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科舉文里的嫡長孫 第20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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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少淮回禮。 如此行止派頭,又是鄒老的門生,可料想到此人學問、本事必有獨到、過人之處。 鄒寧遠居中介紹道:“黃叔,這便是祖父平日里常提起的那位,從閩地雙安州而來……” 還未介紹完,停頓的間隙,這位黃叔喜顏插話道:“北客!”趕緊再作揖,道,“久仰大名,久仰大名,老師與我說了許多你的事?!?/br> “萬不敢當此大名。”裴少淮謙道,“裴少淮,字伯淵,幸會?!庇纸榻B了妻子、兒女。 “黃荻,字青荇?!秉S荻亦自我介紹道,“‘楓葉荻花秋瑟瑟’之‘荻’,‘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的‘荇’,老師覺得我的本名有些沖闖了圣上,便替我取了‘青荇’二字,平日里,旁人多喚我黃青荇?!?/br> 文人介紹便是如此,名與字,還有本經(jīng),便可聽出許多東西來。 荻花白如雪軟如棉,長得與蘆葦、芒草很是相似,這幾樣又常?;熘?,一叢叢一片片,尋常人很難分得清荻、蘆、芒究竟誰是誰。 黃荻注意到自己穿著官服而來,又道:“黃某在南京戶部當差?!?/br> 戶部是戶部,南京戶部是南京戶部,二者不同。 裴少淮記得南京戶部尚書之名,非黃荻,他穿的是緋色官袍,便可猜到黃荻身任南京戶部左侍郎。 “原來是侍郎大人。”裴少淮敬道。 一番你來我往之后,兩人算是相識了。 言歸正傳,黃荻指著打谷機道:“老師種的稻子快熟了,今日回府時,湊巧碰見有農(nóng)戶出售此舊物,便叫人買了下來?!?/br> 因不見鄒羨靜的身影,他又嘟囔道:“如安兄竟還未散衙歸來,那清苦公署無人過問,如何值得他這般勞心勞力。” “許是鉆研史書,又忘了時辰了?!编u老夫人說道。 “如安不就在這里嗎?你們是不是糊涂了?”鄒老指著孫兒說道,轉(zhuǎn)而神色嚴肅,對黃荻語重心長道,“反倒是你呀,小許……就如字要一筆一筆寫,事也要一件一件做,做官做人都不能貪快。戶部尚書的位置,不是座師不愿意在皇上跟前幫你說好話,而是你的功績、本事還欠一些,再等個三年六年也不遲的。” 鄒老口中的“小許”,正是他當年器重的一位門生。這位小許求助座師無果之后,暗結(jié)首輔樓宇興,終究還是坐上了戶部尚書之位,隨后排擠同門師兄弟,帶著鄒閣老一手建成的戶部倒戈樓宇興。 正是此事令得鄒閣老奏請致仕。 鄒閣老走后,這位許尚書并無什么好結(jié)局,在戶部尚書的位置坐了三兩年,便被河西派給換了下來。 “老師,你又記混了?!秉S荻小心扶鄒老回堂里坐下,湊到鄒老跟前解釋道,“您再仔細瞧瞧,我不是許建生,我是青荇呀,您最小的那位門生黃青荇,記起來了嗎?” 鄒老張張嘴,滯滯梳理了好一會兒思緒,才恍然道:“是青荇呀?!泵鎺M愧色,又道,“當我的門生,連累你的前程了?!?/br> “老師這是什么話,學生的本事、學識都是您教的。”黃荻道。 黃荻又問鄒寧遠,老師這幾日睡得如何、吃得如何,其關懷備至之心真真切切。 見到鄒閣老如此費力捋清思緒,情緒隨著腦中雜亂的往事時起時落,裴少淮心里有說不出的苦澀,哽咽在喉。 年老心欲平,豈料浪卷沙。 …… 鄒羨靜歸來后,眾人一起用宴,席間談得十分歡暢。 裴少淮與黃荻間談得很是投機,裴少淮精通錢道稅法,知曉錢幣流通之要務,而黃荻在南京戶部沉研多年,錢稅學問亦不淺。 兩人間,往往是說了半句,便了解了后頭得意思。 黃荻豪飲后,相見恨晚,惋惜言道:“裴大人倘若早生十來年,拜師于鄒老門下,你我能以師兄弟相稱,將是何等快事。” “裴某與南居先生之間,不是師生勝是師生?!迸嵘倩匆囡?。 黃荻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倘若早生十年,入了鄒老之門,豈不是和他一般,要受人排擠? “是我思慮不足,我之過我之過。”黃荻連罰三杯,道,“還是眼下這般好,裴大人可以大施本事,為民謀利?!?/br> 酒后不免顯露幾分真情來,快意之下難掩不甘。 酒酣宴散,黃荻同鄒老說:“學生先回去了,過兩日再來看望老師。” 時候不早了,裴少淮本想先回客棧,鄒老夫人卻留他們小住兩日,鄒老夫人勸道:“老頭子一時清醒一時糊涂的,裴小友不妨小住兩日,待他清醒過來時,再續(xù)江南舊事。” 又笑言道:“老頭子平日一清醒過來,總不忘先問北客可有來信?!毕雭硎菢O想念北客這位小友的。 昔日老少“筆友”,若不能好好敘一敘,于鄒老或是裴少淮而言,都將是遺憾。 山高路遠,裴少淮一別金陵城后,此生不知何時才會再來一趟。 “那晚輩就不推辭了。”裴少淮道。 鄒寧遠聞言,領人前去收拾廂房。 裴少淮與鄒老夫人閑敘時,談及黃荻,鄒老夫人嘆了口氣,替黃荻惋惜道:“青荇確實值得更好的前程,是師門耽誤了他?!?/br> 她說起與黃荻的緣分,道:“老頭子和他的緣分很長,算下來也有三四十載了。青荇出身凄慘,是農(nóng)家收養(yǎng)的螟蛉子,老頭子在外為官時,供了他的束脩,叫他好好讀書。這孩子也爭氣,多年后,竟真的一步步考到了老頭子面前,參加了老頭子最后一次主考的春闈,成了老頭子的門生?!?/br> “此后,青荇受老頭子提攜,留在戶部里當差,可惜才堪堪嶄露頭角,便發(fā)生了那檔子事,連著幾個同門師兄一齊被排擠到了南京城里,再沒機會回京當差?!?/br> 裴少淮了然,雖說朝廷早幾年就已清理了樓宇興和河西派,但舊官想得皇帝復用,并非易事。 一來,三年一科考,人才一撥一撥來。二來,南京六部遠離天子視線,無人舉薦、無人廷推,皇帝又豈會記得那么多甲乙丙丁。 黃荻能在南京六部里,一步步走到戶部左侍郎的位置,已經(jīng)是極為了得。 更多人是直接“躺”在了位上,破罐子破摔。 鄒老夫人又道:“青荇是個長情的,知曉老頭子要移居金陵城后,便一直跑前跑后,置辦了這座宅子不說,寧遠、如安抵達前,一直是他幫著照料老頭子,如今亦隔三差五過來看看?!?/br> 從前點撥提拔門生,老了便受門生們的情,這是自然。 裴少淮懂得鄒老夫人的意思,應道:“晚生省得了?!蔽炊嘌允裁?。 即便如此,鄒老夫人還是有些訕訕,道:“若非青荇,換了旁人,必不好意思向小友開這個口?!?/br> 裴少淮神情輕快,笑道:“鄒老夫人言重了,無需介懷?!?/br> …… …… 翌日大早,裴少淮起身束發(fā)換衣,正打算到檐外活動活動筋骨,卻聞院前傳來叩門聲。 開門一看,是鄒寧遠。 鄒寧遠神色歡喜,道:“祖父今日起身,神識清醒,約大人到后院田邊一敘?!?/br> 裴少淮聽后,亦不禁歡喜,回房套了件素色外襯,便隨著鄒寧遠的步履,前去與鄒老相見。 小小田畝邊上,贅甸甸的稻穗染了秋露,朝陽晨曦照在谷粒上,像是鍍了一層金光。 南居先生在田邊布了桌椅,桌上攤著一套錚亮的銀幣,他正舉著巾帛、對著朝陽擦拭那枚一錢的銀幣。 銀幣背面鍛印的是幾束稻穗,與眼前秋來稻黃之景相映。 南居先生眼中透露出的那股專注、睿智,還有淡然,使得裴少淮又如回到了十年前。 “南居先生?!迸嵘倩催h遠喊道,聲音不似少年時那般清亮,多了幾分沉穩(wěn)厚重。 但鄒老一下子識出了這道聲音,臉上浮出笑意,朝裴少淮招了招手,應道:“小北客長成大北客了。”又道,“快過來坐下?!?/br> 裴少淮坐下后,道:“南居先生,好久不見?!奔又囊缬谘员?。 亦師亦友亦知己,在這車馬緩慢的世道,能夠再見一面,再敘一回,是何等難得的事。 “是有些年頭不見了。”鄒老言道,又問,“昨日我犯著糊涂,總是認錯人,叫小友看笑話了罷?”語氣十分豁達,并不甚在意自己的病。 “晚輩豈敢。” 看出了裴少淮神情里的酸澀,也猜到了他心頭的惋惜,鄒老笑道:“老頭子都到了杖朝之年,早該眼明心亮、達觀知命了……這人愈是年長,心思愈發(fā)不在自己身上,而在晚生后輩的身上?!?/br> 他舉起一枚枚銀幣,錚亮無比,不知擦拭了多少回,道:“在如此年歲,能見到大慶發(fā)行的銀幣,聽到銀幣隨船遠漂海外的消息,知道朝廷牢牢執(zhí)掌世間錢道的泉眼,一點點富足黎民百姓,老頭子是沒什么遺憾的?!?/br> “清醒到了八十,糊涂也是到了八十,總歸能活到八十,便已是幸事,又哪管他是清醒還是糊涂?”鄒老豁達言道,“‘往事不知多少夢,夜里和酒一時醒’,且就當他是一時醒一時醉好了,這天賜的醉意,能省不少糧食……北客小友,你說是不是?” 裴少淮被南居先生的豁達感染,感動之余,滿腹學識的他,面對一位老者的真情顯露,竟然一時不知言何。 “那便再同老頭子說一說這銀幣罷?!编u老打開話題道,“小友大才,通過開海通商,讓更多銀幣流到海外四夷,不知此時銀幣的傳用度如何了?” “朝廷設了船引,商船出海,需先置換銀幣,通過此舉,大慶船只所過之處,很快便會流通此套銀幣?!迸嵘倩磻?。 銀幣的流通是需要時間的,在鄒老跟前,裴少淮希望它能流得更快一點、更廣一點。 “昔年的設想,竟真有實現(xiàn)的一日。”鄒老感慨道。 他坐的位置,抬首可見晨曦,低頭可見一片金稻,鄒老張開手掌,里面臥著一枚一錢銀幣,道:“這套銀幣,這一枚最得我心,錢額最小,能用的百姓卻是最多?!?/br> “小友開海亦是一大功績?!?/br> 裴少淮實言道:“雙安州雖順利開海了,然還有許多事未做完,一場戲只不過才搭了個臺子罷了?!被鼐┖筮€需想法子揪出背后的對家。 “此事確實不易?!编u老點點頭道,“從小友來信的只言片語中,老頭子料想此人精通錢道,懂得以錢生亂,還懂得以錢謀私,又興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br> 裴少淮愈發(fā)欽佩鄒老。 因涉及軍機,他給鄒老寫的信中,關鍵處一筆帶過,只說“糧缺”、“貨緊”、“民閑”等幾個字眼,沒想到鄒老還能由此推斷出這么多來。 “小友也莫要太心急了,先穩(wěn)住眼下的勢頭是最重要的?!编u閣老勸道,他伸出手指了田中一處,“小友看那株是什么?” 順著鄒老的手望去,金色晨曦之下,一株結(jié)子的荑稗在晨風里招搖。 到了結(jié)子的時候,荑稗的子穗會高出稻子許多,所以格外醒目,仿佛在向世人顯擺自己的得逞。 荑稗是田間的一種雜草,雖也結(jié)子,但收成遠不能比稻谷。 鄒老解釋道:“《種稗嘆》有言,‘農(nóng)田插身身綠時,稻中有稗農(nóng)未知’,這小小一株稗草十分狡猾,生于田間,不是糧食卻長了一副稻苗的模樣,幼時根本無法辨認,農(nóng)戶們只能任其生長其中。” 裴少淮聽后若有所思,對家確實狡猾,興許他或是他們便扮作良人,藏匿在一眾“青青”里。 緊接著鄒老又言道:“小友何不再穩(wěn)心等等,待荑稗抽穗結(jié)子時,自然就藏不住自己的面目了?!?/br> 裴少淮眼睛一亮,明白了鄒老的提點。 “南居先生可還有其他猜想?” 鄒老搖搖頭,他說道:“小友身處這一片青青當中,能相信的唯有自己而已?!?/br> 第211章 “不談這些不痛快的事了?!编u老笑言道,“以小友的眼界、本事,必定是有法子應對的?!?/br> 他收起桌上的銀幣,言道,“不如珍惜老頭子這片刻清醒,一同飲茶暢聊……自小友離開太倉州,仲涯、子恒他們倆個來了又走,老頭子這顆師心,已無處安放許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