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下旬，大嫂俞秀帶著婉宜來探望華陽，還替孫氏轉(zhuǎn)送了華陽一個錦盒。

    錦盒里，是一整套的《清丈條例》，乃是陳廷鑒親筆所書。

    上輩子，元祐二年朝廷在全國清丈土地，《清丈條例》也印刷出來張貼在各府各縣村鎮(zhèn)公示，華陽亦叫吳潤弄了一份回來。

    雖說不至于字字都能背下來，但大概內(nèi)容華陽是記得的，此時再對比這版還尚未分發(fā)下去的新條例，華陽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區(qū)別。

    公爹的《清丈條例》一共八條，兩輩子這八條主要內(nèi)容是一樣的，只是這輩子的條例有了何清賢的影子，譬如對清丈所用的弓尺進行了全國統(tǒng)一，地方官員不得私自改動，譬如明確規(guī)定山林、灘涂、房屋、墳地等地形不得劃為田地，以及良田、中等田、下等田也要分類清楚，不得混淆。

    此外，新條例對不遵守清丈條例的宗親、官宦、軍民的懲罰也更加詳細(xì)，包括鼓勵百姓監(jiān)督揭發(fā)，一旦發(fā)現(xiàn)仍然有繼續(xù)瞞報、少報者，除了沒收該部分田產(chǎn)，輕則罰銀、貶官，重則入獄、流放、問斬。

    公爹還給華陽寫了一封信，告訴她這次清丈母后與弟弟都十分支持，待到明年正式推行此條例時，弟弟會分別派遣四名錦衣衛(wèi)去各省府、兩名錦衣衛(wèi)去各縣城督辦，錦衣衛(wèi)到了地方后，還會要求各縣動員當(dāng)?shù)貙W(xué)子研讀《清丈條例》，并在縣城、村鎮(zhèn)為百姓講解，以免百姓誤解新政，民心生變。

    錦衣衛(wèi)都出動了，已經(jīng)被考成法磨礪三年的地方官員，哪個還敢繼續(xù)魚rou百姓？

    華陽相信，這輩子的清丈只會比上輩子更有成效，只要何清賢留在內(nèi)閣，后年的“一條鞭法”也將更加惠國利民。

    當(dāng)百姓們不會再變成新政的苦主，前世公爹的第五罪“增稅害民”也就成了無稽之談。

    華陽深深地松了口氣。

    公爹的七條罪名，最難化解的便是這第五條，因為涉及到兩條新政的推行，她一人難敵萬千地方官。

    幸好公爹的性情在她的潛移默化下有了些微改變，公爹肯讓何清賢進京，新政也便越發(fā)完善起來。

    華陽特別喜歡這版的新條例，陳敬宗回來時，她還在翻來覆去地品味。

    陳敬宗脫了靴子，坐到她身邊，一眼就認(rèn)出了自家老頭的字，緊接著又在華陽的鼓動下，從頭到尾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了一遍。

    華陽問：“怎么樣？”

    陳敬宗在她的臉上看到了驕傲，那模樣，仿佛老頭子是她親爹，她得意洋洋地跑來跟他顯擺。

    陳敬宗不肯夸老頭子：“先帝讓他做首輔，他若不做出點實績來，豈不是尸位素餐？”

    華陽：“首輔多了，沒有幾個敢公然得罪天下宗室與官紳?！?/br>
    陳敬宗：“你也是宗室，名下不少田地吧？”

    華陽：“我那都是父皇賞賜的，沒有再多貪一畝?！?/br>
    陳敬宗：“可全國兩三成的田賦要拿去奉養(yǎng)你們這一大家子宗親，按照兩個老頭子的改革，遲早這把刀會真正地落到宗親頭上，那時你會不會恨他們？”

    華陽：“落就落，如果百姓都活不下去了，光我自己穿金戴銀又有什么意思，倘若百姓們都能衣食無憂，那宗親的日子也絕不會差了?！?/br>
    陳敬宗摸了摸她的臉：“你還真是仙女下凡?！?/br>
    這一次，他雖然笑著，眼里卻沒有一點點嘲諷或調(diào)侃。

    華陽與他對視片刻，拍開他的手，再把這幾張條例與公爹的信塞給他：“拿去燒了?！?/br>
    堂堂首輔將尚未發(fā)布的朝廷政令提前抄送給長公主，這不合規(guī)矩，哪怕公爹沒有叮囑她燒了，華陽自己也知道輕重。

    陳敬宗端過來一盞銅燈，取下燈罩，一張一張地將紙張放進去。

    華陽坐在旁邊，看著那些紙在金紅色的火舌中一點點化為灰燼。

    火光是溫?zé)岬?，也將她心頭的一層陰霾驅(qū)散。

    飯后躺在床上，華陽漫不經(jīng)心似的道：“馬上要臘月了，今年的年假，你可有何打算？”

    陳敬宗抱著她：“沒什么，就想天天跟你連在一起?！?/br>
    書里說夫妻恩愛都是用“黏”在一起，他偏說“連”。

    華陽瞪他。

    陳敬宗不服：“春夏秋三季還能陪你出城賞賞風(fēng)景，冬天這么冷，不在家里待著還能去哪？”

    年紀(jì)輕輕的夫妻，只是待在家里的話，最大的樂趣可不就是“連在一起”？

    華陽問他：“聽說過湯泉嗎？”

    陳敬宗心里一動，嘴上道：“沒聽說過，只聽說過螳螂拳?！?/br>
    華陽：……

    她斜他一眼，給他這個沒享受過什么正經(jīng)閣老兒子待遇的土駙馬解釋道：“湯泉就是地下涌出的一種溫?zé)崛蹅兣菰钑r的水溫差不多，京城北面八十多里處就有這么一處產(chǎn)湯泉的山脈，名為湯山?！?/br>
    陳敬宗：“那今年咱們就去湯山過?！?/br>
    華陽：“想得美，那么好的地方，早被皇家圈起來了，建成行宮，除非母后、弟弟去了咱們能跟著，不然也進不去?！?/br>
    陳敬宗：“既然去不成，你跟我說什么。”

    華陽：“行宮之外，還有一些零零散散的湯泉之地，只是早被人占了建成別院，我出宮才幾年，還沒有遇到有人要賣那邊的別院?！?/br>
    陳敬宗：“你這一波三折的，直說到底能不能去?！?/br>
    華陽忍笑道：“姑母早些年倒是買到一處別院，如果她今年不去，咱們倒是可以借住一段時日?！?/br>
    陳敬宗：“明白了，姑母喜歡什么，明日我就派人去物色禮物，孝敬她老人家。”

    華陽：“你孝敬我就成，姑母那邊我去說?！?/br>
    陳敬宗立即就把她按平了。

    華陽：……

    好不容易他親夠了換了地方，華陽才惱道：“我要的是你的禮物，不是這種！”

    陳敬宗：“我就是最好的禮物，姑母她老人家無福消受，孝敬你正好派上用場?！?/br>
    華陽不稀罕，推他。

    陳敬宗兩下扣住她的手腕，盛氣凌人卻軟綿無力的長公主便只能面帶薄怒、半推半就地受著他的孝敬。

    第151章

    借住湯泉別院的事, 華陽才跟姑母開口，安樂大長公主就同意了，直接問日子：“你們何時去？”

    華陽：“正月初三動身吧, 住個十來日，元宵節(jié)前回來?！?/br>
    安樂大長公主：“怎么這么晚？我馬上叫人收拾收拾, 你去那邊住一整個臘月都行?！?/br>
    華陽正琢磨著該如何解釋，安樂大長公主莞爾一笑，早已了然道：“自己泡湯泉沒意思，要等陳四郎作伴是吧？我算算，他在衛(wèi)所當(dāng)差, 小年才放假, 小年過后沒幾天就過年了, 你們又要進宮又要去陳府的, 年前委實走不開，只能年后再出門?！?/br>
    華陽：……

    她垂眸不語, 凝脂般的臉頰卻浮上一抹緋色, 為雍容矜貴的長公主增添了幾分引人遐思的嫵媚。

    安樂大長公主：“好啦好啦, 姑母不逗你了，姑母只羨慕陳四郎的好福氣, 天底下的男人哪個都沒有他命好。”

    華陽還惱著, 忍不住調(diào)侃回去：“他算什么命好，能在您身邊伺候的，才是真正的三生有幸?！?/br>
    安樂大長公主：“我可沒有你的長情, 所以還是陳四郎最吃香?！?/br>
    華陽：“誰對他長情了, 不過是父皇賜婚, 又有陳閣老的情面在, 不然我才懶得帶他出門。”

    安樂大長公主：“嗯嗯, 盤盤說什么就是什么吧。”

    陳敬宗知道今日華陽會去大長公主那邊探望，傍晚回來先詢問借別院的結(jié)果。

    華陽因為他才在姑母那里挨了調(diào)侃，自然要把氣出在他身上，故意道：“姑母也要用，約我同行，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帶你卻是不方便，我不在的時候，你搬去那邊住吧，正好多陪陪母親他們?！?/br>
    陳敬宗：“……”

    華陽拿起筷子，不甚在意地吃起飯來。

    陳敬宗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喝完那細(xì)頸酒壺里倒出來的少得可憐的溫酒，陳敬宗想到個辦法：“你們姑侄去泡湯泉，我一個大男人明著跟隨確實不方便，不過我可以偷偷溜過去，夜里翻墻尋到你的院子，再一直藏在里面，總之我沒泡過湯泉，是你勾起我的興致，這次必須滿足我?！?/br>
    華陽：“姑母那邊也有三百個侍衛(wèi)，你當(dāng)他們都是吃閑飯的？”

    陳敬宗：“三百侍衛(wèi)都帶上？那我更要去了，免得你羨慕她老人家面首多，背著我也偷養(yǎng)幾個?！?/br>
    華陽瞪過去。

    陳敬宗：“亦或我正經(jīng)預(yù)備些禮物，親自去跟她老人家求情，讓她今年安心待在京城，成全你我夫妻。你就是臉皮太薄，肯定沒說要帶我同去，不然她老人家早成全了。”

    華陽：“我確實沒有你那么厚的臉皮?！?/br>
    陳敬宗：“我倒是知道她老人家喜歡什么，不如我把周吉綁了送過去？”

    華陽：“你敢！”

    有的男子巴不得去做姑母的入幕之賓，但周吉不是那種人，華陽也不允許自己的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與姑母傳出什么，貽笑大方。

    陳敬宗給她夾菜：“逗你玩的，知道你最喜歡周郎，吃飯，吃飯。”

    華陽就一邊瞪他，一邊看他在那自言自語尋思給姑母準(zhǔn)備什么禮物好。

    躺到被窩里，陳敬宗還在琢磨呢。

    華陽聽得好笑，這才道：“省省吧，姑母今年不離京。”

    她以為陳敬宗會抱怨兩句，亦或是趁機來她這里討便宜，沒想到陳敬宗只是撲過來壓著她，連親好幾口。

    華陽：“不就是泡個湯泉嗎，至于高興成這樣？”

    陳敬宗：“你不懂?！?/br>
    華陽確實不懂，畢竟她從小到大在行宮里泡過多少次了，早已不覺得新鮮，不過，看自己的土駙馬這么期待，想著能讓他開次眼界享受享受，華陽便也心情不錯。

    .

    計劃是計劃，還有整個臘月要過。

    臘月初一，華陽照舊去宮里給母后請安。

    戚太后：“以前覺得你來宮里太勤，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你來的都算少的?！?/br>
    華陽失笑：“我也聽說了，南康最近常來宮里陪您說話？”

    戚太后：“是啊，她現(xiàn)在穩(wěn)重不少，和靜、敦哥兒也越來越討人喜歡了，一口一個皇外祖母叫著，也是奇怪，明明是她們陪在我身邊，我卻總是想起你?！?/br>
    華陽警惕道：“您不會又要催我給您生個親外孫外孫女吧？”

    戚太后：“你明說了不愛聽，我也懶得討你的嫌，只是年紀(jì)大了，常常想起你們姐弟小時候的樣子?！?/br>
    華陽：“弟弟現(xiàn)在也不算大呢?！?/br>
    戚太后：“比你我都高那么多了，還不算大啊，都有宮女惦記爬床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