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我最近接到一個似乎有自閉癥的孩子,聽她的同學(xué)說是個有陰陽眼的女生,看起來會不太好過了。你呢?工作還好嗎?』 如果問高三的他對六年后的自己有什么想像,大概會得到非常天馬行空的答案??上У氖?,此時此刻,寧采宸只想回到六年前,告訴幼稚的自己:想得美。 誰知道他會當(dāng)上輔導(dǎo)老師──這種事多又要時時關(guān)照那些快要跳下樓的孩子的工作。 今晚又是弄到九點才能從學(xué)校離開的日子。他松開扣緊一整天的襯衫釦子,撥亂一早特地抹過的黑發(fā),在學(xué)生面前精神炯炯的模樣褪下來,連肩膀都挺不直地駝背往家的方向走。 偏偏這種疲憊的日子里,他的車子前不久拋錨拿去送修,所以這幾天都是靠兩條腿上下班。 即使是下班了,他的腦袋還是得不斷去幫手上的case想好解決方法。說到他現(xiàn)在手上這份案子,一個叫做燕青云的高一女孩,似乎有點自閉癥,班上同學(xué)都不敢靠近她。 不過每次找這女孩來,她都信誓旦旦地說:我沒有自閉癥。 事實上,心理醫(yī)生也說她沒有任何精神疾病。儘管如此,她就是不和班上同學(xué)有所互動,也不曾主動踏出自己的領(lǐng)域和同學(xué)說說話,而且同學(xué)們似乎也不想和她有所接觸。 據(jù)班上同學(xué)的八卦,這女孩似乎看得見不該看的東西。 以一個二十一世紀(jì)的人來說,寧采宸并不相信這種宗教的神鬼之說。他最靠近宗教神鬼的,就是高中考大學(xué)那次和要考教師招聘之前到廟里拜文昌帝君,還是他阿嬤逼他去的。 走在十點的夜路上,他滿腦子只有等等回家后要怎么放松。想到冰箱里還有幾罐臺啤,讓他稍稍打起精神。但是旋即又想到手上還有報告要寫,不由得又感到頹喪。 為了這些工作,他甚至連女友都好幾天沒有碰到了。再打開聊天室瞄一眼,自己剛才傳過去的訊息還沒有已讀,想來女友忙碌的程度也和自己不相上下吧。 寧采宸的女友,白筱倩和自己一樣讀教育心理與輔導(dǎo)學(xué)系,認識后才發(fā)現(xiàn)兩人一樣是宜蘭的北漂學(xué)子──筱倩讀的是蘭陽女中,自己則是羅東高中畢業(yè)的學(xué)生。一樣的生長環(huán)境讓兩人特別有話聊,他們被彼此吸引,大二時終于修成正果在一起。 畢業(yè)后兩人一起努力考回故鄉(xiāng),本來筱倩跟他一起在羅東高中當(dāng)輔導(dǎo)老師,一年后筱倩考上蘭陽女中,揮別寧采宸回到母校任教。 兩人在不同學(xué)校工作后,見面的時間大幅縮減,相較于以往成天膩在一起,兩人現(xiàn)在最多一週見一次面,忙一點的時候兩、三週才有一次見面的機會。 想著想著,寧采宸把手悄悄往公事包里探去。在公事包最安全的角落里,靜靜躺著一個天鵝絨毛小盒子,里面裝載一個男人的自信。 一枚求婚戒指。 眼看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三月底了,清明節(jié)后他一定要和筱倩求婚。 幸福的笑容溢于言表。就在他分神的同時,后方傳來細微的窸窣聲拉回他的注意力。他回頭一看,整條路上靜悄悄的,連隻流浪犬都沒有。路燈靜靜地打下燈光,一切看起來是自然不過。但是,這過分的自然反而顯得不自然。 寧采宸稍微提高警覺。雖然說他這個人不信邪,但大抵是因為最近為了燕青云的案子看了不少相關(guān)的民俗傳說,多多少少受了影響。 他下意識加快腳步。然而剩下的路程不再有任何奇怪的聲音,也使他不禁嘲笑自己疑神疑鬼。 一回家他快速地洗好澡,趕緊打完報告,連原本計畫要享受的啤酒都沒喝就打算躺到床上先睡了。 這晚,寧采宸睡得并不好。他夢見了他這輩子永遠不散的夢魘。 他好像又回到六年前,那個青澀的穿著羅東高中制服的日子,在連教官都懶得爬上來的頂樓,他看見那個人。 那個人──站在那里,與他印象中分毫不差地對自己笑著。 過了這么多年,他不停思索:那個傢伙對自己的笑容到底代表什么?無奈?悲傷?隱忍? 夢境里,那個人不發(fā)一語,只是離自己越來越遠,接著從自己的視線里消失── 「聶傔!」寧采宸坐起來,喘著氣,好像還在夢魘中尚未回神。呼吸好不容易平緩下來,他打開手機一看:已經(jīng)是早上六點半了。 他把自己摔回床里。多虧那場惡夢奪走寧采宸的睡眠品質(zhì),他很想繼續(xù)睡──顯然時間并不允許。他不甘不愿地下床打理自己,往學(xué)校走。 到了學(xué)校后,滿桌子的資料命寧采宸不得不打起精神。今天十點的時候是他和燕青云每週一次的談話時間,雖然他常常覺得這件事根本沒有必要,就直接上報「燕青云很正?!咕秃昧?,否則自己每週都要寫一次報告也是挺累人的。 令人慶幸的是,這個女孩子從來不會藉故逃跑讓自己找個半天,光是這點就讓他松了好幾口氣。 十點一到,燕青云一如既往準(zhǔn)時抵達輔導(dǎo)室。寧采宸低著頭翻等一下會用到的資料,一邊吩咐女孩先進去談話室。就在他整理資料的同時,他錯過了燕青云變化莫千的神情。再抬頭時,他發(fā)現(xiàn)女孩非但沒有如自己要求地進到談話室,反而盯著自己猛瞧。 寧采宸下意識摸了摸臉,狐疑問:「怎么了?老師今天看起來很奇怪嗎?」 只見燕青云支支吾吾,最后勉強擠出兩個字:「……沒有。」 他自嘲一笑:「應(yīng)該氣色看起來挺不好的吧?昨天晚上作惡夢了,所以沒睡飽?!顾鹳Y料,「走吧,趕快開始你也可以早點回教室上課?!?/br> 燕青云毫不留情戳破他心中打的算盤:「老師你是想要說『自己可以早點小瞇一下』吧?明天開始不就是清明連假了嗎?」 「放假是一回事,但是我們老師也不是放假就間在家里當(dāng)沙發(fā)馬鈴薯的好嗎?」寧采宸沒好氣地反駁。眼前這位小女生就是他不得安間的主因之一。「……啊?!?/br> 話說回來,明天開始連假的意思就是,今天已經(jīng)是3月31日了。六年前的今天,正是他的摯友在自己面前一躍而下的日子。思及此,他抿緊下唇。 「老師?怎么了嗎?」 面對學(xué)生的疑問,他端起從容的笑容:「沒什么。忽然想到明天要回老家一趟,畢竟是掃墓的日子嘛。」 他順利蒙混過去。 「我記得老師在開學(xué)自我介紹的時候說過,你也是羅高的學(xué)生?」 「是啊,正港宜蘭人哦。只是我老家在礁溪那邊?!顾笭枺肝矣浀蒙洗慰吹侥愕幕举Y料上寫說你也是礁溪人?說不定我們住得很近哦?」 今天兩人之間談話的氣氛很不錯,比起過去幾次緊繃、尷尬的狀況,這次簡直融洽得彷彿兩人是熟識多年的朋友。 老實說,雖然燕青云被說是有自閉癥,倒不如說是因為從來沒有敞開心房過。這個人相當(dāng)健談,對于很多事情都毫不避諱,例如自己家族女性有代代相傳的陰陽眼這件事,根本是毫無保留地說出來。 「我還以為這件事是不能說的呢?!箤幉慑沸闹蓄H為感動,有種自己成功馴服──不是,是打開這個女孩心房的感覺。 聊著聊著,燕青云好奇問:「我常聽班上的同學(xué)討論,老師是不是有女朋友?。俊?/br> 「哦……嗯,有啊?!瓜鄬τ谘嗲嘣频奶故幚诼洌约哼@種結(jié)巴的模樣顯得小家子氣多了。不過他確實沒有想過會有一天和學(xué)生討論自己的八卦,他在心中說服自己這些都是giveandtake,要怎么收先要怎么栽,只要自己向燕青云付出真心,這個小女孩也會對自己投以真誠的。「她……她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原本跟我一起在羅高當(dāng)輔導(dǎo)老師,去年考上蘭陽女中,現(xiàn)在回她母校教書了?!?/br> 「哦……真好啊,男女朋友什么的?!?/br> 「燕青云你也有喜歡的男生嗎?」 沒想到女孩只是回以沉默。寧采宸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踩到人家地雷了,糾結(jié)著要怎么安慰對方的同時,燕青云開口:「比起女生在后面說我壞話,男生的太直接。別說是喜歡他們,我討厭都來不及了?!?/br> 聊到這個地步,寧采宸才想起今天談話的主題,有些緊張兮兮:「怎么了?在班上有被排擠的狀況嗎?」 「沒辦法啊,人都是這樣的。一般人的都反應(yīng)太大了,而且又很難討好。既希望我說說『那邊』的狀況,但是聽到太真實的敘述又說我很怪,接著開始貼標(biāo)籤、製造莫須有的謠言。說到底,人類只是害怕有人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情。」過于老成的客觀批判讓寧采宸笑不出來。他在自己的筆記本上記錄下來,并且畫了一顆大大的星星符號,告訴自己,在對方畢業(yè)前目標(biāo)就是改變她的這種想法。 「關(guān)于這件事,我們下次再來深入談?wù)劙?。已?jīng)快要打鐘下課了,你差不多是時候可以先回教室了。以后如果在班上真的發(fā)生排擠之類的事情記得跟我說一下,我盡我所能幫點忙?!?/br> 「……好吧?!寡嗲嘣颇樕系谋砬榭雌饋砗転殡y。也是啦,通常被霸凌或被排擠的學(xué)生對于老師的力量總是感到懷疑,從一開始就放棄求救。 于是才會有人不抱希望地選擇自我了結(jié)…… 大概就是因為不希望校園內(nèi)有任何人放棄希望,所以他才會成為輔導(dǎo)老師吧。 他和燕青云揮手道別。直到談話室的門被關(guān)上,寧采宸才后知后覺感到有些不對勁。剛才兩人漫無邊際聊著的時候,似乎都沒有仔細談到家人。他同樣把這件事記在筆記本上,提醒自己下次別忘了。 他伸著懶腰,打了好大一個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