體供奉了多少、廟觀存了多少、花了多少、多少拿出去做了人情往來,都從真金白銀變成了一張紙——賬房先生一支筆,想怎么寫怎么寫,賬本上劃拉兩下,幾萬兩、幾十萬兩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流出去,反正從來沒人查?!?/br>
    晏少昰:“正是?!?/br>
    唐荼荼又去猜:“事兒是前天爆出來的,當時島上的信眾有上萬人,娘娘廟里邊的看守也得有幾十個,能在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把七十多個銀箱帶出去,這是監(jiān)守自盜!疍民是被提溜出來頂包的!”

    監(jiān)守自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