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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科舉文里的嫡長孫 第106節(jié)

    到了廷議這一日,裴少淮著青色七品圓領官袍,正中縫著鸂鶒補子,站于六科官員之末,正低頭認真聽吏部當庭奏讀新政提案。

    今日裴少淮要首次當庭諫言,然心中并未緊張。無他,半年來數(shù)次入宮當值掌記,見慣了百官上朝,亦知曉了天子的幾分脾性,慢慢便沒那么容易緊張了。

    畢竟前面那些穿緋色官袍的官員們,吵得正兇時,口吐俗語,儀態(tài)各失,只差動手了,也不是沒有過的。想到這個,裴少淮心境又輕松了幾分。

    吏部奏讀完提案,皇帝開口道:“諸位愛卿以為此策如何?朕想聽聽你們的見解?!?/br>
    既是吏部、戶部提出來的新政,首先發(fā)話的自然是吏科、戶科的給事中,一輪下來,雖有指出幾個不足之處,但大體都認可了此新政。

    “銀兩貴而小,便于攜行,又可分割熔鑄,一兩銀可抵千錢,早已成為民間易貨的錢物,此番以銀為稅,是順民而為?!?/br>
    “各地丈畝以后,縣州所納稅銀為定數(shù),書算小吏和地方豪武難以再欺上瞞下、上下其手,只得依照田畝交銀,可除弊病?!?/br>
    “以銀替稅,多產(chǎn)多得,百姓錢銀易物,有益于銀錢流通,則生生不息矣?!?/br>
    “稅目化繁為簡,條目清晰簡單,縣官易算,百姓易明,不受書算蒙騙。且白銀運送簡便,可減少漕運糧食損耗。”

    “……”

    所言多是先指出舊策的弊端,再點舉新政的可取之處。

    他們所言,其實裴少淮都認同,這些確實是明面上的好處,以白銀易貨也確實是不可逆的趨勢。

    只是,他們好似都忘了一件事,或是說故意忽略——賦稅徭役不只是為了豐盈國庫、修建大器而已,它還關乎到百姓的生死。

    茍副官站在工科官員前列,緩緩回過頭,給裴少淮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可以出列諫言了。

    皇帝神色平靜,看不出喜怒,道:“確是個不錯的提議,諸位愛卿可有其他見解?”

    “微臣工科給事中裴少淮,有諫!”年輕的聲音透著一股清亮,不似年長者那般渾、厚,一時引得文武百官回看。

    好些年沒見到年歲這么小的言官了,大家有些期待——不是期待裴少淮的見解,期待一種新鮮感罷了。

    “準。”皇帝道。

    青袍小官出列,款款來到大庭之前,不慌不亂。

    裴少淮行禮后,洪聲言道:“臣以為新政確有其好處,若是實行得當,可利大慶千秋大業(yè)?!?/br>
    眾人以為又是一個添數(shù)的,文武官員一時失了興趣。

    誰知裴少淮畫風一轉,接著道:“然此時實行,只怕弊大于利,逼得民不聊生,食不果腹,臣以為,此時此舉只看朝堂得失,而不顧百姓死活?!?/br>
    明明語氣平和,卻帶有一股銳氣。

    不管是盛怒要駁斥裴少淮的,還是暗笑看熱鬧的,場下官員低語交流,匯成低沉的嘈鳴。

    皇帝略拍了拍龍椅扶把,主持大臣呼道:“肅靜——”

    “裴愛卿,你接著說?!被实鬯坪醪⒉簧鷼?,言語反多了幾分好奇。

    “回陛下。”裴少淮一條條道出,“其一,明知書算小吏串通豪貴,縣官監(jiān)管不力,不想著去懲戒處置他們,反倒只調整稅則,豈非說泱泱大朝治不了底下的小官小吏,任由地頭蛇欺凌百姓?臣以為,治病要治根治本,要先治理好此歪風邪氣,為民正官風,否則什么樣的稅則頒布下去,到了他們手里,也還會有別的對策。”

    所有的消耗支出,最終還是會落在平民百姓頭上。

    “其二,不知吏部、戶部可有想過,大慶朝銀錠成色各有不同,有銀七成亦有銀九成,當如何評斷其價值幾許?可有想過百姓手中無銀,若要以糧換銀,是任由大戶、商賈肆意宰割,還是聽從朝廷調控糧價?又可曾想過糧食換作銀兩易,銀兩再換回糧食難?……臣聽聞朝中銀庫堪堪百萬兩,然江南富戶已有數(shù)十萬兩,若是人人皆可屯銀造銀,究竟以誰的銀兩為準?”

    “其三,朝廷一紙令下,自然每年可悉數(shù)收得銀兩,不再擔憂各府各縣缺了斤兩,然銀子畢竟既不可食,也不可衣,若是行軍打仗時,分撥的銀兩當從何處兌換軍糧?”

    雖是探問的語氣,然則弊端已一一顯露于句句問話間。

    三點說完,場下再次議論紛紛。

    他們不是不明白這些道理,只不過他們沒有站出來說出口。

    唯有那茍副官嚇得臉色煞白,臉上冷汗?jié)i漣。

    吏部左侍郎盧大人站出來,道:“稟陛下,微臣懇請與裴給事中當場辯駁?!北R侍郎五十多歲,臉色暗暗,已是怒意外溢。

    “準?!?/br>
    裴少淮說了三點,盧侍郎則要一點一點的辯駁。

    “治理小吏小官風氣之事,吏部已在擬制監(jiān)察之策,兩條新策并駕齊驅,自可官正民安?!?/br>
    裴少淮只道:“盧侍郎不覺得此話有些馬后炮嗎?且此兩事不可并駕齊驅,先治人,才能治稅?!?/br>
    “聽聞裴給事中也是去過江南之地的,豈不知銀錠可秤兌、收柜、辨色、傾煎,既有稱取之道,又何恐其價值不一?”

    盧侍郎本想給裴少淮安一個見識短淺,豈料裴少淮反問道:“好不容易省去了一群書算小吏,如今又要請人稱銀鑄銀,手續(xù)繁瑣,豈不是換湯不換藥,又給了漁利其間的機會?”

    頓了頓,裴少淮繼續(xù)問:“傾煎鑄銀的火耗,是不是又要算到百姓頭上?火耗幾成幾分以何為標準?”

    本是盧侍郎先開口問話的,卻被裴少淮反問得不知如何應道。

    盧侍郎只能訕訕往下辯駁,道:“江南之地百姓用銀行商已久,農戶何愁兌換不到銀兩?”

    “若是這么說,盧侍郎家有白銀千兩,便可代表天下萬戶皆有白銀千兩?”裴少淮道,“西北許多邊城中連個像樣的集市都無,往往是一個挑子走街串巷以物換物,這樣的地方當如何換銀?”

    幾番較量下來,場下百官終于明白,裴少淮是有備而來,或是說他見多識廣,胸間有乾坤。

    盧侍郎已落下風。

    百官們開始齊刷刷望向吏部尚書裴玨——裴尚書會不會上場和侄孫辯上一辯?

    知曉兩家恩怨的人,尤為期待看熱鬧。

    豈料裴玨只是在深思,抬眸望向龍鑾,等著皇帝開口,他似乎并不準備上場再辯駁一次。

    盧侍郎臨下場前,駁問道:“裴給事中只說弊端,方才諸位同僚所言利處,你如何不駁?”

    這話正正問在了裴少淮的心坎上,他笑笑,收回方才的銳氣,應道:“我從未言過新政無利,何須辯駁?”他從一開始說的就是——不適合此時鋪開實行。

    其實,裴少淮沒想過要推翻這條新政,他想要的,是讓新政少一些弊端,莫讓百姓平白受難。

    “依愛卿之見,當何時方可以銀抵稅?”皇帝問道。

    朝堂上靜聲,等著裴少淮給出回答。

    光說問題,不談對策是不夠的。

    裴少淮應道:“回陛下,微臣以為當國庫充盈而改稅則,而非改稅則以圖國庫充盈……當大慶銀庫充盈,天下銀幣皆由朝廷鑄造,如行水一般流通于市,易貨易物公允,微臣方才所言弊端,則不復存在矣?!?/br>
    又道:“鑄幣之權不可放,錢物流通不可停?!?/br>
    第110章

    明明一開始朝議的是稅則,現(xiàn)在卻說起了白銀鑄幣,眾人的思緒已經(jīng)被裴少淮牽著走。

    有些官員不甚理解銀錢之道,故聽得云里霧里,但戶部的官員常年與稅例、錢物打交道,且與工部一同轄管制造銅幣的寶源局,豈會不明白裴少淮的意思——朝廷掌管白銀鑄幣,并流通于市。

    戶部萬侍郎站出來,辯駁道:“朝廷既已發(fā)行寶鈔,又何須再以白銀鑄幣?”都是為幣,只不過一個是紙幣,一個是銀幣。

    寶鈔因發(fā)行過量,如今價值幾何,文武百官們心知肚明,皇帝亦不例外。

    大慶開國時,一貫鈔可抵千文錢,而如今,一貫鈔值不到五十文,有鈔也未必能花出去,幾近失去了流通之能。

    “鑄幣不在馭富,而在馭權也?!迸嵘倩磻?,又問道,“萬侍郎可曾知曉農勞?農戶身不離畝,四季勤耕,歲末之時方得五谷,寶源局若是僅憑源源不斷印制寶鈔而換取百姓五谷,這樣的富貴豈不是違背天道?……正是因為寶鈔失信于民,已無可挽回,以至于如今百姓自發(fā)用銀易貨。朝廷順從民意,鑄造銀幣,統(tǒng)一衡制,正是為了重新取信于民,讓天下易物能得公允。”

    “是以,萬侍郎應當先反思寶源局何至于此碌碌無為,而非阻止白銀鑄幣?!迸嵘倩醋詈笱缘馈?/br>
    皇帝目光微爍,望著裴少淮的身影,想起他登基之初,也曾有位忠臣語重心長上諫,言說寶鈔已然失信于民,不可再加量印發(fā)矣??杀藭r,朝廷不穩(wěn),國庫虛空,他能如何?

    他從未想過還能“再見到”昔日的這一幕。

    “朕……當如何讓銀幣重新取信于民?”皇帝篤定,他聽到的不只是裴少淮自己的見解而已。

    這一句話,讓朝堂上的文武百官瞬時禁言?;实塾玫氖恰半蕖倍恰俺ⅰ?,他把這份過失歸結于自己身上了。

    皇帝見裴少淮似乎在斟酌言語,又道:“愛卿只管隨性而言,朕聽著。”

    裴少淮言道:“微臣在太倉州游學時,曾見到商船自南洋歸來,夏日南風,船只滿載而歸,有運回香料寶石的,也有運回琉璃糧食的……而有的船只吃水很淺,卻戒備森嚴,無他,船上貨未滿,只裝載了十數(shù)筐白銀。”

    裴少淮似乎又在說與題無關之物,可皇帝聽得仔細,無人敢上前駁斷。

    他從袖中取出兩塊碎銀,舉了舉,繼續(xù)道:“因為白銀只需切成這么一塊塊,便可用于收購茶葉、布匹、瓷器,來年又滿載貨物,出海換銀。若是朝廷一旨令下,用銀廢錢,這樣的商船就會越來越多,一船船可食可穿可用的貨物送出去,而換回來一筐筐白銀,積攢在豪武手中,他們收緊白銀,則白銀價值愈高。如此白銀,既不能幫百姓果腹,又不能御敵強兵,于朝廷何益?”

    方才所言火耗、良幣劣幣,只在大慶朝之內、官與民之間,而現(xiàn)在所說的出海以物換銀,已經(jīng)傷到了大慶國之根本,叫眾人深吸一口冷氣。

    由稅例說到白銀,又由白銀說到了海貿,果真是牽一發(fā)動全身。

    皇帝聽懂其中深意,不由對裴少淮刮目相看,道:“愛卿繼續(xù)?!?/br>
    “用銀是順勢而為,鑄幣是因權制用?!迸嵘倩撮_始說朝廷統(tǒng)一鑄造銀幣的好處,道,“朝廷鑄造良幣發(fā)行,下令用新幣,則百姓皆以良幣為尊,只需各地衙門以幣換銀,三五年后碎銀漸漸納入國庫,而良幣流通于市?!苯又值?,“一銀幣為一兩,可抵千文銅錢,可換兩石米,收緊銀幣發(fā)行數(shù)目,長久保持如此兌比,則朝廷的銀幣、銅錢可重新取信于民。屆時,方可謂易物公允,不受制于豪武。此為其一?!?/br>
    “其二?!迸嵘倩蠢^續(xù)列舉道,“若商船攜大慶銀幣出海易物,以大慶之國力,久而久之,則天下皆以大慶銀幣為衡,豈恐民不富、國不強?”天下是天下,不止大慶而已。

    若是銀兩,則人人可鑄造,有銀即可。

    若是銀幣,則其中含有“制權”所在,意義不同。

    “便也是到了那時,吏部所提以銀抵稅,皆可無虞?!迸嵘倩醋詈蟮?。

    民間偽造鑄幣是難以避免的,朝廷能做的,是將銀幣鑄造得足夠精細,讓偽造變難,減少劣幣的出現(xiàn)。

    此事,裴少淮心里亦有了初步想法。

    裴少淮言罷,令他意外的是,朝堂上開始有人紛紛站出來支持他。他們沒有圍繞銀幣諫言,多是說新政貿然實施于民不利,民生凄涼而大慶動蕩,諫言句句精煉,顯然是有備而來。

    那一瞬,裴少淮忽為鄒閣老而動容——他雖致仕離開了朝堂,但他的門生還在,他們一樣以民為重。

    大議已過一個多時辰,接近尾聲,皇帝望向幾位閣老,道:“幾位先生有什么見解?”

    樓閣老站出來道:“此事牽扯重大,不能兒戲,微臣以為還是從長計議為好,不若先做試點,再論全局?!?/br>
    今日之事,河西一派未能出頭,豈能草草就定下論斷、開始施行?

    “樓愛卿說得好,以銀抵稅之事,確實要慎重行事,不能草莽?!被实垲h首說道,先贊許了一番樓閣老。

    裴少淮注意到,皇帝輕輕一句便換了個概念——樓閣老意指鑄幣之事,而皇帝替他定性為“以銀抵稅”而已。

    這樣,就不能說皇帝沒聽內閣的意見了。

    其他幾位閣老則并無大異議。

    皇帝說道:“稅則可以暫緩,但鑄幣之事和官吏整治,不可再拖了?!?/br>
    裴少淮發(fā)現(xiàn),方才他諫言駁斥吏部新政,裴玨神態(tài)自然,面對駁斥也不站出來辯解。反倒是這個時候,皇帝準備下令安排差事,裴玨抬眸望向龍鑾,臉上有些緊張、期盼之意。

    “各州各縣整治官風,懲戒書算,清查地方豪武,重新丈量田畝,此事……”皇帝目光在吏部、戶部尚書身上游走,頓了好一會,才道,“此事由裴愛卿督辦,兩年內將新的魚鱗冊呈上來?!?/br>
    “微臣領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