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zhuǎn)身從一個柜子后面的小洞摸出灰撲撲的布包，她手忙腳亂的打開，一堆銅板夾雜著碎銀，楊氏努力笑了一下：“你看，娘真的有銀子。不怕啊?！?/br>
    她把錢收好，拿過燈盞帶著兒子往外面走，楊氏滿心都在兒子身上，根本沒注意其他人。

    程青錦順著她出院門，家里其他人面面相覷，最后咬咬牙跟上去。

    鄉(xiāng)下人家晚上歇得早，基本不點(diǎn)燈。平時行夜路也是靠月光，然而今晚烏云籠月，天地間一片漆黑。

    只有一盞燈火在夜風(fēng)中狂舞，隨時都會熄滅。

    楊氏舉著燈靠近程青錦：“青言，你小心些腳下，別摔了。”

    話落楊氏自己趔趄一下，程青錦趕緊扶住她，見到親娘如此他也心軟了，但想到今后程青錦又必須狠下心。

    在敘言和他娘之間，族內(nèi)肯定保敘言。程青錦兩個都想保。

    搖曳的橙色燈火將他的臉照的明明滅滅，眼睫投下一片陰影，掩去他眼中的不舍。

    他輕聲道：“你為什么總要害我？”

    楊氏頓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青…青言，你說什么？”

    不等人回答，楊氏心虛又迫切道：“不會了以后不會了，娘真的改?！?/br>
    “你從來都沒愛過我，從來都沒把我當(dāng)兒子”程青錦轉(zhuǎn)身跟她面對面：“我小時候每次生病，你在做什么，你只是看著，只是想等我自己死。”

    心地深處的陰暗被揭開，楊氏幾乎站不住，她只能搖頭，卻連一句解釋都說不出。

    因為，曾經(jīng)她的確是那么想的。

    她不敢親手掐死小兒子，就盼著小兒子每次生病病的嚴(yán)重些，病故才好。

    楊氏咬著牙無聲哭泣，眼淚順著兩頰滑落。

    程青錦繼續(xù)說下去，“你見我現(xiàn)在做官，你才上趕著認(rèn)，你想喝我的血吃我的rou害死我。”

    “不……”楊氏泣不成聲：“不是那樣的，不是，娘只是想見你?！?/br>
    “下輩子吧?！背糖噱\舉著燈大步走，楊氏愣了愣，立刻跟上去：“青言，青言，你去哪兒？”

    “與其某一天被你害死，我還不如尋個痛快。”程青錦停下腳步，冷冷的看她一眼，那一眼涼到楊氏的心底。

    楊氏辯解：“不會，不會了?！?/br>
    “我不去上京了，我真的不去了。”楊氏緩緩走向程青錦，她雙目含淚，忍著沒落下來：“真的，你信娘。”

    “我不信你?！背糖噱\把燈盞塞她手里，轉(zhuǎn)身一躍。

    巨大的噗通聲炸響在楊氏靈魂深處，她這才看清四下環(huán)境，原來他們不知不覺行至河邊。

    【娘，救我——】

    【娘……】

    七歲的男孩在秋日的河水中無助掙扎，懇求生母救救他。

    楊氏呼哧呼哧大喘氣，燈盞落地的悶聲伴隨著重物入水的噗通聲同時響起，四面八方的水淹沒她，不能呼吸了。

    好冷，原來秋日的河水這般冷。那個時候青言才七歲，還那么小……

    楊氏撲騰著手腳，用盡所有的力氣向兒子游去。河水太冷了，凍住楊氏的思緒，她只是憑著本能在活動。

    她不是個好娘親，沒對那個孩子有一天好，如今，如今一定要救下青言。

    意識散去前，她碰到一只胳膊，用盡所有力氣將對方舉起。

    程青錦和程三把楊氏拽上岸，程青錦手上的傷口已經(jīng)發(fā)白，他冷著臉：“勞煩四叔去鎮(zhèn)上請大夫，拜托了。”

    程四良久才找回自己的思緒，轉(zhuǎn)身向村口跑去，因為跑的太急還摔了一跤。

    程家其他人看著程青錦說不出一句話，仿佛第一次認(rèn)識程青錦。他渾身濕漉漉蹲在楊氏身邊，像一個可怕的……

    眾人不知是被夜風(fēng)凍著，還是被程青錦嚇的，齊齊打個寒顫：太狠了，殺人誅心也就這般了。

    程四借了牛車去鎮(zhèn)上，很快就帶著大夫回村。程四提前道出病人癥狀，方便大夫提前抓藥備著。

    事實(shí)證明程四的做法極為正確。楊氏情緒大起大落又落水受寒，幸好大夫需要的藥材都悉數(shù)帶了來，程家人當(dāng)晚熬藥給人灌下去，后半夜楊氏才沒發(fā)熱。

    程青錦雖然傷了手，但只是皮rou傷，包扎傷口后又灌了一碗姜湯，人就沒事了。

    反而是程三病了，程四只好又跑一趟鎮(zhèn)上，請大夫給程三診治。大夫詫異的看程三一眼，“郁結(jié)于心，思慮過重?！?/br>
    大夫重新開一張方子，程長泰出面把診金結(jié)了。待大夫離開后，程青錦要將錢給程長泰，“這事是三房鬧的，爺爺奶奶……”

    “就算分家了，老三和三媳婦也是我和你娘的兒子和兒媳婦?！背涕L泰丟下這句就回了屋，只是年邁的身形更加佝僂。

    其他幾房也沒鬧，家里安生極了。

    黃昏時候四房主動做飯，順便給三房送去，程青錦愣了愣，隨后

    溫聲道：“多謝四嬸。”

    吳氏含糊應(yīng)了一聲，昨晚的場景還在她腦海，這會子她有點(diǎn)怵程青錦。

    她匆匆回屋，抱住丈夫才松口氣。她不求了，她什么都不求了，念書也好不念書也罷，只要兒子能吃飽穿暖，每日過得開心就夠了。

    程四感覺到肩頭的濕意，他緊緊抱住妻子，心中一片安穩(wěn)。

    少頃，屋門從外面打開，程青良探出半個腦袋，程四對他揮了揮手。吳氏似有所感，她按了按眼角從丈夫懷里退出來，努力露出一個笑，轉(zhuǎn)身對兒子招手。

    程青良猶豫片刻，徹底推開門走向吳氏，他長大了長高了，曾經(jīng)被親娘抱在懷里的小孩兒如今反過來抱住親娘。

    三房屋內(nèi)，程青錦給楊氏喂完藥湯，楊氏的眼皮顫動，下一刻睜開眼，“我還活著？”她聲音啞的厲害。

    但屋內(nèi)安靜，程青錦聽個清楚：“嗯，還活著?！?/br>
    楊氏偏了偏頭，眼淚順著落下，她仿佛要將半生的淚哭盡。

    程青錦抬手給她抹去，輕聲道：“別給敘言添麻煩了，放過他吧。”

    楊氏鼻子一酸，嘴唇顫的厲害，許久她終于應(yīng)聲。

    楊氏用過晚飯后，撐著病體持燈走向二房，程二和鄭氏看到她渾身一激靈。鄭氏一只手就栽在楊氏手里。

    楊氏把燈盞放在方桌上。

    此時程青嶺也趕過來，這次因著有外人來村壞事，所以程家的孫輩都回來。自然也目睹昨晚的鬧劇。

    程青嶺對楊氏的觀感很復(fù)雜，楊氏傷了她娘一只手，他本該是仇恨楊氏，可是……哎，這其中恩恩怨怨真是叫人心亂如麻。

    程青錦擠過人群，剛要帶他娘離開，沒想到楊氏腿一彎，對著鄭氏跪下，所有人都嚇到了。

    鄭氏驚的蹦起來，程二趕緊去拉楊氏，所有人都在想楊氏又做什么妖。

    楊氏沒動，看向鄭氏：“我傷了你，是我對不住你?！痹捖洌嵤峡牧巳齻€頭，這才離去。

    程青錦眼眶一紅，扶著他娘：“您還沒好，我們回屋吧。”

    楊氏不聽，她徑直去正屋跪在公婆面前，面對老陳氏，楊氏曾經(jīng)不耐又膩煩，如今才知道婆母是當(dāng)真為她好。

    如果她當(dāng)初聽教，對青言好一點(diǎn)，或者早日對眾人說出心里的想法，尋求答案，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樣。

    楊氏對著婆母重重磕頭，額頭滲出血，程青錦扶著她，哀求道：“娘，夠了，真的夠了?！?/br>
    程青錦扶著他娘回屋，程三坐在桌前，看到他們娘倆兒，笑了笑：“兒子上次給我的酒還沒喝，今晚我們一起喝?！?/br>
    楊氏沒吭聲，卻徑直在程三身邊坐下。程三給她倒酒，楊氏一口氣喝了，她喝的太快被嗆的咳嗽。

    程青錦給她順氣。

    程三一口氣連灌三碗酒，臉上飛快見紅。程青錦沒喝，程三也不勸他，自顧自喝酒。屋里兩盞蠟燭燒的熱烈，程三也算奢侈一回。

    他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跟鄉(xiāng)里其他漢子一樣，他們四兄弟中，他爹娘喜歡程大，然后是程四。程三從忽視中長大，為人父后也忽視自己的妻兒。

    “其實(shí)，青言小時候生病，我也盼著他病故?！背倘嗽捯怀?，楊氏和程青錦不敢置信的看向他。隨后程青錦又收回目光。

    不同于楊氏猜測小兒子是什么邪魔妖怪，程三僅僅只是覺得小兒子無用罷了。他沒有十月懷胎，沒有照顧孩子，所以程三對小兒子沒甚感情。

    在鄉(xiāng)下人家，一個瘦弱多病的孩子沒有價值。哪怕那個孩子很乖很懂事。

    “如果好好養(yǎng)著青言，會很辛苦。我不愿意。”程三知道楊氏不喜歡小兒子，但他只是口頭勸勸，并未做什么。

    楊氏眼眶一紅，她趕緊倒了一碗酒，

    一口氣喝下。

    程三也跟著喝了一碗，到如今他也說不清他對孩子們什么想法，對楊氏什么想法。楊氏是爹娘出面給他說的媳婦兒，程三不討厭也說不上喜歡，反正過日子。

    他就像一頭牛，主人給他食物，他干活就行。

    鄉(xiāng)里其他漢子都這么過的，男人，女人，反正有口飯吃就是了。誰想那么多。

    可是昨兒個夜里，青錦對楊氏說的種種，程三感覺兒子也在質(zhì)問他。

    他下意識跟著想了一下……

    他腦子像快木頭，想不出結(jié)果。他爹娘這么養(yǎng)大他，他養(yǎng)著他的媳婦兒孩子。大家都是這樣的。

    眾人說，要重視大兒子。他跟著重視。

    眾人說，健康的兒子才有價值。所以他希望體弱的小兒子趕緊病故。

    眾人說……

    程三按照眾人說的話做，可是最后他并沒有多幸福。反而心里悶悶。

    程三第一次覺得“眾人說”可能不一定對。

    程三看了一眼楊氏，“我對你也不好?！彼o自己倒酒，他心里對楊氏沒甚感情，所以楊氏怎樣他不在乎。

    只要這個家有個“家”的樣子就行。雖然有時候他也很煩楊氏，但楊氏做家務(wù)還算麻利。

    程青錦抹了把臉，對楊氏道：“娘，我扶你休息?！?/br>
    程青錦知道他娘有各種各樣的毛病，可有一點(diǎn)，他娘真的好好養(yǎng)大他和抱容了。

    在程青錦心中，娘比爹重要。

    但是楊氏不肯，她雙眼通紅的瞪著程三：“你就是對我不好?！?/br>
    “我坐月子你都沒給我弄點(diǎn)好的。從來不送我什么。我不舒服你也不管…”楊氏越說越委屈，她抬手抹去淚，哐哐給自己灌酒：“算了，我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都是爛人反正。

    程三喉嚨一堵，他想說點(diǎn)什么，又不知道說什么。兩個人比著似的喝酒，最后酒喝光了，程三道：“青錦去找你四叔，問他有酒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