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道：“再者，京中群臣哪個不是十年苦讀，歷經(jīng)層層科考磨礪所得明珠，昔日已層層考選，何苦入仕后再設(shè)考場焉？莫非科考考得還不夠嗎？”胡祁列舉道，“禮部主考秋闈，內(nèi)閣主考春闈，天子殿前策問，已達最高規(guī)格，如今多設(shè)一堂考，又該何人主考？屆時未免亂了上下尊卑?！?/br>
    相較于高閣老，胡祁這個笑面狐貍更為難搞一些。

    先用一個“忠”字給眾臣子們定性，再道出皇上才是最高決策者，誰都不能僭越，而后暗指堂考多余且不合規(guī)矩。

    因皇上登基前有過一段磨難，最是看重長幼有序、上下尊卑，他的這番話顯然就是瞄準皇帝心頭軟處來說的。

    亂了上下尊卑，就會無序，無序就會生出亂象。

    皇帝您何苦為了一個盡在自己掌握中的京察，而涉險令得朝廷生亂呢？

    別人都是從新策好與不好的角度來辯，而胡祁佯裝調(diào)節(jié)和氣，從皇帝的角度來看此事，找出了新策對皇帝不好的方面。

    胡祁找到了裴少淮的弱點，一介小官，要想成事，歸根結(jié)底還是要依仗皇帝的圣眷，沒了圣眷，新策便寸步難行。

    若是辯駁，裴少淮心里已然有了一番話，然而他明白，到了這個時候，看的不是辯駁了，而是要看皇帝態(tài)度是否如初。

    他在等皇帝表態(tài)。

    “胡先生思慮得周到，此事確實要緊?！被实坌Φ溃澳请拗荒苊銥槠潆y，再當(dāng)一當(dāng)這主考官了?！?/br>
    第222章

    既然誰當(dāng)這個主考官，都會有失上下尊卑，那干脆就由皇帝自己來擔(dān)任。

    六年一考，也費不了多少事。

    皇帝繼續(xù)說道：“至于胡先生所說的其他問題，伯……裴愛卿，你可有解釋？”

    天子與文臣，相互依存又相互制約，饒是燕柘這般手腕強硬的君主，要動祖宗律法，推行新策，也不是拍案即可定奪的。莫不然，何必勞力費心安排今日這么一場廷議呢？

    今日廷議，裴少淮先把六科十三道辯下去，站住一個“理”字，皇帝再適時表表態(tài)，壓一壓內(nèi)閣六部這些老狐貍，把事情辦得名正言順了，后面才能避免口誅筆伐，中途夭折。

    見皇帝表了態(tài)，裴少淮亦如胡祁一般，臉上一團和氣，笑道：“胡大學(xué)士提點得是，是下官疏忽了。”

    莞爾，又道：“任用官員的決策權(quán)仍在皇上手中，堂考結(jié)果、功績冊只是一份參考，正是有了這份參考，能讓皇上清楚明了地定奪。”而不是看那幾句文采飛揚的考語去定奪。

    意思是，堂考不是奪皇帝的權(quán)，而是幫皇帝甄選賢能。

    “六科十三道廷推賢能，是出于效忠，既如此，被舉薦之人何懼參加堂考？堂考中大放異彩，一來可以自證明珠蒙塵，二來也可襯出六科十三道慧眼識珠，豈不是兩全其美?！?/br>
    真金不怕火煉，考一考又何妨？

    “至于最后一點，京官們皆是科考中的佼佼者，何須再考？”裴少淮解釋道，“堂考與科考不同，科考重在學(xué)問才華，堂考重在經(jīng)世文才、謀略本事。試問，倘若吏部不知人，戶部不知錢，刑部不知法，工部不知算，兵部不知陣，禮部不知典，入官多年，還是日日坐在衙房里，一邊品茶一邊寫官樣文章，這樣的人豈能當(dāng)?shù)闷鹑绱艘?？?/br>
    連內(nèi)閣首輔都敗下陣來，其后再無什么大異議，新策得以定下來。

    這只是邁出第一步，至于如何出題、如何監(jiān)考、如何定功，還要繼續(xù)商議，擬出一套章法來。

    等諸事落實完畢，京察大計恐怕要安排到年后了。

    ……

    眾官退下后，皇帝從正殿回到御書房。

    太子一直都在御書房里旁聽廷議，他的案上，記下了十?dāng)?shù)張紙，擺得有些散亂。

    皇帝取來一看，多是官員間你來我往的辯語，略有些失望，問道：“聽了今日的廷議，可有什么領(lǐng)會？”

    “先要有所決，而后擇人善用，結(jié)果才能如所期?！碧討?yīng)道。

    皇帝頷首，笑意替代了方才的失望，贊許道：“不錯，有長進。記住，堂下官員不是黑白棋子，你若是沒自己主意，不牽著他們走，他們便會牽著你走?！?/br>
    “兒臣謹記?！钡昧烁富室痪滟澰S，太子心情也很不錯。

    “還有?！被实鄣?，“賢能難得，君明才能臣賢，用人不可行‘蜚鳥盡，良弓藏’之舉，否則終成孤家寡人?！?/br>
    皇帝神色訕訕，想起過往，有些慚愧言道：“朕曾犯過一次錯，對此格外感慨些?！?/br>
    太子聽明白了“蜚鳥盡，良弓藏”何意，知道裴少淮便是那弩良弓，卻不知道父皇的慚愧是對誰人，只好言道：“兒臣雖不知父皇感慨何人，但已明白父皇苦心?！?/br>
    “琛兒功課學(xué)到哪里了？”皇帝關(guān)心問道。

    太子應(yīng)道：“前日已考過了孔孟之道，這兩日在習(xí)書、騎射?！?/br>
    皇帝第二次頷首露出笑意，能在翰林院老學(xué)究手下考過孔孟之道，這可不容易，安排道：“等京察忙完，伯淵入了詹事府，讓他也給琛兒講講課，他的學(xué)問可不比翰林院那幾個老學(xué)究差?！?/br>
    皇帝偏重裴伯淵，太子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并不覺得有何不妥，淡淡然地應(yīng)下了。

    ……

    廷議結(jié)束，也到了散衙的時候，裴家兄弟共乘一架馬車歸府。

    “大哥外任數(shù)年，辯駁之道爐火純青，言辭愈發(fā)縝密無遺了?！?/br>
    裴少淮揉揉太陽xue，松了口氣，應(yīng)道：“眼下才走出了一步，后頭的事也并不輕松。京察施行新策，不知會不會生出什么動亂來，且往前走幾步看罷。”

    “大哥是有什么顧慮？”少津問道。

    裴少淮打比方道：“京察大計就是一桿秤，稱一稱官員們幾斤幾兩，它理應(yīng)在百姓手里握著，現(xiàn)如今沒法子把它還到百姓手里，便只能支起個架子撐著它，把它抬得高高的，不讓官員們?nèi)局?。?/br>
    兄弟二人志同道同，裴少淮無所隱瞞，繼續(xù)隱喻道：“一架搖搖欲散的舊船，縱使時常修修補補，它也仍是一架舊船，不會變得煥然一新。我等身在船上，既希望它能搖身變新，又不敢貿(mào)貿(mào)然把它拆卸成一塊塊。”

    一旦拆散，船就會沉。

    “是以，動了其中一處，會不會摧枯拉朽影響到另一處，誰也沒法預(yù)料，只能多加謹慎著。”裴少淮道。

    “我愿助大哥一臂之力?！?/br>
    “且先邊走邊看罷?！?/br>
    ……

    隨后的時日里，裴少淮較之前更加忙碌了，輾轉(zhuǎn)于御書房、內(nèi)閣、吏部、都察院之間。

    只要這架船沒有拆，他就繞不開這些“關(guān)節(jié)”，他要的是利用這些關(guān)節(jié)，而不是避開、獨攬。

    這日，裴少淮去戶部找馬尚書，談完公事之后，他想起金陵城里的倉廒，遂多問了幾句，道：“尚書大人，以銀抵稅以推行三年，不知京通倉里積糧如何？”

    北有京通倉，南有金陵倉。

    馬尚書笑道：“已積糧九百萬石，不輸唐宋鼎盛時?！鳖H有幾分驕傲。

    又說道：“頭一年推行以銀抵稅時，百姓還是舊時心思，覺得要把糧食牢牢攥在手里，才可心安，那一年當(dāng)真是有銀也買不到糧食，本官還被參了好幾本。這兩年，百姓家里囤積的陳糧多了，開始將糧食賣予糧倉，加之太倉州碼頭有糧食流入、朝廷派官船前往南洋購置糧食，幾方一聚，便有了這九百萬石糧食?！?/br>
    他夸贊裴少淮道：“一個銀幣，一個以銀抵稅，裴大人了得呀?！?/br>
    裴少淮心中了然，但并不顯露——南北兩京，作為大慶最大的兩個樞紐，斷不可能京通倉用銀幣購置糧食，而允許金陵倉還用銀兩。

    馬尚書上任戶部，當(dāng)初也有裴少淮的一份支持，以馬尚書的錢道修為，應(yīng)該不會犯這么大的疏漏。

    不是疏漏，那就是有人欺上瞞下而為之。

    裴少淮心口發(fā)疼，心緒甚是不好，卻還要忍著繼續(xù)聊下去，他很快做了決定，言道：“下官聽聞戶部右侍郎的位置還缺著？”

    馬尚書眼睛一亮，喜道：“裴大人有合適人選推薦？”他信得過裴少淮的錢道學(xué)問，也信得過裴少淮的眼光、為人。

    能得裴少淮推薦，此人定不普通。

    裴少淮應(yīng)道：“既有實缺，下官便推薦一人，至于他能否過得了堂考、調(diào)職戶部，還要看皇上的意思?！彼皇切惺雇⑼频臋?quán)利而已。

    “理應(yīng)如此，等候裴大人的好消息。”馬尚書依舊歡喜。

    ……

    當(dāng)日夜里，冬日寒意襯得燈火清冷，書案上，鋪開的折子，磨好的墨汁，毛筆撂在硯臺上。

    裴少淮靜坐在書案前，過了半個時辰，墨汁干了一半，他遲遲未提起筆來。

    他將毛筆舉在燈前，窗臺漏入的寒風(fēng)，吹得燈焰輕搖，可不管如何，筆影盡是筆直的。

    是呀，身正不怕影斜，一個刻意且可疑的人，只有放到燈下去照一照，才知道他的身子到底正不正。

    裴少淮不再猶豫，平復(fù)了心緒，開始為黃青荇寫推薦書。

    ……

    寒冬霜雪重，凍地三尺。

    裴少淮從宮中出來，一路回府，下了馬車后，徑直往院子里走，斗篷上落滿了雪。

    楊時月一邊替他解去斗篷，撣去衣襟里的雪水，以免滲進去，一邊心疼罵道：“這般冷的天，還下著雪，官人總是一下馬車便往里走，等小廝舉把傘能耽誤你多少時候？”

    裴少淮憨憨笑道：“忘了忘了，下回一定記得?！?/br>
    他看到小南正在書房里安靜習(xí)字，卻不見小風(fēng)的身影，問道：“小風(fēng)呢？”平日里聽到裴少淮歸來的動靜，這陣“風(fēng)”早刮過來了。

    楊時月把解下來的斗篷給了婆子，關(guān)上了房門，免得寒風(fēng)涌進來，應(yīng)道：“今日三姐過來，離開的時候，小風(fēng)非鬧著要去姑姑家住上幾日，三姐又是極疼愛她的，我便隨了她，讓三姐把她牽回去了?！?/br>
    又道：“我讓申二家的跟著一塊過去了。”以免奴仆們不識小風(fēng)習(xí)慣，太過打擾到三姐他們。

    原是如此。

    說來也是奇怪，小南小風(fēng)回到京都不到兩個月，與幾位姑姑相處的次數(shù)并不算多，可偏偏這丫頭跟三姐一見如故，一個賴著，一個寵著，總有說不完的話，使得三姐隔三差五便過來一趟。

    興許這就是緣分罷。

    裴少淮笑道：“那便讓這陣風(fēng)在三姐府上刮幾日罷?！?/br>
    收拾妥當(dāng)后，楊時月將裴少淮喚入房中，道：“官人，我有事與你商量?！?/br>
    “夫人何事？”裴少淮坐下。

    “妾身聽聞，隔壁莫家要搬走了，他們的府邸要出售，我打算買下來?！睏顣r月說道。

    若只是單純買個宅子，自不用專程和他商量，裴少淮知道妻子話中有話，甚至已經(jīng)猜到了楊時月的好意，笑問道：“夫人有什么打算？”

    莫家的宅子與伯爵府只隔了一條小巷，墻頭一拆，便可合成一府，且伯爵府本就不大，即便合并進來，也不會僭越。

    “只是想擴一擴這伯爵府，莫讓二弟和弟妹他們拘著?！睏顣r月應(yīng)道。

    第223章

    伯爵府位置不錯，但宅子著實不算大，如今府上人多了，便顯得擁擠了些。

    幾個jiejie出嫁多年，但她們的閨閣是一直閑留著的。

    少津成婚晚，住的是西邊那套珞瑜院，院里廂房少，庭落不大，只栽了棵桂樹，砌了一方石桌和幾墩石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