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玉 第121節(jié)
秋白的心跳,從一開始的狂躁不安到后來的逐漸平靜。察覺到秋白的轉變,步驚川安心了些許,卻不急著說話,將抱著秋白的手又緊了緊。 他這回不愿再主動松開秋白,卻是秋白伸手輕輕推了推他,“我無事?!?/br> 步驚川半信半疑,還是聽話地稍稍松了手,任由秋白拉開了二人之間的距離。 他凝神打量著秋白的臉,連秋白最細微的神色變化都不肯放過。 此時秋白已經將情緒收斂,面上神色淡淡,與平日里幾乎沒有什么不同,叫步驚川幾乎在秋白身上看不出方才半點情緒的殘留。但秋白眼尾的一抹薄紅仍舊沒有逃出步驚川的眼尾,他深吸一口氣,抬手輕輕揉著那一抹紅色,仿佛這樣便能將這抹薄紅驅逐。 只可惜事與愿違,那抹薄紅非但沒有消散,反倒是秋白眼底被他這般動作揉出了細微的水光。 秋白忽地笑出了聲,抬手握住他作亂的手,神色松快了些許。 “都過去了?!辈襟@川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憋了半天,只憋出了這一句話。 “嗯,”秋白應著,“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接下來二人無話,沉默著在原地站了半晌,步驚川只覺渾身不自在,開口道:“不若出去瞧瞧罷?” 說完他便有些后悔。此處幻境,正是秋白許久之前與那人生活過的地方,秋白若是出去,一景一物皆承載著回憶,若是秋白觸景傷情了又該如何是好? 步驚川有些懊惱地咬了咬下唇,心中有些后悔。可話既已出口,再收回去便有些刻意了。 他正絞盡腦汁想再說些什么打個圓場,將此事繞過去,誰知秋白竟主動拉著他的手,朝竹屋外走去。 秋白沒有回頭看他,拉著他的手也穩(wěn)穩(wěn)當當,語氣平緩,“也好,出去走走?!?/br> 這處雖是幻境,卻被塑造得極為真實??臻g廣袤,叫人難以想象這是一處以人力塑造的幻象。 遠處群山綿延,近處林木錯落有致,在這竹屋不遠處,竟還有一個湖。 湖面碧波蕩漾,映著河對岸瑩瑩的花海。那一望無際的花海,與秋白先前帶著步驚川所去的那處格外相似。 湖中游魚游弋,天上飛鳥穿行,岸上走獸追逐,稱得上是寧靜祥和的景象。若非事先知曉此處是幻境,幾乎無人會懷疑此處的真實性。 步驚川甚至覺得,若是能夠長久在此地,不受外界所擾,也算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只可惜,此處是幻境。 秋白直直地望著那個湖,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輕輕勾起了嘴角。然而那唇角的一絲笑意,到最后卻變成了苦笑,“我此前曾經想過,如果我能與那人長久地留在此處,不問世事,就此過完一生,那該有多好。但那人那時候卻同我說,我與他身上還承擔著責任,不該以我們自己的喜好行事……可若是連自己的喜好都不能隨意的,這么活著又有什么意思?” 步驚川沉默著,心中想起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早在太云門時,他那時曾無意間同秋白說過,想要拋下一切,尋一個無人之處,只有彼此,了卻余生。 那時候秋白面上的表情,卻像極了眼下這般。帶著幾分自嘲,卻又無可奈何。 步驚川對那人不了解,因此聽秋白說著,他也只能聽。 猶豫了許久,步驚川還是問出了自己心中一直以來的問題:“……那個人,他是個怎樣的人?” “怎樣的人?”秋白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神色中卻多了幾分無助,“他時常掛在嘴邊的,就是大局為重。他那時候站在我跟前,眼前看著我,心底里想的卻是天下蒼生……你說,哪有這樣的人?” 步驚川雖察覺到秋白話中有話,卻領會不到其中深意。 他沉默了一下,還未想出該如何安慰秋白,便聽秋白輕嘆一聲,“我雖知曉他說的沒錯,但我心底里仍是……止不住地怪他。他總將外物外人看得過重,卻從沒有想過自己身邊的人。” “……可或許便是這般無畏,才令得他與常人不同。”秋白低聲道,“我醒來后雖怪他將我魂魄剝離,卻心知除卻失去軀殼以外,我并無其他異?!@才叫我,有些看不透他的想法。常人都道剝離魂魄之痛,撕心裂肺痛入骨髓,然而我當初失去了意識,半點感受不到……因此至今,我也未知曉他這么做的目的。” “我原以為他剝離我的魂魄,是要拿我的軀殼去……”秋白面上的茫然在此刻全數(shù)涌上了臉,他看著步驚川,愣愣地道,“可他沒有……我覺得我看不透他了?!?/br> 步驚川咬了咬牙,輕聲道:“或許,他只是另有苦衷呢?” “可他從未與我說過?!鼻锇椎?,“我亦未等到他同我坦白的時候?!?/br> 步驚川不知怎的,嘴忽然比腦子快了半拍,道:“會有那一天的。” 話說出口他才忽然醒悟過來,不由有些懊惱。他又不是那人,又如何能替那人作出承諾? 而出乎他意料地,秋白卻未反駁他,反倒是輕笑一聲,“我便等著那一天?!?/br> 二人再度回到那竹屋時,秋白已然恢復如初,“原來這處竹屋,早在很久之前,便被摧毀了。這處被復刻出來的幻境,雖與我記憶中的無甚差別,但我記得很清楚,這里并沒有可以存放我軀殼的地方,我亦未在此處感應到我的軀殼?!?/br> 步驚川便忽然想起了先前擺放在窗前的那副畫卷。這里的一切都與秋白記憶中的沒有差別,那么既然那幅畫卷既然會引起秋白如此大的情緒波動,想必秋白對那幅畫卷也是陌生的。想起先前在畫卷上察覺到的靈力波動,他朝著那畫走近了幾步。 他此時靈脈的限制已然打開,感知能力比先前強了不少,加上那畫卷上的靈力波動愈演愈烈,他自然能察覺到其中附著的陣法。 猶豫了片刻,步驚川抬起手,朝那畫卷灌輸了些許的靈力。 他原本只是想看看這畫卷之中隱藏的陣法,不成想,這畫卷的畫面卻隨著他靈力的注入,忽地一變。 竹葉化作層疊群山,竹身化作蜿蜒河流,唯一不變的,便是那只置身于其中的小白虎。 那變化在數(shù)息之內完成,原本竹林中漫步的小白虎,忽然變成了在地圖之中漫步。 步驚川皺眉看向那畫卷,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這……是地圖?” 只是這地圖,又標明了什么,為何又獨獨將小白虎留在了此處? 可在問出口后,他忽然想到他們此行就是為了秋白的軀殼而來,然而迄今為止,除了他見到秋白軀殼的幻象外,也并未見到真正的秋白軀殼。他們穿過一重又一重的幻境,卻只能失望地發(fā)現(xiàn)秋白的軀殼也不在此處。 ……莫非,這張地圖才是真正的秋白軀殼存放的地方? 看這地圖上的山川河流走勢,似乎并不是隨筆之作,而是在記錄著什么。 可這幻境主人大費周章造出這樣一個幻境,引得他們撲空,這又是為什么? “先前我尋到你之前,也見過你軀殼的幻象?!辈襟@川道,“可我卻碰不到,你也說你未在此地感應到軀殼的氣息……” 步驚川百思不得其解,秋白倒是與他想一處去了:“我的軀殼應當不在此處。先前你在太云門時途經這幻境外所見到的,應當是幻境的鏡像。否則,先發(fā)現(xiàn)我軀殼蹤跡的,應當是我自己。這張圖上面所畫的山川走勢……若我沒猜錯的話,應當是地圖?!?/br> 步驚川驚訝,沒料到秋白竟只一眼便看出了這畫卷的內容。顧不得失望,他追問道:“你看出這是什么地方了?” “這地勢有些眼熟……”秋白沉吟片刻,道,“我應當是去過此處的。” 步驚川心中稍稍安下心來,盡管此回撲空,卻也知道了下一回該去哪處,至少不是白來一趟。只希望,秋白的軀殼能夠真如這副畫卷上所記載的地方。 “待你我出了這幻境,我們不若再去這記載的地方一趟?!辈襟@川道,“只希望這幻境主人,莫要再耍人了?!?/br> 秋白微微頷首,“你方才說你見到了我的軀殼?” 步驚川微微點頭,“是的。那畫面與我先前途徑太云門禁地時,所窺見的畫面相差無幾?!?/br> “只不過……有些奇怪?!辈襟@川頓了頓,“我最初見到的畫面是和最初一樣的。但不知為什么,后來我看到了血色的線在……襲擊你的軀殼?!?/br>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直在小心地打量著秋白的神色,生怕秋白什么時候露出些不妥來。 然而,秋白卻只是微微挑了下眉,面上并無驚訝神色,反倒像是早就預料到這個結果了似的。 他想起先前在幻境之中聽到那位幻境主人曾提到的血孽,再見到秋白這神色,意識到秋白對此事似乎不是一無所知。 他生怕那血孽對秋白不利,心中的不安促使他開口問道:“秋白,那可是血孽?” 第169章 翰墨之境·一七 秋白面上的驚訝半點也遮不住。仿佛是被人戳穿了謊言那般,神色之間還有幾分慌亂,“你……知曉血孽?” 步驚川老實點頭,心中對于秋白的異狀雖有懷疑,卻未深想,“方才在見到幻境主人時,曾經聽他提過一句。” “你竟然都見到了么……”秋白面色恍然,卻難掩復雜神色,斟酌許久才想出答復,“說起來還是有些復雜?!?/br> “血孽乃是因殺伐所染。亡者有怨,其怨染血后自然成了血孽,血孽會糾纏在奪亡者性命之人身上?!鼻锇捉忉屩罢粘@碚f,若是普通規(guī)模的血孽,一般不會危及那奪人性命者的性命。然而,若是那人殺的不止成百上千,而是千千萬萬……那么血孽不但會壓制其修為境界,甚至會無限放大其欲念,使其逐步喪失理智,最后瘋魔而亡?!?/br> 怪不得昨天夜里秋白受到血孽影響,竟會如此失控。步驚川這么想著,卻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另一件事。 方才秋白提到了殺伐…… 步驚川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監(jiān)兵。若是問起他知曉的什么與殺伐有關的人,那他能想到的,第一個便是監(jiān)兵。 監(jiān)兵本是四象之一,西方白虎,主戰(zhàn),主殺伐,是守護一方白虎域的大能。西方白虎域與魔域只隔著一條界河,有半個白虎域的邊界都有魔族越界的風險。地域廣袤的白虎域,隨時都有魔族越界,監(jiān)兵分身乏術,卻又需獨身扛著守護白虎域的使命。而白虎域,也在獨自扛著幾乎所有魔修的侵略。 但凡有魔族出現(xiàn)在道修的地界上,那么清剿這些魔族的任務,監(jiān)兵必定是當仁不讓。況且古往今來道魔不兩立,戰(zhàn)爭與摩擦不斷,監(jiān)兵作為五位域主之一,自然也要參與至其中……沾染血孽,似乎再容易不過。 步驚川搖了搖頭。他對那個對他有著莫名敵意的監(jiān)兵向來沒什么好感,況且監(jiān)兵也對秋白不懷好意,也不知道自己突然擔心他做甚。 “那么……血孽還需如何消除?”步驚川下意識問道。 “血孽須得逐漸消磨,亦或是以靈力滌蕩。但若是血孽的規(guī)模大了,來不及等其自行消散,不止會激起人心中的欲念,甚至……能誘發(fā)人的殺念?!鼻锇讎@息一聲,“殺念越強,便越是容易失控,對血孽消散來說,百害而無一利。若是不能徹底消磨血孽,便會在血孽與殺念的影響下,逐步墮落,直至成為一個被欲念與殺意影響的瘋子?!?/br> 秋白的語氣有些沉重,叫步驚川的心都有些揪緊了,登時覺得自己這個問題提得不合時宜。 秋白卻像是看出了他所想似的,輕笑一聲道:“無事,左右你遲早都會知曉的,現(xiàn)在由我告訴你也無妨?!?/br> 步驚川卻忽然一激靈,道:“但你身上的血孽,是怎么一回事?” 秋白同他相處的這些年,多數(shù)時間都是陪在他身邊,照他對秋白的了解,秋白頂多會在同他外出時替他捉點野獸打打牙祭,從未濫殺無辜,那么,先前糾纏秋白的血孽,到底從何而來? 若說那血孽是秋白自千年之前便帶著的,到底是何等強盛的血孽,才會維系千年也未見消散?這血孽出現(xiàn)得突然,且看其規(guī)模,絕非一朝一夕之間便能形成,為何之前又毫無跡象? 更何況,他清楚秋白為人,秋白絕不是那種濫殺無辜的人,無從沾染上如此多的血孽。 可他又不確定了。縱使秋白沒有濫殺,然而秋白是自千年前便存在的,那時候的環(huán)境恐怕比不得現(xiàn)在的安逸,即便秋白不會濫殺無辜,但在千年前,若是局勢混亂,為了自己活命,秋白可有得選擇? 他想得多了,面上也不由自主帶了幾分憂慮。 見他幾乎什么都寫在了臉上,秋白也有些無奈,安慰道:“那都是別人的血孽,并非我自己惹上的。” 如此,步驚川才稍稍安心下來。 他心中雖仍有疑惑,為何旁人的血孽會轉嫁到秋白身上,然而想到千年前的亂世,秋白或許曾與旁人結仇,被人陷害了也說不準。 于是他便深信不疑,將這個問題拋于腦后。 此處風景稱得上是秀麗,環(huán)境宜人,若非是知曉此處是幻境,步驚川甚至還想多留些時日。 只可惜他急著出去尋找秋白軀殼真正所在之處,無心逗留。 他如今靈脈尚且開啟,對此處幻境的靈力流動頗為敏感,因此幾乎是在瞬間便察覺出,此處的幻境,都是基于那畫卷的支撐。 那畫卷,便是一個陣法。 其上留下的筆墨,除了畫的是山川河流的走勢,還是陣紋。二者結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若非他察覺有幾道墨跡之上有靈力,便差點便要將這畫卷忽略了去。 相較于幻境主人在別處布置的詭譎手段,這幻陣稱得上格外地樸實無華。 陣法雖不會如靈器那般認主,卻也不是每個人都能隨意驅動的,還需得順著陣紋之上的靈力走勢推斷,該從何處下手驅動陣法。 普通的陣修往常都會在這其中做些干擾判斷的手段,叫旁人不能輕易驅使自己的陣法。然而眼前這個陣法,仿若這主人對自己格外有信心,覺得無人能突破前端的幻境,因此在這畫卷的陣法上,并無這種防護的設置。 因此,步驚川只是嘗試著注入靈力驅動陣法,關閉了幻境,便如愿見到眼前的幻境如冰雪消融。 幻境之后,是一片灰蒙蒙的顏色。 那風和日麗的景色褪去,腳下踏的俱是焦土,不知從何處生出的瘴氣繚繞在他身側,放眼望去,一片沉沉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