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經(jīng)兩朝兩百年后，大慶成立，太·祖知曉棉花之妙用，曾屢次下令減租減稅，推廣棉花種植，然效果短時并不顯著。

    緣何？

    南地種桑養(yǎng)蠶織錦，獲利更豐，北地百姓不識此物，不懂技術(shù)，誰敢拿僅有的幾畝地打賭？

    三姐推廣植棉織棉，有所成績，是她恰好站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又敏銳地抓住了這個機遇。若是沒有前兩百年的鋪墊，此事根本不可成。

    種棉如此，推廣新糧種也是這個道理。

    前世正史里記載，甘薯十七世紀初傳入，歷經(jīng)百年，到了十八世紀，才有“高山海泊無不種之”的局面。這期間，得益于許多有識之士編著農(nóng)書，教授百姓種植技術(shù)，諄諄叮囑免去百姓憂慮，甘薯才得以鋪開種植。

    有人傳入，有人試種，有人編書，有人推廣，有人帶頭……在一個相對閉塞的世道里，要推廣一新事物，這幾樣缺一不可。畢竟，天子皇權(quán)再大，也不可能拿刀架在天下百姓的脖子上，逼著所有人必須馬上種植新糧種。

    裴少淮可以當那個“傳入者”，卻不可能以一人身兼“數(shù)職”，抹去他人之功。

    歷史可以少走彎路，卻不可少走一步。

    身為朋友，本就該拉一把、幫一把，尤其聽聞江子勻有此真知灼見，裴少淮更添幾分“私心”，他說道：“守孝期滿后，不知子勻兄有何打算？我有個去處想推薦給子勻兄，那里可踐行子勻兄的猜想?！?/br>
    江子勻眼睛一亮，道：“淮弟請說?！?/br>
    “便是我之前任職的地方，裴某可行綿薄之力，推薦子勻兄任雙安州同知。”裴少淮道，“雙安州已順利開海，每每有海船從南洋歸航，船員從藩國帶回的補給，有許多是我大慶未有之物，子勻兄或可以研究研究?！?/br>
    這當中必定有新糧種。

    雙安州同知，官六品，是副官，但地位不容小覷。裴少淮道：“只是這官銜……”

    “我明白淮弟的意思，但官銜高低非我之慮?！苯觿虼驍嗯嵘倩吹脑挘?，“若能入雙安州就職，乃吾之榮幸，且我一介待復(fù)用的閑官，籍籍無名，談何官銜正副的?！?/br>
    機會來了，江子勻也不拖沓忸怩，他起身朝裴少淮一作揖，道：“那便有勞淮弟了?！?/br>
    “子勻兄言重了?！迸嵘倩椿囟Y。

    至于京外官的功績核算，這是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了，眼下只能把京中這攤事先改好，再去改京外的考滿制度。不然這也改，那也改，最后只會哪哪都改不好。

    幫江子勻一人容易，要想幫京外官們晉升有序，卻是不易。

    這么多年來，又有幾個能如裴玨、徐知意一般，憑己之力從京外爬回京都？也無怪人們說“金榜先后定一生”，什么樣的名次出身，注定了能在官場走多遠。

    ……

    ……

    寶車華服處處逢，街上往往來來全是人。年關(guān)里，家家戶戶都趕著這個時候購置年貨。

    裴少淮休沐在家，便也趁機陪妻子上街逛逛。

    聽聞城南新添了個“勝地”，叫“京棉一條街”，裴少淮和楊時月皆好奇，先去了此處。

    京棉一條街，顧名思義，便是主賣棉制品的商街。街道還算寬敞，有商鋪子，也有直接擺攤售賣的，各色的棉布在晴朗的日光下，格外亮麗。

    這花花綠綠的，瞧得裴少淮都花了眼。

    來這里看布的，有外地的小布商，也有京中百姓趁著年關(guān)扯幾尺布回家做衣裳，熱鬧非凡。

    裴少淮找了家店面還算大的走進去，打點門面、招待顧客的，是一老一少的兩個婦人，裝束簡潔干練，瞧著像是婆媳，透過后門往倉庫看，則是一對兄弟與客商在點對貨物。

    年輕婦人見裴少淮他們進來，笑盈盈迎上前，道：“老爺夫人盡管進來瞧瞧?！甭源蛄苛伺嵘倩春蜅顣r月的衣著，辨認出皆是綢緞，看面相又不似商賈，婦人便引他們到滿滿一架花布旁，介紹道，“這些是今年新織的花樣，紋路是從宮里學(xué)來的，老爺夫人不妨選幾匹回去穿個新鮮?！?/br>
    楊時月上前仔細看，棉布雖不比綢緞細膩，但這織的紋路，卻有幾分宮廷的韻意在。

    誰知裴少淮卻道：“我們是布商，是來采購布匹的?！笔沟眠@婦人愣了愣。

    “不知老爺打哪來，若是離得不遠，咱家可替老爺把布送到店里，免去老爺一份運費?！眿D人雖是不信，卻還是拿出了做生意的態(tài)度。

    “打東陽府玉沖縣來?！?/br>
    “那老爺是來對了。”婦人說道，“東陽府、河間府、保定府也有棉布一條街，可要說織出的花樣，還數(shù)咱們京棉最新穎，別處可沒這么早上架，您隨意挑些花樣帶回去，不愁賣不出去?！?/br>
    裴少淮當真裝腔作勢地假裝開始選，可他一介書生，怎么看都不像個做生意的，引得楊時月在一旁發(fā)笑。

    等裴少淮“鬧”夠了，楊時月選購了幾匹合心水的棉布，半扯著丈夫出了門。

    歸去路上，兩人贊嘆不已，不是嘆京棉一條街的規(guī)模，而是這條街里，多是女子在經(jīng)營棉布生意。

    也許她們正是第一批進入棉織造坊做活的婦人，后來，或是發(fā)現(xiàn)商機，或是受人激勵，便跳出來做起了這販賣棉布的生意。

    婦人經(jīng)營，一家如此引人好奇，整條街家家如此，便不足為奇了。

    三姐又往前走了一步。

    ……

    年關(guān)里，對于高門勛貴們，還有一件大事——進宮參加賜宴。一般皇后先請官婦們?nèi)雽m賞賞冬景、喝喝茶，過幾日再是皇帝夜宴群臣。

    今年，裴府要進宮喝茶的官婦有老太太、林氏和楊時月，她們?nèi)齻€皆有誥命在身，此外還有南平伯爵夫人裴若竹。

    要入宮的這一天，她們近乎一夜未睡，三更天開始梳洗、換衣、戴冠，一個多時辰才能準備好。天還沒亮，一齊出發(fā)到宮門前，與徐夫人、楊夫人等相會，再等著皇后開宮門傳召。

    所幸，再是辛苦，一年也沒得幾回。

    自也有把入宮面見皇后當作機會的官婦們，說話做事皆藏著心機在。

    林氏年輕時，曾為自己的商賈出身苦惱過，只覺得在眾多官婦面前矮人一等，還時常受人冷嘲熱諷。現(xiàn)如今，官人在國子監(jiān)受門生景仰，兩個兒子在朝中又有出息，女兒、兒媳也都不錯，她便早不在意出身了，反倒喜歡借著出身“裝愚”，每每入宮便當個透明人，遇到貴人們的試探也總用“愚鈍”糊弄過去。

    借著官人、兒子的名頭出場顯擺，這可不是什么好事。

    因有這樣的心態(tài)，入宮后，林氏與楊時月、裴若竹坐一塊，只管喝喝茶吃吃果子，看其他官婦們輪番上場演戲，全當是消遣了。

    中途，皇帝派蕭內(nèi)官過來，給皇后傳了個話，說是近日有要事，晚膳不過來了。

    蕭內(nèi)官雖是個奴婢，卻是伺候皇帝身邊的，衣著不凡，路過一干官婦跟前時，端端然而不卑不媚，視若無物。

    可傳完話往外出的時候，蕭內(nèi)官一掃看見了林氏等三人，目光略頓了頓，把著拂塵露了個和善的微笑，很快便收了去，免得被其他人察覺。

    很是有度。

    林氏并不識得蕭內(nèi)官，只覺得有些眼熟，她注意到了蕭內(nèi)官的神情，不明所以，嘴角微揚應(yīng)了過去。

    “方才是哪位貴人身邊的內(nèi)官？”蕭內(nèi)官走后，林氏低聲問裴若竹，道，“覺得有些眼熟。”

    “是皇帝身邊的蕭內(nèi)官。”裴若竹應(yīng)道，“許是去過幾回裴府傳召弟弟，母親遠遠見到過?！?/br>
    林氏了然，只當蕭內(nèi)官與少淮、少津相熟，出于他們倆的原因，才露出了那絲和善的笑意，又或是自個理會錯了，蕭內(nèi)官的笑意對的是別人。

    本以為今年的“喝茶”就此平平靜靜過去了，誰知到了末尾，皇后冷不丁地點了林氏，直夸她養(yǎng)了幾個好兒女，賢惠淑德，育兒有方。

    夸少淮少津這倒沒什么，滿朝盡知的，夸一夸若蓮、若竹幾個，這也沒什么，名聲在外的。

    可皇后卻道了一句：“北直隸棉布暢銷天下，百姓得以御寒，此間，本宮得了一份好名聲，可本宮知曉，棉織造坊多虧有若竹辛勞cao持著?！?/br>
    第225章

    底下眾官婦本都已經(jīng)開始掇拾裙擺，等著宴散離席，誰能料到皇后突然祭出這么一番“夸獎”。

    一時間，不止裴家女眷愕然，其他官婦亦是如此——裴家女眷是在想對策，其他婦人則是在揣摩這里頭的意思。

    這話初聽著，似乎是皇后賞識裴若竹，夸她能干，為自己博得了一份美譽?？杉毾雭恚屎笳f她只得了一份名聲，棉織造坊竟是裴若竹在執(zhí)掌，官婦們豈能不驚訝？

    棉織造坊成立伊始，眾人并不甚看重，只覺得是給窮人織衣的小作坊，成不了什么氣候。

    綾羅綢緞才是貴物。

    幾年過去，當“小作坊”供了百萬邊軍的冬衣、造就了北直隸各府的“北棉一條街”，當棉布滲入到貴人圈里，眾人才后知后覺，薄利厚積，這可不是什么小作坊。

    只不過棉織造坊一直打的都是皇后的旗號，眾人默認這是皇家的產(chǎn)業(yè)，不敢也不好去染指。

    誰知香餑餑竟是裴家在獨食。

    楊時月聽后，手心里直冒冷汗，染濕了帕子，她跟著丈夫南下，知道的事情更多一些，她知道淮王在饒州府招攬幕僚，也略知道泉州府貪銀的流向?；屎蟮倪@一招“懷璧其罪”、“投石問路”，分明是透過三姐，沖著官人和二弟來的。

    若是回應(yīng)皇后道，“行犬馬之勞，為皇后分憂而已”，把功勞推給皇后，功勞倒是無所謂，只怕東宮那邊會心生忌憚，仔細提防著裴家人。若再讓皇帝覺得裴家摻和皇家立儲事，君臣生了嫌隙，失了圣眷，甚至怪罪下來，那便更麻煩了。

    若是不向皇后示好，不把功勞推給她，那便是在眾人面前承認了，棉織造坊就攥在裴家人手里。且不說外人如何覬覦這塊肥rou，單單是朝中文官的輪番攻訐，也夠裴家吃一壺了。

    且又是官人肩負京察大任這一特殊時機。

    會壞了大事，亂了京察。

    總就是，今日已然陷入被動，不能貪想轉(zhuǎn)敗為勝，只能想著盡量減少影響。

    楊時月心有猜測，不敢輕舉妄動，明明就坐在婆婆和三姐身邊，卻不能告知她們，更不能搶答皇后的話。

    話里全是“夸”裴若竹，卻故意先夸林氏，再把話引出來，皇后分明就是盯準了林氏，要林氏來接她的話。

    挑“軟柿子”捏。

    林氏雖不甚了解朝中大事，但也不是個真愚的，當她握到兒媳手心里全是汗時，便有了打算。

    只見林氏左牽起楊時月，右牽起裴若竹，滿面春風歡喜，樂滋滋道：“今日得皇后娘娘這么一番夸獎，你們倆個快快隨我出列行禮謝恩。”

    引著女兒、兒媳行禮之后，林氏道：“昔日全仗皇后娘娘的教導(dǎo)，才有若竹今日的出息?！币痪湓掽c出了皇后與裴若竹昔年曾有過一段“主仆情誼”。

    昔日主仆，相煎太急。

    又借此，給了楊時月和裴若竹說話的機會。

    楊時月心中多一份猜測，于是搶在三姐前說話，她道：“皇后娘娘母儀天下，親著棉布棉衣，親授植棉織棉之道，天下婦人無不懷恩相隨，才有了這南北織聲一片，天下不懼冬寒之景?！?/br>
    和皇后的天下之功相比，裴家這小小棉織造坊何足掛齒。

    天下植棉織棉的地方，又何止棉織造坊一處。

    裴若竹本就有了打算，聽了楊時月的話之后，又明了幾分，她道：“棉織造坊所產(chǎn)棉布，堪用于邊軍御寒，與天下棉布相比，十不足一?；屎竽锬锸①澯屑?，臣婦愧不敢當。”

    意思是，南平伯爵府掌管的織造坊，主要是為邊軍織冬衣。

    給朝廷干活而已。

    兩人一唱一和，心意相通，既把棉布的功勞推給皇后，又能把織造坊從中割裂出來。

    皇后基本目的已達，便不在意這些言語，略略應(yīng)過，開始夸獎其他官婦，先夸了徐家，再是楊家，后是陳家，專程挑裴家的姻親來夸獎。

    此舉亦值得玩味。

    裴家女眷盡力應(yīng)對，也并不能治本——誰知道眾官婦們回去后，會如何想，又會如何猜、如何傳呢？

    賜宴結(jié)束，出宮以后天色已暗。

    裴家老太太一直惴惴不安，追問今日之事會不會影響到兩個孫兒，林氏三人不敢顯露，一直哄著老太太說，平復(fù)她的心緒。

    登車時，楊時月鉆入了三姐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