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科舉文里的嫡長孫 第10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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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裴玨才松了口氣。 裴少淮捕抓到了這些細微的神情變化,心中的猜測愈發(fā)明晰。若是皇帝今日沒給裴玨安排差事,只怕這位叔祖父回去要徹夜難眠了。 他心想,裴玨把新政鋪得很大,為的不是全部施行,為的是有任務(wù)落到他的頭上。 接下來,皇帝安排監(jiān)造銀幣之事。 掌管制錢的寶源局歸戶部、工部轄管,戶部今日已失了圣眷,工部周尚書自然而然以為這份好差事會落到工部頭上。 漁翁收利。 周尚書端了端儀態(tài),挺胸昂首,面帶笑意,等著皇帝點他出列。 豈料兵部尚書張令義先一步站出來,向皇帝請命道:“臣方才聞裴給事中所言,只覺銀幣之重,猶高于鑄造兵器,需嚴(yán)管秘造,以防劣幣偽造層出不窮……臣斗膽請命,鑄造銀幣之事由兵部監(jiān)管,臣愿意全力配合裴給事中,試鑄造銀幣,再呈陛下定奪?!?/br> 張令義不愧為老狐貍,一番話下來,既給出兵部監(jiān)管的緣由,又不會奪去裴少淮的風(fēng)頭。 畢竟兵部平日鑄造兵器,并不缺火匠、鐵匠,甚至連鑄造廠都是現(xiàn)成的。 那位原以為囊中取物的周尚書,一愣,趕緊出列言道:“稟陛下,鑄造錢幣之事素來由寶源局負責(zé),職責(zé)之別不可廢,工部必定不竭余力辦好鑄造銀幣之事?!?/br> 可已經(jīng)遲了。 張令義一開口,皇帝就已經(jīng)拿準(zhǔn)了主意,皇帝道:“監(jiān)造銅錢、寶鈔不同于監(jiān)造銀幣,張愛卿所言極是,銀幣初初發(fā)行,必須嚴(yán)管秘造,不可泄露出去……此事便由兵部監(jiān)辦罷?!?/br> 接著,皇帝望向裴少淮,露出些許為難,而后笑著打趣道:“裴愛卿已身兼兩職,此番鑄幣,朕當(dāng)如何賜官才好?” “臣惶恐?!迸嵘倩磻?yīng)道,“工科給事中本就有監(jiān)察之職,臣若能為朝廷鑄幣添一份力,乃職責(zé)所在。” “善。”皇帝下令道,“工科給事中裴少淮會同兵部新立寶泉局,專鑄銀幣?!?/br> “臣遵旨?!?/br> 散朝以后,許多官員過來同裴少淮祝賀、交談,裴少淮禮貌點水回應(yīng)而已。 張令義笑呵呵走過來,道:“兵部這幾日先好好準(zhǔn)備場所、器具、工匠,等都妥當(dāng)了,再請小裴大人過來?!?/br> 裴少淮本想喊一聲座師,可身在宮中,只好換言道:“隨時聽候尚書大人吩咐?!?/br> 裴少淮準(zhǔn)備回到六科衙門,繼續(xù)看舊折子,好平靜平靜——首次諫言,雖不緊張,但有些過于亢奮了。 才下了大殿石階,茍副官匆匆追上來,再無半分平日里的溫和之色,言語中帶著戾氣,他陰陽怪氣道:“裴大人年歲不大,卻好深沉的心思,我好心為你,替你分析局勢,幫你掌握機會,誰料裴大人出爾反爾,臨陣變卦,讓我里外不是人。” “我答應(yīng)茍副官上諫,便也上諫了,何來的出爾反爾?”裴少淮又問道,“再者說,茍副官為何會里外不是人?是得了他人什么好處卻沒辦成事嗎?” 既已撕破臉皮,早想說的話則無需再掩飾。 “茍副官再別說什么為下官好了,這份好意,下官嫌棄得慌?!迸嵘倩匆凰π?,大步離去。 茍副官現(xiàn)在還是茍副官,但很快應(yīng)該就不是了,裴少淮這般想。 言官的“筆”,還是要攥在自己手里,最為穩(wěn)妥。 …… 夕陽漸落,殘光透過窗扉照入館內(nèi),裴少淮收拾好書案,準(zhǔn)備歸家。 今日朝堂上大議,發(fā)生了太多事,他需要回家再好好捋一捋,以免忽略了什么細節(jié)。 越是多事,越是來事。 裴少淮剛剛走出宮門,便撞見了燕承詔,臉色依舊冷冷,說是有話要同裴少淮講。 顯然是特意在此等著的。 裴少淮邀燕承詔一同上了馬車細聊。 “燕緹帥今日又……”裴少淮本想說“當(dāng)值”的,想到燕承詔說過南鎮(zhèn)撫司無休沐,又改口道,“……又在值啊?!?/br> 說了句廢話。 結(jié)果燕承詔開門見山,不耽誤片刻,直接道:“太倉州鎮(zhèn)海衛(wèi)的事,已經(jīng)查出來了?!?/br> 這是準(zhǔn)備告訴裴少淮一部分實情。 “與裴尚書府有關(guān)?” 燕承詔凌厲的眼光投過來,問:“你知曉了?” “不知曉?!迸嵘倩磽u搖頭,“我猜的。” “打擾了?!毖喑性t欲走,猜到了就無需他多言提醒了。 裴少淮攔了攔,挽留道:“猜到了,不代表我不想聽細節(jié),燕緹帥請講?!?/br> “裴秉盛動了戶部的魚鱗總冊?!?/br> 第111章 車廂內(nèi)靜默。 “還有呢?”裴少淮問道。 “裴給事中光憑觀察,便能猜到鎮(zhèn)海衛(wèi)一事與尚書府有關(guān),如今多聽了一句,想來能夠猜到其他實情?!毖喑性t少見地笑了笑,帶著些揶揄,用繡春刀刀鞘挑起車簾布,矯健一躍,下了馬車。 獨留裴少淮在車上繼續(xù)“猜”。 裴少淮只惱自己方才嘴快,不然還能從燕承詔口中多聽些“密報”。 他本還想著靜一靜心緒,畢竟今日發(fā)生的事已經(jīng)夠多了。聽了燕承詔這一句話之后,裴少淮只得揉揉太陽xue,伴著車轱轆聲陷入了沉思。 魚鱗圖冊,乃是征收賦役和登記田畝歸屬的簿子,簿子中簡略繪制山陵、道路,謂之何地,再緊挨著依次勾繪一塊塊田畝,標(biāo)注歸屬何人、田地肥貧、田畝大小,因勾勒的田畝參差比鄰,形如魚鱗,故有“魚鱗圖冊”之稱。 圖冊編繪不易,一式兩份,一份匯總至朝廷,由戶部掌管,稱之為總冊。另一份留在各地縣衙、州衙內(nèi),每年照冊收賦。 為了方便皇帝總覽,戶部還會計算大慶各地田畝,依照東西南北方,繪制總圖。 魚鱗圖冊是賦役的依據(jù),關(guān)乎國庫國本,動了魚鱗手冊便是動了國之根本,這是大罪?;实廴羰且毦?,裴尚書莫說官位不保,就是全家殺頭也不為過。 燕承詔是皇帝的忠心近衛(wèi),南鎮(zhèn)撫司查出來的密報,燕承詔不可能隱瞞,皇帝自然不可能不知曉。裴少淮甚至懷疑,燕承詔今日突然告知他此事,有可能是皇帝的旨意。 有選擇地讓臣子知曉某些密報,不正是帝王常用的馭權(quán)之術(shù)嗎? 裴少淮的那位堂叔裴秉盛是最直接的犯錯者,只是告病在家,并未被處置,裴玨作為父親,依舊穩(wěn)坐吏部尚書的位置,至少說明了兩件事—— 其一,皇帝還想繼續(xù)用裴玨,或者說一時未能有更合適的替代者,若是貿(mào)貿(mào)然將裴玨罷官,皇帝失去的不只是一名臣子,還有朝中派系勢力的失衡。 其二,裴秉盛所犯并非原則性過錯,罪名可大可小,全在皇帝的一句話之間。何為原則性過錯?謀反也。尚書府上下并無謀反之心,裴秉盛極有可能是被坑蒙騙上了賊船,可見這位叔父不是個謹(jǐn)慎、聰明的。 如此,裴玨才有了挽回圣眷的余地,亦解釋了裴玨為何急著將自己磨成皇帝手里的一把刀——他有用,皇帝念一兩分舊情,裴尚書府才能活命。 這些事,裴少淮早前已經(jīng)猜得七七八八,他現(xiàn)在往更深一層去想,恍然明白過來——裴玨推行“以銀抵稅”的新政,是有意為之。 無怪新政被駁斥時,裴玨不為所動,神態(tài)淡然,他一開始在意的,就只有整治官吏、重新丈量田畝而已。 裴玨若是一開始只提整治官吏、重造畝冊,朝中與他敵對的派系必定反駁、為難,爭議太大則久久不能實行。此事拖得越久,兒子的罪行越容易被其他官員發(fā)現(xiàn),到時就回天乏力了,裴玨必須下快刀。 于是他多添了一條“以銀抵稅”作掩飾——百官只顧著抨擊“以銀抵稅”,而忽略了裴玨真正的目的。 好一個聲東擊西,裴少淮心中訕訕自嘲,沒想到入官后的“第一課”是裴玨教的。 裴少淮被“騙”著提了統(tǒng)一鑄幣之策。 所幸,他們各安所得。 至于鎮(zhèn)海衛(wèi)背后更大的密報,裴少淮知曉的不夠多,無法去猜。興許是哪位藩王動了不該有的心思,皇帝知曉了卻不急著去動他,皇帝正處在最會權(quán)衡利弊的年歲。 一路思緒萬千,直到一聲“吁——”,馬車停下來,裴少淮才抽回思緒。 伯爵府今日沒有全家一同用膳,裴少淮在自己院中用晚膳。 楊時月為他做了一盅紅棗雪耳羹,溫潤爽滑,她道:“爹爹今日回府早,派人過來傳話,叫我給官人準(zhǔn)備些潤喉的羹湯?!?/br> “岳丈有心了?!迸嵘倩吹?,“時月,也辛苦你了?!?/br> “是官人辛苦了?!?/br> 楊時月雖不知道朝堂上發(fā)生了什么事,但爹爹特地派人來傳話,大為贊賞,想來夫君是做了件清正的大事,讓爹爹都以之為傲。 等裴少淮喝完雪耳羹,其他菜肴上桌,夫妻二人一起用膳。 …… …… 另一個裴府卻沒這么好的光景,裴玨雖拿到了差事,達成所愿,但府上仍是愁云慘淡。 大圓桌上,一家人圍在一塊吃晚膳,只聞吃飯聲,相互間靜默無言,并非規(guī)矩使然,而是不知當(dāng)說什么。 裴秉盛近一年來備受煎熬,說是在家裝病,實則如今與真病無異矣。擔(dān)憂自己的前途小命,擔(dān)憂連累全家,這樣時時刻刻的憂慮,比驟然一場大風(fēng)寒更消磨人。 裴秉盛知曉父親今日推行新政,想問一問朝上大議結(jié)果,張張嘴又止住了——父親臉色不好,他不敢問。 裴玨先開口了,他放下筷子,道:“你明日跟我一同入宮。” 裴秉盛眼睛亮了亮,他終于不用再裝病,可以回到戶部了。 下一瞬又聞父親道:“你自己主動請奏,到各地去丈量田畝?!?/br> “孩兒此番率隊丈量,必定將功補過?!迸岜⒁鈿鉂M滿,感激父親道。 “率隊?”裴玨語氣冷冷,望向兒子,一肚子怒火在此時爆發(fā)出來,他言道,“若是按照律例來辦,眼下你連孟婆湯都喝完了,你竟還能惦記著官位,想著率隊?!?/br> 裴秉盛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裴玨繼續(xù)道:“我是叫你親自下田去丈量,不是甚么率隊,此番你不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瘦脫相了回來,博天子一兩分可憐,你的腦袋就不是你的。這回我說得夠明白了嗎?你能聽明白了嗎?” 最后那句反問,讓裴秉盛眼中幾近無光。 裴秉盛問:“孩兒要去哪個布政司?” “南直隸蘇州府?!?/br> 想到那個地方,那里的人,去了蘇州府就不可能避開裴秉元,裴秉盛顯然并不想在堂兄面前露丑,這么多年他得意慣了??伤袢赵俨桓曳瘩g父親了,故沒有說話。 “現(xiàn)在知道要臉面了?”裴玨看透了兒子的心事,言道,“早些時候‘廣結(jié)四方’,怎不見你多思慮思慮,哪怕你做事前同我商量一句?” 又道:“我辛辛苦苦籌謀,將你送進戶部,叫你盯緊鑄錢一事你不聽,反倒被人坑蒙,動了不該動的,你可對得起為父的一番苦心?” 這些話裴玨本是憋在肚子里不打算說的,可當(dāng)他想到,送到手邊的好差事兒子不懂珍惜,而伯爵府長房的一個孫輩,初入朝堂就能步步為營。 裴玨氣不打一處來,肚中的話不吐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