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邀月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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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隨著公主府修繕竣工,一場厚重的初雪也隨之而至。雪落了一個晚上加黎明,等再出門時,已經(jīng)可以沒過毛靴的腳面。 前橋看著眾人忙碌清雪的身影,恍然想到,那預(yù)言中的雪災(zāi)果然近在眼前了。 她本以為北境災(zāi)報會頻頻涌入中央,卻未曾想這雪只下在荊國中部及南部地區(qū),北邊一點(diǎn)風(fēng)聲都沒有。連趙熙衡的來信中都調(diào)侃道:“或許所謂興國雪災(zāi),要移步至京都了。” 她并不懷疑誘荷情報的可信性,雖然手環(huán)那頭傳來的消息依舊不著調(diào)。 誘荷前不久以天文數(shù)字買下了故事中最好的高校,成為其名譽(yù)校長——估計那錢正是她利用bug刷出來的。似乎還將一群高二同學(xué)組建成什么民兵組織,儼然有腳踏黑白兩道的趨勢。 當(dāng)初她還抗議自己亂砍感情線,現(xiàn)在放開手腳,校園主線已經(jīng)被玩得粉身碎骨。前橋只希望誘荷想出見面方法前不要作得太過分——至少把小命兒保住吧。 初雪之后,京都又是另一幅景象。 街道店鋪一水兒掛上了布簾子,掌柜們手藏在毛袖里,笑吟吟地站在店門口,給路過的客人發(fā)一枚象征吉祥的銅錢。好不容易掃成堆的雪被孩子們再度弄亂,通紅的小手將雪攥成冰球,笑著砸在伙伴棉服上。 初雪帶給所有人喜悅,仿佛只給她的憂心蒙上一層薄冰。 雪也帶來了另一個吉事,皇室一位長輩即將迎來其九十大壽。這位幸福的老鰥夫是先帝唯一仍在世的舅舅,也是現(xiàn)存輩分最大的人——當(dāng)今圣上的舅爺。* 老頭兒見證了四代帝王更替,作為肅帝魏濬生前最疼愛的兄弟,這份尊重被代代保留下來。 “其實皇舅爺年輕時候,有很多風(fēng)流韻事的?!?/br> 梁穹腦子里記得的張家長李家短,絕對不比他讀過的書少。他說皇舅爺年輕時面容俊朗,曾先后嫁得五位妻主,多是當(dāng)朝是赫赫有名的王侯、將軍、文士。 荊國古來流行老妻少卿,無論多大年紀(jì)的女人,都對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情有獨(dú)鐘,也是人之常情?;示藸斠茬姁鄢墒炫?,妻主們大多比他年長不止一輪,也是因此,他的喪偶概率大大提升。 每每喪偶,輒嫁她人,直到老頭兒七十多歲,送走了最后一任妻主,民間漸有傳言,說他長壽的奧秘是吸取妻主壽命為己所用。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遍大街小巷,終于把皇舅爺嚇得不敢再嫁了。 如今老驥伏櫪,他正兒八經(jīng)當(dāng)過卿子的家就有五戶。除第一任妻主外,全部妻卿和睦,恩愛非常。這后四氏共十個后代,沒一個與皇舅爺直接相關(guān),卻都因他是最后一任正卿而喚他父卿。 母系荊國之中能有如此龐大的“家族”,皇舅爺屬獨(dú)一份。 “難不成皇舅爺?shù)暮⒆佑兴膫€姓?” 梁穹道:“是,分別來自季氏、謝氏、梁氏和姚氏?!?/br> 等等!前橋驚訝道:“梁氏?!” “嗯。”梁穹道:“皇舅爺?shù)谒娜纹拗?,時任華文閣學(xué)士的梁琢采,正是我姨姥姥?!?/br> 好家伙,這一定只是冰山一角,老頭兒長達(dá)五十年的復(fù)雜情史指不定能帶出多少盤根錯雜的關(guān)系。 皇舅爺年輕時候,大概率是個深受富婆喜愛的小奶狗吧。 這也讓她想起魏收。同樣是“送走”妻主的命運(yùn),皇舅爺和魏收的遭遇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若是翼親王見到皇舅爺,由人及己,會不會對他兒子的際遇更寬容些? 梁穹又道:“皇舅爺愛熱鬧,您小時常去他府上玩耍。他宅院后園中有許多奇景,一方迷宮最為出名,按古陣法排列,是他第三任妻主羽光將軍的手筆。” 魏留仙的這段童年記憶已經(jīng)消失無蹤,但從皇舅爺?shù)难s里,也能看出當(dāng)年痕跡。如今宅院經(jīng)過翻修一新,皇舅爺特意邀請已成家的小輩帶著卿子、夫郎同往,熱熱鬧鬧游樂一場。 “能帶幾個?” 前橋問那皇舅爺派來遞請?zhí)耍瑢Ψ较氲剿掖髽I(yè)大,不禁失笑:“殿下放心,皇舅爺說了,多多益善?!?/br> 其實前橋想帶的人沒幾個,不外乎府中幾位男子,再加上位編外之人。 —— 2. 自打梁穹說過皇舅爺?shù)母—?dú)特,既有武將威儀,又有文臣清雅,她就想到孟筠。作為司造局年輕有為的宮官,他一定對重修后的皇舅爺府感興趣。 于是她去邀請?zhí)ぱ┒鴣淼拿象?,對方輕撫著毛領(lǐng)上的水珠,模樣很是意外:“殿下為何邀請下官?” “少司去過皇舅爺?shù)恼???/br> “……不曾。” 前橋道:“我也算沒去過,畢竟記不清了。我想少司如此懂建筑,大概會好奇皇舅爺府內(nèi)長什么樣子,想邀你一并前往。若少司不方便,當(dāng)我沒說?!?/br> 孟筠的確不大想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更不想撞見可能記得他的故人。可是皇舅爺府,上次去那里,是多少年前了? 孟筠想起深秋滿地的黃葉,記得是先皇故去的兩年后。精神矍鑠的老人尚能健步如飛,從他懷中接過灰頭土臉幾乎嚇傻的魏留仙,遍布皺紋卻有力的手指幫他按住手臂上狹長流血的傷口,口中不住寬慰道:“好孩子,好孩子……” 一晃十年過去了,九十歲高齡的他,還能如此康健嗎? 他于是微笑:“多謝殿下記掛,下官愿同往。” —— 3. 皇舅爺身體還算硬朗,雖然牙齒僅剩一顆,耳朵也聽不見,還能在仆人攙扶下勾著腰走上幾步。 親眷們雖被邀請,在女皇賀壽完畢前只能在府內(nèi)一隅候著,遙遙望著皇舅爺府的一角,枯燥地等待。 女皇、元卿在屋內(nèi)與老人坐在一處,下首站滿了受邀祝壽的小輩?;示藸斂吹竭@么熱鬧,呵呵笑得開心,他其實糊涂得只能認(rèn)出翼親王魏云景,連圣上都認(rèn)不準(zhǔn)了。 他喚著女皇“云閣”,從她手中親昵地拉過魏載寧。 “皇舅爺還認(rèn)得載寧嗎?” 老頭兒吐出一個個難以理解的音,像是說話,更像嬰兒牙牙學(xué)語。高興之余,轉(zhuǎn)眼精神頭就快不濟(jì),女皇扶著他輕聲道:“你們都散了吧,想玩耍的就四處走走,別吵到皇舅爺休息?!?/br> 魏載寧聽了這句話,恭敬拜別后,立馬拉著前橋跑出去。 “皇姨帶我去玩!” 魏載寧平日里一定被管教得過于嚴(yán)格,被放開韁繩后,好像一只撒了歡兒的寵物狗,前橋只能著一位侍者帶路,領(lǐng)著魏載寧和梁穹等人匯合,一同往皇舅爺?shù)暮蠡▓@走去。 皇舅爺宅邸面積甚大,曾歷經(jīng)三次擴(kuò)建。第二任妻主季優(yōu)辭世后,皇舅爺為羽光將軍續(xù)弦,將軍合并東鄰,以陣法施種樹石為景,入局即迷,稱為“玄門奇陣”。而后嫁與梁學(xué)士,再擴(kuò)一處為其藏書樓、校經(jīng)閣;至最后一任妻主姚啟識手中時,這位頭發(fā)花白、來自西部的風(fēng)雅女子,將宅院再擴(kuò)一處,修整成溫婉秀麗的西境園林,以湖水山石調(diào)和格格不入的各處建筑。 至此奇景告成,像是調(diào)和了院內(nèi)建筑,更像調(diào)和了以皇舅爺為中心的一段風(fēng)流艷史。 前橋等人也慕名來到翻修后的玄門奇陣,見樹木山石勾勒出的復(fù)雜通路,道:“原來是座迷宮?盡頭是什么?” 侍者遙遙指著一棟高高的閣樓道:“出了陣,便能來到這座邀月閣?!?/br> 有點(diǎn)意思。太陽即將落山,等到月亮出來時候,正好能在此樓歇息。前橋道:“不如我們也玩一玩?” 眾人附議,侍者道:“此陣共有五處門,請各位客人自行挑選?!?/br> 前橋踱著步子,選了好久,終于認(rèn)定一處,成璧卻在另外一門前道:“這才是生門,你不懂陣,是走不到終點(diǎn)的?!?/br> 前橋疑惑:“真的?” 梁穹則對著東邊一處入口道:“根據(jù)星象方位,在下認(rèn)為這才是生門?!?/br> 魏載寧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道:“該聽誰的???” 前橋篤定道:“聽我的,這回絕對是我對?!?/br> “為何?” 她望著地上凌亂的腳印,得意道:“這處通道雪都被踩實了,一定是去邀月閣打掃的奴仆踩出來的,跟著腳印走就能到啊?!?/br> 侍者聞言便笑了,前橋覺得自己掌握到關(guān)鍵,成璧卻道:“你還沒進(jìn)去,就被障眼法迷住啦。” 這是會障眼法?見三人各執(zhí)己見,前橋看向孟筠,他站得更遠(yuǎn),顯然和大家想法都不一樣,索性道:“既然大家意見不同,干脆我們一人走一條路,看誰先到終點(diǎn)吧?!?/br> 她伸手準(zhǔn)備去拉魏載寧,誰知載寧早就跑開了,跟在羅子昂身后道:“羅公子,我也覺得你選的對?!?/br> 羅子昂納悶道:“奴是瞎走的?!蔽狠d寧不由分說將他推進(jìn)去,走了一段,才小聲解釋道:“去年我來這玩過,知道該怎么走。你若是瞎選的,運(yùn)氣還真好。” 起初幾人隔得不算遠(yuǎn),隔著樹叢還能聽見彼此腳步,可走了一段就什么都聽不見了。前橋循著腳印走,只覺離頭頂露出的閣樓越來越遠(yuǎn),幾個岔路過去,腳印突然憑空消失,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上了大當(dāng)。 成璧說得對,還真是障眼法。好在自己的腳印還在雪上,可以返回一段,轉(zhuǎn)了幾個自以為對的彎兒后,總算在直線距離上接近了閣樓,卻始終找不到出去的方法。 她有些累,找了個石頭坐著,心道這么跟他們玩并不公平,成璧遇到死胡同還可以用輕功跳過去,她只能望洋興嘆了。 有意思的是,明明每個人都在努力接近這座閣樓,卻聽不見彼此聲音。這位設(shè)計者不愧為什么將軍,當(dāng)真厲害。 她沒有理論指引,腳印也不靠譜,只好走走停停,按照靈感亂走。轉(zhuǎn)眼已是夕陽西下,抬頭看著閣樓,還沒有人影出現(xiàn)在上面,知道大家正和她一樣亂轉(zhuǎn)。 傍晚日光不足,只好向著夕陽方向前行,又過了兩個彎后,突然見到有個人影在山石旁坐著。 終于遇見活人了! 殘陽在人影身后鍍出一圈金邊,他的影子一路拉到前橋腳下,她聽見心臟砰砰跳動的聲音蓋過踩雪的吱嘎。孟筠起身,對于前橋出現(xiàn)于此似乎并不意外,倒像專門等著她一樣。 —— 4. 為何會遇見他?這就是命運(yùn)嗎……前橋腦子里亂哄哄地想著,沖他笑道:“少司也被困在此處了?這迷宮還真厲害?!?/br> 孟筠點(diǎn)頭:“羽光將軍深諳陣法,是位軍事奇才。六十年前謝家母女在北境創(chuàng)下齊渡大捷,為荊平定三州之亂,曾令興國亂賊聞風(fēng)喪膽。她做此迷陣,雖是娛樂之舉,其中智慧卻不可小視?!?/br> 原來這個將軍是老趙家的大仇人。前橋道:“若是始終走不出去怎么辦?” “等入了夜,若還有人走不出,便有侍人進(jìn)入,提燈引路,殿下不必?fù)?dān)心?!?/br> 他熟稔得令人驚訝,并不像第一次來此。又不著急尋找出口,恐怕出去的方式早就被他看透。前橋覺得孟筠好像看在樹樁前的獵人,等著她這傻兔子一頭撞過來。 “殿下想自己走出去,還是想等侍人帶路?” “當(dāng)然是自己走出去啦。”前橋一邊尋找,一邊道,“只是我找不到出口,怕是離正確的路越來越遠(yuǎn)了?!?/br> 孟筠笑道:“這倒未必。通往邀月閣之路,或許就在眼前?!?/br> “少司既然知道怎么出去,何必又在此等著?” 孟筠垂眸笑笑,不知是獨(dú)處的夜晚讓他卸下心防,還是場景和當(dāng)初太過相像,他終于沒有回避對方。 “下官想著,殿下可能會在此處打轉(zhuǎn),就等了一會兒?!?/br> 前橋覺得神奇:“我都不知自己在哪,你又怎么會知道?!?/br> 孟筠沒回答,他望著面前的假山,對前橋使了個眼色。前橋剛才明明探過那里,并沒有路,孟筠便走過去,把手放入“陰影”中。 “一些利用光影不置的障眼法,殿下請細(xì)看?!?/br> 一處入口被不同顏色的石漆隱蔽起來,像是有著斑駁投影的平面,孟筠卻可將手探入其中,對前橋解釋道:“此陣白日與夜晚不同,若是白日,這些把戲騙不過殿下,現(xiàn)在云多月暗,殿下才未看清?!?/br> 魏留仙有些夜盲,前橋是知道的,可她驚訝于孟筠了解得一清二楚。孟筠先她一步低頭進(jìn)入暗門,提醒她小心腳下。 途中雜草與積雪更盛,縱然有孟筠開路,每一步還是走得小心翼翼。她一個趔趄后,孟筠立即停下,卻只將一截衣袖伸到她面前。 “殿下抓住下官袖子,此路難行,下官帶著您走?!?/br> 前橋緊緊扯著那方衣袖,只能看見腳下的陰影和一具寬闊的后背。當(dāng)雪路消失在臺階上,抬頭一看,竟然已經(jīng)到邀月閣門前了。 “恭喜殿下與公子,請上樓來?!?/br> 侍人提著燈籠將她二人引到樓上,正值月掛中空,可將整個陣林盡收眼底。幾個腦袋正在密密麻麻的通路中亂竄,成璧果然鬼鬼祟祟在一處翻墻,不禁讓人感慨羽光將軍修建此閣的惡趣味。 前橋與孟筠相視一笑,雖然已經(jīng)登閣,她仍舊沒放開扯著孟筠衣袖的手,孟筠也心照不宣地沒將袖子收回。二人維持著這個姿勢,連接處拉扯出重量,對方的體溫似乎能順著冰涼的夜風(fēng)傳遞而來。 前橋有點(diǎn)想抓住溫度傳來方向的那只手,卻怕孟筠覺得冒犯。她攥了攥拇指,指尖微微冰涼。 孟筠卻像見了她的小動作似的,輕輕一嘆,從侍人那里拿過熱騰騰的手爐遞給她。 他又知道了。 他知道夜盲,知道她的意圖,知道她身邊人的軟肋,連她喜歡吃什么都一清二楚。若非他心細(xì)如發(fā)、處處留心,怎會只相處這段時間,便對她了如指掌。 前橋捧著手爐,垂頭笑道:“從前我以為沒有可比梁穹的男兒,如今倒是覺得,日后公卿完全可以按孟少司的標(biāo)準(zhǔn)找?!?/br> 孟筠道:“下官焉有此福?!?/br> “少司未曾嫁人,可有心儀女子嗎?” 孟筠沉默許久,點(diǎn)頭道:“下官福薄,與之無緣?!?/br> 他是真的有這個心上人,還是在找借口?前橋執(zhí)意問道:“是個什么樣的人?禁中女官嗎?少司但說無妨,我可以幫你?!?/br> 她說著幫忙,臉陰沉得要和夜色融為一體,孟筠苦笑道:“謝殿下美意,不必勞煩了?!?/br> “為什么?她……她去世啦?” “……不是?!泵象拚遄玫?,“此人算是下官一位青梅竹馬,長大后許久未來往。如今她已成家,將下官忘卻。訴說心意徒增尷尬,還是順其自然吧。” 好家伙,還真有這么個人?既然有心上人,干嘛還對自己表現(xiàn)得如此關(guān)切???難不成是個中央空調(diào),對人習(xí)慣性周到? 挫敗感夾雜著不悅,再加上那么一點(diǎn)僥幸,前橋問道:“孟少司,既然你心中之人已無望共度余生,你愿不愿意……”她還未說完,成璧便登上閣來,對她道:“看來還是你和孟少司破陣最快。” “江公子的輕功也不賴?!泵象扌Φ馈?/br> 成璧上了邀月閣,見下方種種盡收眼底,便知自己翻墻作弊已經(jīng)暴露,尷尬地摸摸鼻子,對前橋道:“他們估計走不出來了,還是接應(yīng)一下吧……” 前橋點(diǎn)頭,她的表白被生生卡在喉嚨里,孟筠也沒再繼續(xù)話題,唯有手中一方暖爐散發(fā)漸冷的熱氣。 —— *皇舅爺:其實就是舅姥爺,但想到按照我的設(shè)定,并沒有固定的所謂“爺爺”,干脆以爺這個男性身份代替所有長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