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竹簽子回到玉格手上，只剩下最后一顆糖葫蘆，和眼巴巴望著她的銀姐兒。

    六姐兒道：“玉格兒你吃，是甜的?！?/br>
    玉格嗯了一聲，笑道：“一會兒要吃晚飯了，我收起來，晚些時候再吃?！?/br>
    六姐兒也沒多想，認(rèn)真的品味著嘴里的滋味。

    玉格找了一只碗，把糖葫蘆放在里頭，端到?jīng)]燒炕的東廂放著。

    等六姐兒把糖葫蘆里頭的山楂果子吃完的時候，多爾濟(jì)回來了。

    多爾濟(jì)的臉色不大好看，陳氏心里一咯噔，嘴唇哆嗦了半晌，才說出話來，“他們家的房子已經(jīng)賣了？”

    多爾濟(jì)沉沉的嘆出一口長氣，“嗯?！?/br>
    第13章

    陳氏扶著門框，身子軟軟的就要跌下去，金姐兒連忙上前扶住她。

    陳氏又怨又恨的看了金姐兒一眼，扯開了她的手，背過身去。

    金姐兒手足無措，膽怯的站在原地。

    大姐兒幾個對視一眼，也有些不知所措，稱塔答（伯父）家連房子都賣了，那她們家要怎么還那三千多兩？

    玉格捧著裝著糖葫蘆的碗上前道：“阿瑪，吃糖葫蘆。”

    多爾濟(jì)這會兒哪有那個心情，有氣無力的擺了擺手，“阿瑪不吃，你自己吃吧?！?/br>
    玉格把碗放回屋子，又對陳氏道：“額娘，快些擺飯吧，吃過飯還要去舅舅家里，咱們求舅舅幫忙，不好再讓舅舅等著咱們。”

    昨晚托小舅舅辦的事，今日應(yīng)該有消息了。

    陳氏連忙擦了眼淚，開始擺飯，金姐兒極有眼力見兒的跟在后頭幫忙。

    今日的晚飯是玉米面摻著糠做的窩窩頭，和一小蝶蘿卜咸菜。

    窩窩頭拳頭大小，看著雖小，但瓷實(shí)，所以極能飽腹，便是多爾濟(jì)，一頓吃上兩個也就飽了。

    剛蒸熟的窩窩頭，雖然沒有加糖加油，但自有一股糧食的香氣，聞著很是誘人。

    六姐兒見是窩窩頭，許是今日吃的好東西多，小小的哀嚎了一聲，嫌棄起來。

    這東西聞著雖香，但是加了糠，剌嗓子得緊，吃進(jìn)肚子里就像是揣了一兜石子一樣硬邦邦的，自堵到嗓子眼，一整日除了喝水，別的什么也吃不下了。

    陳氏蒸了一大鍋窩窩頭，粗略數(shù)數(shù)，有好幾十個，這說明后頭好幾日，他們都要吃這個東西。

    陳氏撿了十一個出來，猶豫了一會兒，又放了一個回去。

    玉格輕輕蹙了蹙眉，他們家如今有十一個人呢。

    陳氏道：“我剛吃了糖葫蘆，不太餓?！闭f完，把自己手里的窩窩頭分了半個給銀姐兒。

    銀姐兒年紀(jì)小，吃半個就夠。

    金姐兒意外的看了陳氏一眼，低頭捧著自己的窩窩頭小口吃著。

    大姐兒幾個遲疑著沒有動作。

    玉格拿起自己的窩窩頭，分掉半個放起來，笑道：“我一會兒也要吃糖葫蘆?！?/br>
    五姐兒沒吭聲，掰了半個窩窩頭，六姐兒眨了眨眼，也掰了半個窩窩頭下來。

    大姐兒幾個見此，也都分出半個窩窩頭。

    陳氏原本還想勸玉格，見此，別開頭悄悄抹眼淚。

    多爾濟(jì)道：“一粒糖葫蘆頂什么？再拿個窩窩頭過來，別讓孩子們擔(dān)心，你在家cao持家務(wù)，也累人得很?！?/br>
    吃過飯，金姐兒收拾碗筷，多爾濟(jì)和陳氏出門去探消息。

    大姐兒幾個點(diǎn)著燈，坐到一塊做荷包打絡(luò)子，六姐兒手上不停，嘴上也不停的和jiejie們說起外頭街上的新鮮，也顧不上教手腳還不靈活的銀姐兒打絡(luò)子了。

    玉格看了銀姐兒一眼，回東廂拿糖葫蘆。

    身后傳來極小極輕的動靜，玉格回頭，見銀姐兒像只小狗般，亦步亦趨的綴在她身后不遠(yuǎn)處。

    玉格回過身，繼續(xù)往東廂走。

    東廂沒點(diǎn)燈，有些暗，玉格對站在門口的銀姐兒招了招手，把簽子尖的一頭折掉，將糖葫蘆遞到銀姐兒懷中，小聲叮囑道：“山楂里頭有籽，不能吃，吃完了，把碗送到灶房去。”

    玉格說完，輕輕拍了拍銀姐兒的頭，拿著早就收拾好的書包袱回到堂屋。

    六姐兒見玉格拿著書包袱過來，忙道：“你別動，哎，你放著，還是我給你看著，你打小兒就愛丟東西?！?/br>
    玉格笑著解釋道：“我就這會兒看看，一會兒收好了給你。”

    六姐兒又道：“那你千萬當(dāng)心啊，可別弄壞了?！?/br>
    玉格點(diǎn)頭應(yīng)下，六姐兒還是不能放心，隔一會兒就要瞄玉格兩眼，她手里要打絡(luò)子，嘴巴要和jiejie們說話，眼睛要看三處，一時忙得很。

    今晚就能知道那債到底是個什么說法了，幾人都沒有去睡覺的意思，做著活兒說著閑話等多爾濟(jì)和陳氏回家。

    一直等到一更二點(diǎn)，屋外才傳來動靜。

    再過一點(diǎn)就要宵禁了，這么晚才回，顯然結(jié)果不太好。

    果然，多爾濟(jì)步履沉重，陳氏也是滿臉愁容。

    玉格把書交給六姐兒，起身給多爾濟(jì)和陳氏倒了碗熱水，問道：“舅舅那邊怎么說？”

    多爾濟(jì)嘆著氣搖頭道：“三千七百多兩銀子，轉(zhuǎn)過年就是四千五百兩，人家哪里肯罷休?！?/br>
    “那就一點(diǎn)轉(zhuǎn)圜的余地都沒有？”

    若沒有，阿瑪和額娘也不至于在小舅舅那里耽擱這么久。

    多爾濟(jì)又嘆了一口氣，道：“這事不好辦，這么一大筆銀子，咱們雖然可以咬死了，說是分家早就分好的債，讓他們尋你稱塔答（伯父）要錢去，但這人哪里是好找的？他們連旗籍都不要了?！?/br>
    “這事、這錢若是一直這樣僵持著?！倍酄枬?jì)搖了搖頭，“敢放印子錢的人，哪家身后沒有倚仗？咱們家、不能不還?！?/br>
    玉格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知道這事兒沒法子講道理。

    不說這事兒本就兩頭都有說法，就算全是他們家的理兒，人家想收拾他們家這樣的沒根底的，也容易得很。

    所以這事兒最好是和談，癥結(jié)就在于他們能找到什么樣兒的人物去談。

    多爾濟(jì)道：“你小舅舅幫咱們找人問了，人家說，這事還得找人，就是找到人，也不可能給咱們?nèi)饬?。?/br>
    他還問他認(rèn)不認(rèn)識什么有身份的人物，可他要是會鉆營攀附，何至于做了十幾年的筆帖式，還沒有混到一個品級。

    多爾濟(jì)長嘆了一口氣，人好像霎時老了好幾歲。

    玉格明白了，這是小舅舅找的人身份不夠。

    不過，這么一大筆銀子，除非找到幾位阿哥、不，還得是有權(quán)勢的阿哥頭上，才敢談一個“免”字。

    小舅舅已經(jīng)是家里最出息、最有身份人脈的一個。

    玉格想了想，道：“不敢奢求全免了，只求能有一個定數(shù)，別再這樣翻利息，哪怕數(shù)額大一點(diǎn)也無妨?！?/br>
    多爾濟(jì)皺著眉看向她。

    玉格認(rèn)真道：“四千兩，就是四千五百兩，咱們也認(rèn)了，只求別再翻利息，再求能允了咱們每月還二兩銀?！?/br>
    多爾濟(jì)苦笑著搖頭道：“四千五百兩，每月二兩，一年二十四兩，得還上一百八九十年，這都說遠(yuǎn)了，下個月的二兩哪里尋去？咱們家還能不吃不喝了？”

    玉格道：“后日冬至，照例皇上是要放賞的，咱們滿軍旗，能賞一個月的俸祿，下個月的二兩不就有了？”

    多爾濟(jì)并不樂觀，“那下下個月呢？”

    玉格道：“下下個月，我來還?！?/br>
    多爾濟(jì)一怔。

    陳氏神色緊張的往玉格胸前看了一眼，急得快哭出來，“玉格兒你可不能！你自小離了它，不是摔跤就是磕碰，那是你的命！”

    玉格拉住陳氏的手，“我知道，不是這個，我正有件事想同阿瑪和額娘商量?！?/br>
    陳氏緊緊拉著玉格的手，非要看了玉才放心，但又怕被金姐兒和銀姐兒瞧見。

    二姐兒轉(zhuǎn)頭對金姐兒和銀姐兒道：“時辰也不早了，咱們回屋睡吧。”

    金姐兒低著頭，牽著銀姐兒順從的跟著二姐兒進(jìn)屋。

    陳氏瞧了玉還在，松了口氣，又拉著玉格，要她答應(yīng)了決不能賣玉，才稍稍放下心來。

    “玉格，你若是不好，額娘，還有你jiejie們也沒法兒活了。”

    玉格溫聲安撫道：“嗯，我知道，我好好的，您和阿瑪、jiejie們也都好好的，會好的，您放心。”

    安撫好了陳氏，玉格開始同多爾濟(jì)說自己的打算。

    “阿瑪，我想做一樣小吃拿到正陽門附近的衙門賣?！?/br>
    聽又是做買賣的話，多爾濟(jì)搖頭道：“玉格兒，旗人不能經(jīng)商?！?/br>
    玉格笑道：“阿瑪，我問過了，沒有律法言明旗人不能經(jīng)商，只是大家都認(rèn)為商人低賤，覺得旗人必不會做而已?！?/br>
    “低賤”兩個字，叫陳氏心里跟刀絞過一般。

    多爾濟(jì)也很難受，他道：“不好?！?/br>
    多爾濟(jì)嘆了口氣，略略打起精神道：“我仔細(xì)想了想，若真能談下來每月還二兩銀，咱們也不是撐不過去?！?/br>
    多爾濟(jì)盤算著，“我每月有二兩俸銀，每年有二十二斛俸米，咱們把米拿去賣了，換些粗糧回來，也有不少錢，逢年過節(jié)，朝廷還要放賞，再有你幾個jiejie做些繡活，咱們再節(jié)省著些，也能撐不過，至不濟(jì)，咱們把房子租出去，另賃一處小的?！?/br>
    多爾濟(jì)盤算著，神色越來越放松，精神也越來越好。

    多爾濟(jì)道：“等你長大領(lǐng)了差事就好了，咱們父子兩個的俸祿加一塊兒，日子就好過了?！?/br>
    玉格沒有說話，這樣的算法太理想了。

    兩百年，他們家能一直沒人生病嗎？就算沒有，那婚喪嫁娶呢？讀書教育呢？天災(zāi)人禍呢？只去歲，京師就地動了一次。

    但她又知道，光靠說，是說不動多爾濟(jì)的，這就是國人的韌性和保守，好也不好，只要還能活下去，哪怕日子壞到了極處，他們都能堅持，都能懷有希望，而不愿意去改變。

    陳氏也生出了信心，點(diǎn)頭道：“對，咱們玉格兒將來必定能吃朝廷俸祿，不過暫時苦一苦。”

    氣氛像是一下子寬松了下來。

    六姐兒道：“還有我們呢，三姐和四姐明年就要參加大選，要是選上了，這點(diǎn)銀子，到時候揮揮手就還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