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筱倩,這禮拜日你有空嗎?我們?nèi)コ灶D飯吧。我那天早上去你家載你?!?/br> 晚上,寧采宸下班后沒有逗留,走路離開羅東高中,到附近的修車廠領(lǐng)回自己的toyota。車子駛向頭城鎮(zhèn)外澳海邊,雖然已是晚上沿途卻熱鬧非凡,畢竟接下來是連續(xù)四天的清明連假,頭城、礁溪一向是外縣市人連假出游的口袋名單。但他要去的地方比起人潮聚集之處要更遠一些。途中,他臨時下車買了一束百合,在旁邊的雜貨店也買一手臺啤,接著繼續(xù)往前開。 到了這個地方,已經(jīng)可以說是荒蕪得很了,連盞路燈都沒有,更別說是人聲,只有幾間廢棄的鐵皮屋子,壓根兒沒有人家。他的toyota緩緩駛?cè)肷碁┥希缓笈踔俸匣ㄏ萝?。距離停車處約五百公尺處,有一間廢棄的鐵皮屋子,那正是他的目的地。 他的步伐在沙灘上留下痕跡,旋即又因為海水拍上沙岸而被抹去。他神情肅穆,捧著百合花好似要去悼念誰。 他確實是要去悼念一個人。 連門都沒有,寧采宸走進鐵皮屋里,用打火機點燃一根放在里頭的蠟燭,小屋子亮了起來。里面有簡單的幾個書架、一張單人床、一個小茶幾,似有人跡。 茶幾正中央擺著一個小相框,里頭的相片有些模糊,這張照片是那個iphone還沒有在臺灣盛行、在他們這種鄉(xiāng)下城市根本看不見智慧型手機的年代拍的,他們只能用貝殼機拍出這種畫素不高的照片。照片里有兩個人,神采飛揚的人是自己,看起來有點無奈的就是他昔日最好的朋友──聶傔。 燭光映照稍微泛黃的照片上,寧采宸脫下身上的西裝外套,隨手扔在那張床墊上,然后席地而坐。百合花置于茶幾上,他拉開兩罐啤酒,一罐握在自己手上,一罐推到相框前方。 「聶傔,又一年了。」他輕聲說到。「沒想到我也成為25歲的老人了,就只有你這種狡猾的傢伙,硬是停在18歲沒有變老?!?/br> 照片中的聶傔無奈的笑彷彿是在回應(yīng)自己幼稚的話語。 「跟你說個好消息,我打算要跟筱倩求婚了。我很多年前就跟你說過了吧?如果我們兩個人訂婚了,我就帶她來看你。……抱歉,也許你不想聽我說愛情這種事吧?」啜了幾口啤酒,待啤酒的苦味褪去,寧采宸開啟另一個話題:「最近我接到一個新的case,是一個有陰陽眼的女孩。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看過你,也許下次我該去問她看看。不過你可能只想揍我吧?我?guī)Ыo你的傷害一定不是六年過去你就愿意原諒的。好吧,任你揍、任你罵都好,我罪有應(yīng)得?!?/br> 凝視著照片中的人,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酒意上來了,他竟感覺有點鼻酸。 「抱歉……雖然已經(jīng)說了六年了,我還是只能說我很抱歉……」 隔著窗戶,可以看見外頭映照出星夜的海水潮來又潮去。他和聶傔以前高中的時候很喜歡來這里打發(fā)時間,他們會在夜里欣賞星月,沒有光害影響的星星閃耀著,偶爾會有一些流星劃過天際,墜入映照出星空的海面。那樣的美景如今看來卻是索然無味。 很多事情都變了。但是有些事情無法改變。 他年長了六歲,但是聶傔還是停在原地看著自己。 「你說,我有成熟了一點嗎?」他悶聲低笑,有些顫抖。淚水也因為顫抖而無法再被眼眶留住,打溼他的襯衫?!改憔褪且驗槲疫€不夠成熟,所以才離開;可是為什么我覺得,我還是在原地沒有成長?」 那些永遠不會變的,例如他對聶傔的傷害、例如聶傔的死、例如他失去了這段友情,就算用上一輩子都無法改變,他只能品嘗這份懊悔。 喝空了兩瓶酒,寧采宸開始打理那間破鐵皮屋。一年復(fù)一年的整理,大概是他試圖保護兩人回憶的方式。離開時,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了。 三月底、四月初的春天,寒意還沒有消去,海風(fēng)吹到身上還是寒得徹骨。更何況宜蘭是個春雨綿綿的區(qū)域,常言「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抬頭看了一眼烏云密布的天空,不難猜測明日會落起小雨。 他踏在沙灘上,步伐有些踉蹌。也是,兩杯啤酒下肚,以他的酒量而言這樣大概不能上路,于是他選擇沿著海岸線漫步。 沙灘上沒有一點燈光打下來,純?nèi)坏暮谟行斎恕2贿^寧采宸從以前就是膽子大的傢伙,自認沒做過什么虧心事──除了聶傔那件事。然而他一點也不怕被聶傔這隻鬼抓,倒不如說那傢伙把自己抓了,心里還會好過一點? 他甩甩頭,知道自己只是酒后胡思亂想了。 就在這種和心里對話的時候,背后忽然傳來凄厲的尖叫。 寧采宸幾乎是沒有思考地回頭去看。這個時間點除了他以外會有誰在這里?如果不是瘋了的國高中小屁孩,就是兇殺慘案。 然而,兩個都不是。只見兩個人影以電光火石的速度、兇殘的手段互毆,直到比較魁梧的那人被瘦弱的男人打得血rou模糊、倒在地上。獲得勝利的男人抬頭,措手不及地對上寧采宸的目光。 雖然他現(xiàn)在醉著,但是他很肯定自己沒有看錯。即使不合常理,他也絕對不會認錯。 站在那里的那個身穿羅東高中制服的「人」,就是聶傔。那個剛剛被自己祭拜的故友。 聶傔看著他,往自己的方向邁進一步,寧采宸不自覺后退一步?!嘎檪摺箯堊煊冤ぉ幉慑愤B一個字都不敢聽,轉(zhuǎn)身拔腿就跑,鑽入toyota里。 當(dāng)他鎖上車門時,人還喘著,轎車里盡是他的心跳聲。那是怎么回事? 「哈哈……怎么可能?都已經(jīng)過了六年了……」他自言自語著,「如果六年還沒去陰間,那不就……」 但是他有自信,就是聶傔化成灰他都認得出來。寧采宸越想越害怕,果然那傢伙終于決定回來復(fù)仇了嗎?還在人世時聶傔還是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沒想到士別三年──不,士別六年,連個魁梧的大漢都能被他打得滿地找牙。要是自己被逮到的話大概只能作砧板上的魚任他宰割吧…… 手機鈴聲倏然響起,讓寧采宸嚇得彈起來,頭直直撞上車頂。他摀著發(fā)疼的頭頂,定睛看手機一眼,是阿嬤打來的?!肝??阿嬤?你怎么那么晚了還沒去睡?」 『唉唷,采宸,你今天要來嗎?阿嬤有給你留菜,趕快回來吃啦。』 本來他是打算直接從外澳驅(qū)車到羅東的,不過既然明天本來就要回阿嬤家一趟,更何況頭城到礁溪的距離還是比較短,早一晚回去陪老人家也是好事?!肝抑懒?,我等等回去。阿嬤你先去睡,別等了?!?/br> 『你沒回來,阿嬤不放心啦。對了,把小傔也帶來啊!』 寧采宸抿唇。半晌,在手機的這端擠出勉強的笑容:「阿嬤,我不是說了小傔出國了嗎?」 『哪有?他上禮拜才回來看我欸。你是不是和人家吵架?你從以前就看他好說話,這次是不是……』阿嬤在電話另一頭叨叨絮絮,寧采宸撫額打斷:「阿嬤,我在開車,先不說了。等一下我回去再說?!?/br> 『好啦、好啦,你開車小心一點,不要開太快。趕快回來哦?!?/br> 「知道了、知道了,我先掛斷囉。阿嬤你快去睡啦,不要等我了?!?/br> 掛斷電話之后,他像洩了氣的氣球癱在駕駛座上。 就算聶傔死后,阿嬤一直當(dāng)作聶傔還在世,一開始他還會略遷怒似的告訴阿嬤「聶傔已經(jīng)死了」,卻屢屢得到她堅持說前幾天還看到小傔。到后來他已經(jīng)疲于反覆陳述事實,編了一個「聶傔出國」的藉口,不過老人家依然不相信。他一直認為阿嬤有阿茲海默癥,然而偏偏除了聶傔的事以外又一點問題也沒有,還老是說自己常吃銀杏記憶力不會衰退。 然而,剛看見貌似是聶傔的冤魂,又被阿嬤提及聶傔的他,第一次覺得夜路走多了果然會遇上鬼。 他再轉(zhuǎn)頭去看同一個位置,見到空無一「人」的沙灘,只覺得萬幸。 line的提示音驟響,他已經(jīng)無力滑開,瞥了一眼去看訊息提醒,是筱倩傳來的。 『抱歉,那天家里要聚餐,下一次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