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讓意味不明的哼笑一聲，他仰躺在草地上，瞇眼盯著天間白云：“念書時比不得你，為官時比不得你，如今連摘個破桃子也比不得你。程仲惟，你真是要壓我一輩子?！?/br>
    程敘言頓住，手中的蝴蝶草編即將成型，他垂下眼：“沒有那種事，沒有要壓你?！?/br>
    裴讓嗤笑，徹底閉上眼，“我剛才說錯了。你壓不了我一輩子，且走著瞧。”

    蝴蝶草編還剩一個翅膀，程敘言盯著看了半晌，終究扔向遠(yuǎn)處。他也仰躺在地上閉上眼，輕輕“嗯”了一聲，仿若回應(yīng)。

    兩人并排躺在一處，周邊散落的蜜桃粉嫩，似蒼茂草叢間開出的花，卻無人觀賞。

    第182章 稅收

    盛夏里一日賽一日的熱, 阿緹還好，壯壯好動慣了，偏他動一動又大汗淋漓, 熱的狠了就委屈的哇哇哭。

    程敘言也心疼兒子, 便讓卓顏帶著孩子去莊子里避暑。如此白術(shù)和半夏是要跟著卓顏走的。

    時明rou眼可見的失落，程敘言轉(zhuǎn)眼把時明派去莊子里。

    時明猶豫：“敘言哥, 您怎么辦??？”

    程敘言：“我有阿粟。再不濟還有府中長隨?！?/br>
    時明這才跟著去莊子。卓顏他們離開后, 府里一下子空下來。

    傍晚高粟先去接程偃，隨后再去大理寺接程敘言。

    這么一會子功夫, 馬車?yán)锏谋枰呀?jīng)化的差不多, 程敘言用手帕擦汗, 嘆道：“今歲這夏日不尋常?！?/br>
    程偃：“是啊?！?/br>
    父子倆對視一眼, 都從彼此眼中看到隱憂。再過大半月正是收割水稻的時節(jié)，可夏日里缺水，勢必影響水稻產(chǎn)量。

    若是秋收后按照往年稅收收取, 普通百姓的日子就難熬了。

    程偃端起手邊茶盞呷了一口, 這茶水他特意晾著，沒想到兩刻鐘過去還是熱的。

    次日程敘言被天子傳召進宮，君臣倆閑聊一會兒，程敘言忽然說起大理寺的一個案子。說是南方某個縣轄下的村落發(fā)生械斗, 死去不少人, 當(dāng)?shù)乜h令偏幫, 氣的苦主上京告狀。

    新帝驚道：“想來是受了莫大冤屈, 不然也不會如此?！?/br>
    且不說上京之路困難重重，便是入的京, 以平民之身狀告一縣之主, 需得先受三十大板。這尚且算輕的, 若是放至前朝，民告官贏了也得流放。

    程敘言點頭：“的確是有冤屈。那村落的地勢略高，村里的吃用，莊稼澆灌全仰賴上游水庫，可后來那水庫不知怎的落在村里的地主手里，地主為斂財將水價翻上十倍有余，村民若不繳足銀錢，地主便要堵了水庫。那時正逢夏日，地里莊稼巴巴的等著用水……”

    新帝沉了臉，“那地主真是心思歹毒之徒。愛卿說村里發(fā)生械斗，是憤怒的村民殺了那壞心眼子的地主？”

    “圣上猜的不錯。”程敘言繼續(xù)講述：“巧不巧的是，那地主的女兒是縣太爺?shù)男℃?，地主死后，小妾便求著縣令重罰村里人。大半個村的青壯都沒了，于是便有后面村人上京告狀之事?！?/br>
    殿內(nèi)安靜無聲，冰盆化去時散出的涼意縈繞四處。

    程敘言飲一口茶，嘆道：“民以食為天，地主掐住鄉(xiāng)民的脖子，便該料到有這一遭。世上來錢的方式千千萬，那地主卻選最不堪的，最后害人害己?！?/br>
    新帝深以為然。他也端起茶盞，茶湯澄碧，映出新帝年輕周正的面容，他忽然抬眸看向程敘言：“今歲夏日里，似乎還未降過一場雨?！?/br>
    程敘言斂目：“圣上觀察入微，臣等不如。”

    “若是如此，恐怕百姓的莊稼就不得好了?！毙碌弁蝗粵]了胃口，放下茶盞。

    程敘言頷首不語。

    半刻鐘后程敘言離去，新帝行至殿門處，外面的熱意噴涌而來，激的他汗水頻頻。

    九天之上的烈日熾熱耀盛，周邊暈處一層光暈，毫不留情的炙烤大地，新帝四下看去，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

    江平德小心道：“圣上，殿門處酷熱難耐，您回殿內(nèi)歇著吧，免得傷著龍體?！?/br>
    “仲惟在提醒朕吶?！毙碌坜D(zhuǎn)身往回走，咕噥道：“他倒是一顆心用在百姓身上了?！?/br>
    世上來錢的方式千千萬，何必可著普通鄉(xiāng)民薅。斷了普通鄉(xiāng)民的生路，誰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

    新帝叫人去打探上京附近的莊稼長勢，探子回報：“圣上，今歲天旱，莊稼長勢不盛，有老練的農(nóng)戶估算過，今歲收成恐只有去歲一半?！?/br>
    新帝點著扶手，竟然這般嚴(yán)重？

    “朕知曉了，你退下罷?！?/br>
    “是?！?/br>
    次日上朝，新帝試探的提了一下此事，他問道：“今歲天旱，諸愛卿可有何見解？”

    “圣上，臣有奏?！币幻賳T出列：“天旱傷稻，臣去田間走訪過，今歲地里的莊稼長勢微弱，百姓家中也無余糧，臣懇請圣上能將今歲稅收減少一二。”

    “檀大人此言差矣。”另一名吳姓官員出列道：“今歲不過旱幾月，遠(yuǎn)遠(yuǎn)不及旱災(zāi)勢重，若是今歲減少稅收，來年生有一二場暴雨，是不是也要以此為借口減少稅收。一年復(fù)一年，稅收不提，國庫吃空，邊關(guān)送不及糧草兵武，拿何抵御戎人？邊關(guān)失守，屆時戎人的鐵騎踏上我朝山河，生靈涂炭，豈不悔之晚矣。”

    檀大人被這一套說辭都整懵了，他直覺不對，卻一時又反駁不得。

    程敘言看一眼吳姓官員，好一招偷梁換柱。故意弱化眼前的苦難，無限擴大未來遭遇的問題，順利偏移問題中心。

    但凡姓吳的去鄉(xiāng)間田野走一遭就說不出這話。

    “吳大人此言差矣?！背虜⒀猿隽?，“今歲天熱異常，稻田十畝十裂。鄉(xiāng)民日日挑水灌溉，精心照料如顧幼兒，可人力難抵天意，稻田減產(chǎn)絕非他們所愿。天不憫民，百姓能依靠能指望的也只有圣上。”

    “程大人，你大抵是年輕。”吳姓官員譏諷道：“你尚不知何謂三年大旱，區(qū)區(qū)數(shù)月怎能相提并論?！?/br>
    程敘言不理會他，朝新帝拱手一禮，“微臣曾于史書中窺得三言兩語，僅餓殍遍野四字，便足見慘烈。”

    “圣上是仁德的君王，天有所感，便是旱也只是小展威力，可若輕之視之，小禍釀大禍，豈不悔之晚矣?！背虜⒀宰詈笠痪渑c吳大人的結(jié)尾一模一樣，吳大人梗了一下。

    吳大人喝道：“好一個小禍釀大禍，程大人是在詛咒我朝之后再遇天災(zāi)？你是何居心！”

    “吳大人莫要曲解本官?！背虜⒀詫π碌墼俅喂笆郑骸拔⒊贾慌沃窈竽昴隁q歲，風(fēng)調(diào)雨順才好?！辈唤o吳大人接茬的機會，程敘言又道：“吳大人鐵口直斷往后無災(zāi)禍，既無災(zāi)禍，百姓稻谷豐收，想來也能按時按量繳稅。既如此，今歲減少一二稅收又有何妨，我泱泱大國，這點短缺難道還補不上？”

    吳大人面皮抽動，他剛要說明年后年若是發(fā)生災(zāi)禍該如何，但話到嘴邊，他突然反應(yīng)過來，他若是那般言語，豈非有詛咒之嫌？他用來堵程敘言的話，沒想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堵了他自己。

    好啊，好一個大理寺卿，當(dāng)真是巧舌如簧。

    新帝斂目，掩去眼中的笑意：“程愛卿所言有理，如此，今歲的稅收酌情減免一二?！?/br>
    眾官員齊齊拱手行禮：“圣上仁德，我朝之福，萬民之福?！?/br>
    第183章 程敘言的謀劃

    天子最后任命檀大人為欽差, 巡視地方官員減少稅收之事。

    那日金鑾殿上，檀大人雖未辯過吳大人，但檀大人言語中能看出檀大人去田野實地走訪過, 憐憫百姓, 這樣的人做實事不會差。

    天子道：“此事并無嚴(yán)格準(zhǔn)則，你可酌情處理?！?/br>
    檀大人躬身應(yīng)是。

    每個地方的情況不一樣, 有些收成有個七七八八的, 稅收就減免的少一些。有些受旱嚴(yán)重的地方，稅收就減免的多一些, 凡事以民為本。

    檀大人即日出發(fā), 程敘言也在留意此事, 他跟他岳父通信, 卓父治下的地方還好，降了兩場及時雨，總算保住今歲的收成。

    程敘言的籍貫地就沒那么好的運氣, 天不作美, 村里人都在發(fā)愁今年的稅收，沒想到易知禮帶回來一個好消息。

    “今年稅收酌情減少？”村長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易知禮用力點頭，周圍倏地一靜，隨后村民們爆發(fā)出巨大的喜悅聲。

    “太好了?。　?/br>
    “我還說今年冬天日子難過, 這下不用挨餓了。”

    “圣上仁德, 圣上仁德啊——”

    村長領(lǐng)著村民齊齊朝北方朝拜, 易知禮也跟著跪下。

    秋收時候官府派人來田間查看, 發(fā)現(xiàn)確實收成不好，便在往年的稅收基礎(chǔ)上減少一半。

    但今歲稅收的這一短缺還需要想法子補上, 沒想到入冬后海運那邊給新帝驚喜, 利潤頗豐, 直接補上大半稅收。邊關(guān)的糧草甲胄都有著落了。

    新帝最近可謂是意氣風(fēng)發(fā)，然而好景不長，十一月中旬北方接連傳來災(zāi)情，懇請朝廷支援。

    十一月底邊關(guān)告急，今歲大寒，關(guān)外戎人凍死人畜無數(shù)，以致全力攻擊我朝邊防，懇請朝廷增添兵力。再添兵力不僅僅是人數(shù)，還有糧草甲胄等。

    朝堂上吵個沒完，有官員道先救災(zāi)，另一官員立刻反駁，邊防沖破百姓危矣。

    吳大人此時將矛頭對準(zhǔn)程敘言：“程大人，你可有悔？若今歲秋收按照往年稅收收取，現(xiàn)在國庫充盈，必能補上邊防戰(zhàn)力又能救災(zāi)?？梢蚰愣桃?，如今兩頭不顧，程大人，你罪大惡極?！?/br>
    程敘言根本不理會吳大人，朝天子拱手道：“圣上，微臣有一提議。”

    新帝忍住心中激動，面上平穩(wěn)：“愛卿且說?！?/br>
    程敘言：“太仆寺主管牧馬，天子行駕。但有道是術(shù)業(yè)有專攻，微臣想著，與其交由讀書人，不如交由精通此道的人?！?/br>
    此言一出，滿殿皆靜。

    謝閣老瞇了瞇眼，沉聲道：“不知程大人認(rèn)為何人精通此道？”

    程敘言躬身一禮：“臣見識淺薄，不通人性，區(qū)區(qū)粗鄙之語，圣上姑且聽聽。最后如何需得圣上拿主意。”

    程敘言的提議隱晦，但眾人都明白是什么意思。這是想把太仆寺的職位給賣了。

    太仆寺不涉朝政，但又實打?qū)嵉挠泄俾毱芳?，名大于利。?dāng)然專人來做這個職位，能不能獲利就看個人本事。

    新帝并未給出答案，退朝后謝閣老走向程敘言：“程大人?！?/br>
    程敘言拱手一禮。

    其他人沉默的看著他們，謝閣老意有所指：“程大人讀的圣賢書，明的禮，如今入得官場，還望程大人莫忘初心?！?/br>
    程敘言垂首：“謝閣老所言甚是，下官謹(jǐn)記?！?/br>
    謝閣老深深看他一眼，甩袖離開。吳大人冷哼，“賣官鬻爵，jian臣當(dāng)?shù)?，國之危矣。?/br>
    程敘言置若罔聞，吳大人沉下臉也甩袖離去。其他官員對程敘言露出輕鄙之態(tài)。

    裴讓眉頭微蹙，程敘言行事謹(jǐn)慎，今日這番冒進行為實在不像他。

    裴讓心里揣著事，

    傍晚散值后下意識想跟人商量，可他一問，才發(fā)現(xiàn)葉氏病了。

    裴讓板著臉：“什么時候的事？”

    管家小心道：“昨兒個夜里恭人就不太好了，今日起身便暈了回去?！彼谂嶙屔砗蟮溃骸耙呀?jīng)請了大夫，如今恭人服過藥歇下了。”

    裴讓進的正院，冬日里灰蒙蒙，屋內(nèi)門窗緊閉，徹底隔絕外面微弱的光，屋內(nèi)未點燈，裴讓幾乎看不清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