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尚書的書房內，打從女兒女婿一進房，氣氛就凝重無比。

    “不成。你身子骨弱，再加上你……你可知你那外貌，在那流民山寇群起之處會有多危險？”崔尚書很不愿意點明，女兒不止承了妻子的美貌，還更上了一層。這等容貌在那種不毛之地會惹多少人覬覦，攤上多少禍事。

    但崔凝毫無畏懼回道：“我已請大哥去尋跟過妍凌jiejie的女兵，當中定有身手不錯的能與我同去。”

    “你……”崔浩一見女兒那眼神，就知道她又有了自己的主意。

    崔凝知道自己父親還在思考要如何勸阻她去，于是趁隙這般搶了話：

    “阿爹，您可知道，在戰(zhàn)場上敗的那方，大多數的兵都是怎么死的？”

    “……”崔浩看著女兒。

    “可不是人人都會死在刀槍之下。比起被敵軍所殺，更多的，是死于潰敗時散了陣的推擠踐踏，那些敗兵一涌而逃，亂了陣腳，將自家兵士推踩至死，最后殘下的才會被敵軍擄殺?！?/br>
    “這是一場算定之戰(zhàn)，誰先潰了陣腳誰就會被生吞活剝。對方是盤據十數年的毒瘤，在明州，他們的勢頭不會弱，可我們這頭亦有您，有左相，還有圣上。”

    “唯有我也去了，才能顯淮京決心，我不止去，還得人盡皆知地去。讓我留在淮京，不就表示連您也怕了他們？從一開始的陣勢就輸了，這不是讓我夫君孤軍在那兒任人魚rou么？”

    崔凝吸了口氣：“女兒才十七，您就舍得讓我當寡婦？”

    左相看向女婿，沉聲問道：“杜聿，你怎么看？”

    “小婿認為……阿凝所言有理。明州之險惡，在貪官污吏肆無忌憚只手遮天，確實若她去了，對方心有疑慮，不會太早出招，我還能爭取時日熟悉情況?！?/br>
    “明州已有九年不曾有進士膽敢前往任職，我乃當朝天子欽點探花，又得以拜您為岳丈，若連我也敗陣下來，那么明州百姓將再無寧日。是故，我定當破釜沉舟，只進不退?！?/br>
    “阿凝是我杜聿之妻，我當以性命相護。若她有萬一，我亦不會獨活?！?/br>
    崔浩看著女兒，悠悠嘆了口氣：“你自幼時起，就常在易老夫人膝下習識人與城府，又同易皇后親近，想來也聽了不少兵法與安國之方……如今我還真不知道，讓你沾染那些，是對是錯。”

    杜聿聞言，這下才明白，他心中隱約覺得崔凝比起一般大家閨秀還要不同之處在哪了。與她曾有婚約的是能出皇后、女將軍的易家，易氏一族無論男女都能領兵打仗，還能擔上國母之責。她自幼有婚約，自然是被當作將入門的媳婦培養(yǎng)。

    所以，她不僅處置后宅之事游刃有余，大事上亦能精準說服他。

    旁的不說，就在她向來看得懂他所寫策論這點上就能看出端倪。他原以為是崔尚書親自傳授的成果，但也一直疑惑她還能時常說分明自己與崔尚書看法相異之處……

    這下真相大白了，她從來就不是只在崔家長大的女郎。

    更多的，是得了易家的真?zhèn)鳌?/br>
    “杜聿，你去奕樞書房里，告訴他昨日宋大人所提得先拜會的府路官員，讓他與你商討接下來該如何趕在瓊林宴之前先都拜會過一回?！?/br>
    說罷，崔浩轉向女兒：“依依，你隨我來。”

    “是?！狈蚱薅送瑫r恭敬回話。

    崔浩將女兒領入了祠堂之中，一進去便讓下人遠離。

    見四周妥當，崔浩對著女兒沉聲說道：“崔凝，跪下。”

    崔凝鮮少看見這般神情凝重的父親，但也乖乖跪了下來。

    “知不知道為什么讓你跪？”崔浩問道。

    “……阿爹，女兒不明白?！贝弈荒槦o辜。

    “李氏讓宗祠奪去了正室的名頭，可是你讓你二哥暗中花銀兩打點？”崔浩的目光很銳利，“杜家三代無恒產，更是從未出過士人，自然不會特地入城將名姓載入祠堂。”

    “是你，知道了李氏當年進門時就已有身孕，特地讓你二哥去宣州找了有外室規(guī)矩的杜氏宗祠，把杜家五代都錄了進去?！?/br>
    “不只誆騙李氏寫出兒子生辰八字，還讓你二位哥哥聯(lián)手把人家宗長都請來淮京，替你行此不正之事?！?/br>
    崔凝瞪大了眼睛，還以為瞞過了阿爹，沒想到此事他竟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崔家女兒，怎能做出如此事情？奪去四旬婦人正室名頭，欺她學識不高，看不出端倪只能任你宰割。”

    “……阿爹，依依知錯了?！?/br>
    “同列祖列宗磕頭認錯?！?/br>
    自知理虧的崔凝，乖乖對著祖宗牌位磕頭認錯。

    “晚輩崔凝，以計奪李氏正妻位份，手段不當，同列祖列宗磕頭認錯?！?/br>
    崔凝重重磕了頭，崔浩眼中閃過一絲不舍，臉色卻也未變。

    磕完頭，崔凝垂首反省，崔浩則是嘆了口氣：“你那兩個哥哥，心性都隨了你娘親，耿直心善，都得讓我打小就親自帶在身邊磨練，我才能安心他們入朝堂。”

    “可你……生來雖是女兒身，卻盡得我的真?zhèn)?，為父所有的城府，全都生到了你那兒?！?/br>
    崔凝抬頭看向父親。

    “雖說我老對你阿娘說，是你帶了否極泰來的命，所以打從你出世之后我崔家越來越和樂。但實則我一直都看得出來，你總是暗中使計，就為家中和諧?！?/br>
    “就拿最近的來說，顧芳菲嫁進來，是你多次撒了小謊，老借故在搓合你大哥與她的感情；亦暗中替你二哥打點二嫂與雛燕之間的關系，幫著阿葳適應官宦人家府內大小事，指導雛燕如何討好你娘與你二嫂。”

    “……這些為父都看在眼里?！?/br>
    “……阿爹？”崔凝愕然，她沒想過，向來不理內宅之事的父親會留心這些小地方。

    “李氏的處置，你的心夠狠，手段也有用，幸而還有易老夫人傳授予你的寬仁厚道……但是依依，為父所擔憂的，是你打小就在這般隨你心意安排的家宅之中長大。無論是我崔家，還是易家，對你的寵愛全都養(yǎng)就你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性子?！?/br>
    “……阿爹……”

    “你與杜聿既有緣為夫妻，就要互相借鏡學習，雖說你的膽識心計要勝過他，但他性子里的穩(wěn)重自持卻是你最欠缺的。到了明州，你務必得事事謹慎，與杜聿二人互相扶持，可明白了？”

    “依依明白了?！?/br>
    崔浩看著女兒，嘆息說道：“依依，你是我崔家最年幼的孩子，又天生聰明，眾人寵愛，難免驕縱。你得盡快成長，莫要讓我們對你的寵愛成了害你的絆腳石。”

    “依依知道。”崔凝點頭，“女兒定牢記祖訓，精誠忠孝，不忘綱常?！?/br>
    “……就你那天生的城府還有什么敢為的性子，我還得慶幸你是女兒身?！贝藓茡u頭笑嘆：“否則，你怕會是我崔家所出的jian相?！?/br>
    崔凝看著父親，也笑了。

    隨后崔浩點上兩柱香，一炷給女兒，一炷留給自己。他跪對祖宗牌位，言辭懇切地求道：

    “列祖列宗在上，崔浩嫡女崔凝將隨夫婿杜聿往明州治水，盼能為我大燕盡忠，為百姓得福。祈求祖宗在天之靈，能庇佑二人此行平安順遂?！?/br>
    對著宗祠，崔浩重重磕了一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