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神、災(zāi)晦、喪門星……

    蕭樾僅手肘僵硬地動了下，很快又將沖動壓回?zé)o邊的黑暗中，好像自己身上很臟，不適合碰到她這樣干凈又明亮，宛如春日陽光照透的琉璃一般的少女。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冒出這樣的心情。很不像他。也許熬過這段時間就好了。

    阮芋跟著那群學(xué)生倒退了幾步，面朝蕭樾揮揮手，嗓音清甜：“我回去上課啦，餅干你記得吃啊?！?/br>
    阮芋轉(zhuǎn)過身，心想這周末回家說什么也要做幾樣甜點，下周帶來，親眼看著他吃。

    她要把家里所有能加的糖都加進去。

    順便帶幾塊磚頭過來，再聽見有誰敢傳那些可惡的流言，她一磚頭拍死一個，絕不手下留情。

    第57章 凜冬

    期末考在即, 復(fù)習(xí)間隙，阮芋抽出時間細致地做了本周末的甜品烘焙計劃，就等回家大展身手。

    周五清晨，母親的電話和起床鈴一同響起, 阮芋混混沌沌地接通, 聽見陳女士語速很快地說, 這周末老阮要留院值班，她要去隔壁市出差，家里的阿姨也請假回老家探親了，阮芋回家的話沒人照顧她, 所以她已經(jīng)和班主任說明了情況, 給阮芋申請了本周末留校住宿。

    阮芋不太清醒地應(yīng)了聲“哦”。洗漱過后，她反應(yīng)過來, 周末不能回家的話，她的甜品怎么辦？

    上學(xué)路上, 阮芋給陳女士打了兩通電話都占線。

    直到中午放學(xué)，母女倆通上話，阮芋說家里沒人也沒關(guān)系，她自己可以照顧自己。這周末她必須回家, 上周落下東西忘記帶了，她得回去拿。

    陳蕓問她什么東西忘帶了，阮芋支支吾吾說衣柜里的兩件新大衣, 陳蕓便說自己這會兒還沒出差, 可以找個跑腿幫她把衣服送到學(xué)校。

    掛斷電話，阮芋愣站了一會兒。母親話里話外并沒有破綻, 第六感卻告訴阮芋這一切不太對勁。

    朝夕相處這么多年, 不僅陳蕓了解女兒, 阮芋也了解她媽。陳女士性格圓滑，永遠擺著一張溫柔良善的面孔，說話輕輕緩緩的，就連辭退員工的時候，也會揚起和藹的笑臉，溫言軟語讓你滾蛋。

    可她剛才打電話的時候顯得急言令色，好像阮芋不聽話，她就會生氣一樣。

    還有一周就期末考了，許帆周末也留校復(fù)習(xí)。阮芋有人陪，晚上睡覺并不孤單。

    周六早上沒有起床鈴，她們自己定了鬧鐘六點半起床讀書，悶頭復(fù)習(xí)到中午，午飯時間，阮芋給蕭樾發(fā)消息，問他現(xiàn)在在干嘛，新家住得舒服嗎，復(fù)習(xí)得怎么樣了。

    直到下午他都沒回復(fù)。

    阮芋沒有計較被忽略，只有點難過擔(dān)心，猜到他現(xiàn)在的心情一定很糟糕，而她根本幫不上什么忙，

    靜不下心來學(xué)習(xí)，阮芋隨意劃拉手機，點開微信步數(shù)，看到蕭樾半天走了八千多步，難怪沒時間搭理她。再看見老阮和老陳的步數(shù)，出人意料的，竟然都只有兩位數(shù)。

    阮芋心頭升起團團疑慮，那股怪異的感覺愈發(fā)濃重，油然圍裹住她的心緒。

    周末天黑之前，留校的學(xué)生可以自由進出校園。阮芋刷卡離開的時候，門衛(wèi)問她去哪，她說回家，門衛(wèi)告訴她如果晚上不回來要和宿管老師說一聲。

    阮芋心想她就回家看一眼，沒事的話再烤一籃子小餅干，烤完就回學(xué)校，應(yīng)該不用打攪宿管老師。

    打車到家門口的時候大約下午三點多，天邊陰云密布，稠密云層遮擋陽光，暗得像傍晚時分。

    經(jīng)過保安亭，姚叔叔看到阮芋，突然從房間里走出來，說他正好有事要去12棟那邊，可以和阮芋一道過去。

    小區(qū)支道清靜少人，姚叔叔一路左顧右盼，阮芋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莫名有種被他護送回家的感覺。

    來到單元樓下，姚叔叔似是終于放心了。阮芋和他告別后，視線掃過前方的墻面，總覺得比以前斑駁了些，附著少許臟亂的污漬。

    進門之后轉(zhuǎn)了個彎來到電梯間，電梯門前站著個身穿黑色羽絨服的女人。羽絨服很長，從脖子一路裹到小腿，她微微佝僂著背，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絨面漁夫帽，整個人氣質(zhì)陰冷、頹喪，阮芋不記得曾在單元里見過這號人。

    直到她轉(zhuǎn)過頭來看了阮芋一眼。那道視線仿佛從地獄中生長出來，落到阮芋臉上，幾乎能穿透她的面皮，直抵骨骸。

    “梁……”

    “你怎么會在這里？”

    梁思然還記得在車禍現(xiàn)場一面之緣的阮芋。

    阮芋回答說她家在這兒，梁思然突然揪住胸口的衣物，問阮芋認識住這兒的阮醫(yī)生嗎。

    阮芋莫名不敢回答，就見她抵進一步，憔悴脫相的臉幾乎貼著阮芋鼻尖：“你和他長得很像，你是他女兒？”

    下一瞬，阮芋手腕就被人死死捉住，兇狠地往外拉。

    阮芋痛得冒出眼淚，梁思然的身體還未痊愈，幾乎是用命在鉗制她。

    “你跟我去警察局?！?/br>
    “為什么？”

    “為什么？因為你是兇手?！迸搜壑虚W爍著近乎瘋狂的光，“就是你肇事的吧？我去問警察，警察什么也不肯告訴我，只說是行人突然闖入機動車道造成急剎追尾，那個人肯定就是你。”

    “你胡說什么！”阮芋激動道，“是我救了你，梁阿姨，你搞搞清楚好嗎……”

    “你沒害我為什么要救我？”

    “我救你就是為了救你?！?/br>
    “哈哈哈……”梁思然失去理智地笑起來，“我記得你的臉，懷里掛著個白色書包，當(dāng)時闖入機動車道的人也背著個白色書包，我親眼看見了……如果不是你，你為什么第一個跑來幫我？”

    又是這個問題，讓人無法解釋的千古難題。

    阮芋的眼淚大顆大顆掉了下來，她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又不敢使勁拉拽這個一周前才被搶救回來的病人，就這么被梁思然拖出單元大門外，她的手腕又僵又痛，青澀的臉上滿是淚痕。

    門外站著好幾個陌生人，有人往墻上潑油漆寫字，還有人在墻上貼她父親的照片。阮芋猛地掙開了桎梏，書包滑落在地，她撲上去把那些人扯開，像一頭突然發(fā)瘋的小獸，用瘦弱得幾乎一捏就斷的手臂維護著她最愛的人。

    阮芋終于知道為什么mama不讓她回家了。

    這一切荒誕的、瘋狂的情節(jié)，她磕著瓜子翹著腿看醫(yī)療劇和醫(yī)鬧新聞的時候都見過，當(dāng)時她會氣得把瓜子殼狠狠丟在桌面，然后一轉(zhuǎn)頭就忘得一干二凈。

    針不刺在人身上，人永遠不知道那有多疼。現(xiàn)在她感受到了，疼得骨頭縫都在發(fā)抖。

    她看見貼在墻上的大字報上寫著是她父親cao作失誤造成醫(yī)療事故，殺死了患者的孩子，剝奪了患者生育的權(quán)利。這是絕對不可能的，阮芋記得在車禍現(xiàn)場觸摸到梁思然肚子的感覺，她后來查了相關(guān)資料，腹腔內(nèi)充血才會導(dǎo)致肚子緊繃變硬，梁思然沒去醫(yī)院的時候胎兒已經(jīng)處于窒息狀態(tài)，救不回來是大概率事件，甚至她自己也面臨著大出血休克死亡的威脅。

    而現(xiàn)在梁思然不僅不感謝主刀醫(yī)生的救命之恩，還聽信了產(chǎn)科里頭那些和她父親關(guān)系不好的主任的話，說她父親剖宮剖得草率，那一刀下去孩子必然沒命，至于摘除zigong，更是萬不得已才會做出的選擇，阮濟明做這個決定之前都沒有問過患者家屬……

    “你老公簽了手術(shù)同意書，就代表承擔(dān)一切風(fēng)險，醫(yī)生不會每動一下刀子就來征得患者許可?！比钣笠渤核既缓鸬?，“晚一秒你就會死知不知道？”

    “把我的孩子還給我，我寧愿自己去死?！?/br>
    阮芋沒力氣和她爭辯了，她覺得梁思然現(xiàn)在的精神很不正常，她自己的精神也要崩潰了。

    寒風(fēng)吹得女孩臉上淚痕迅速干涸，像刺刀滑過臉龐，疼得仿佛皮開rou綻。她轉(zhuǎn)身背對梁思然，撿起地上的書包，用盡全力朝那幾個在她家墻上噴寫恐嚇信息的人砸過去。

    身后驀地響起一串雜沓凌亂的腳步聲，有快有慢。

    阮芋還來不及回頭，瞬間就落入了一個緊實有力的懷抱。

    熟悉的清冽皂香涌入鼻腔，她的眼眶一下子變得酸軟，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男生雙臂收得很緊，高大身軀將她完完整整地籠罩住。

    阮芋抬起婆娑淚眼，眸光驀地狠狠頓住。

    男生身后，金屬容器落地發(fā)出“哐”的一聲利響，阮芋看到粘稠而刺鼻的紅色液體順著蕭樾額角落下，還有耳垂、肩膀、手臂……他很快松開她，將她推遠了些，免得沾到這些骯臟的東西。

    空氣仿若滯靜了一刻，直到前方傳來女人嘶啞的質(zhì)問聲：“你們認識?。俊?/br>
    阮芋臉色一變，就見已經(jīng)被人制住的梁思然不斷掙扎著想撲向蕭樾，帶著哭腔的聲音撕心裂肺道：“原來都是你，就是你指使他們一家人害我……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啊蕭樾？你害完你mama還不夠？為什么要這樣費盡心思地殺害我的孩子？”

    瘋狂的女人指責(zé)一切和事故有關(guān)的人，在這時似乎找到了“罪魁禍?zhǔn)住保谡煞驊牙锇l(fā)狂撕打著，一心想把不遠處那個被她潑了一身油漆的“惡魔”撕成碎片。

    阮芋心頭燃燒的憤怒像澆了一場大雨，突然之間萎靡下來，她顫著聲反駁道：

    “沒有，梁阿姨，這件事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和他也只是校友，根本不認識的?！?/br>
    “就是他害的，他是主謀，他是兇手，殺人要償命的……”

    “我都說了我不認識他。”

    阮芋的聲音酸得支離破碎，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淚，才看見自己右手兩根指頭沾到了油漆，鮮艷濃烈的顏色，像染上了誰的心口剖出來的心頭血一般。

    女人強撐的身體終于虛脫，她的丈夫抱著她，臉上的憔悴一點不比妻子少，看起來像是好幾天沒合過眼了。保安涌上來將那些在墻上亂涂亂貼的人趕走，周圍一片糟亂，哭聲、呼呵叱罵聲，金屬乒乓撞擊聲，混雜在呼嘯的北風(fēng)中，揉成一串殘忍的、令人無言以對的人間鬧劇。

    蕭樾轉(zhuǎn)了轉(zhuǎn)僵硬的脖頸，啞聲道：“她昨晚從家里逃出去，我們找了她很久……對不起?！?/br>
    道過一遍歉，他似乎覺得還不夠，那顆驕傲的頭顱痛苦地低垂下來：“對不起?！?/br>
    “又不是你的錯?！?/br>
    阮芋退后一步，把沾到油漆的手藏在身后，死咬著唇讓聲線聽起來穩(wěn)定，“你穿的好少，快回去吧?！?/br>
    蕭樾望了眼前方一地的狼藉，似是還想再說什么，忽而聽到身旁的少女用虛弱而空靈的聲音說：

    “你快回去吧，暫時……不要來找我了?！?/br>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靜止住了。阮芋余光看著鮮紅的油漆在他身后凝結(jié)成塊，后腦勺上也沾了不少，猶如觸目驚心的血塊，她差點再一次哭出來。

    沒等蕭樾回答，阮芋便轉(zhuǎn)過身，撿起草叢里的書包，埋頭倉皇地跑進了樓道口。

    阮芋以前總覺得自己很勇敢，很堅強，是見過大世面的女孩，是無所畏懼的大姐大?？伤F(xiàn)在難過害怕得無以復(fù)加，身后的一切是她無法面對、無法承擔(dān)的，她只想快點逃走，快點逃離這一切，回到以前那個安穩(wěn)平靜的世界。

    阮濟明和陳蕓果然都在家。

    阮芋被油漆潑到的手沒藏住，陳蕓一改溫柔樣貌，劈頭蓋臉地把她臭罵了一頓，轉(zhuǎn)頭又倏地落下眼淚，將瘦弱的女兒擁進懷里，緊緊抱住。

    阮濟明坐在沙發(fā)上沒動，阮芋走到他身邊才看見他腳上打了石膏，據(jù)說是和那群惡棍般的家屬推搡間摔下樓梯崴了腳，陳蕓哽咽著說幸好傷的是腳，萬一手受了什么傷，你爸的前途就徹底完了。

    阮芋以前總覺得自己家庭條件很好，父親是醫(yī)院主任，母親是好幾家茶店的老板，他們家既有社會地位又有錢，她生病的時候一年上百萬的醫(yī)藥費家里承擔(dān)起來毫不費勁，可是直到這一刻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家也是如此弱小，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算得上孤獨無依。她在學(xué)校努力讀書，她mama在生意場上勤懇賺錢，她爸最辛苦，做學(xué)術(shù)做業(yè)務(wù)管行政，結(jié)果就因為一次算不上失敗的手術(shù)，和幾個有矛盾的醫(yī)生，鬧到現(xiàn)在被家屬堵門，不敢去上班，甚至被人rou網(wǎng)暴，網(wǎng)上充斥著各種各樣難聽的罵聲，阮芋這幾天潛心學(xué)習(xí)都沒有注意，直到有同學(xué)朋友轉(zhuǎn)新聞鏈接給她，慰問她是否安好的時候，她才知道她爸已經(jīng)成了網(wǎng)路上劣跡斑斑人人喊打的罪人。

    醫(yī)療劇里那些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醫(yī)鬧戲碼一個一個齊全地找上他們。

    阮家仿佛墜入了無光的深淵，阮芋從回家后一直哭到晚上，擦干眼淚吃晚飯的時候，她很努力地鼓舞爸爸mama往樂觀的方向想：

    “醫(yī)院會查清事實的，梁家人要是再敢鬧事，我們就找警察，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br>
    陳蕓不得已告訴她：“你知道梁思然是什么人嗎？她娘家是寧城最大的地產(chǎn)商之一，我們現(xiàn)在住的小區(qū)都和他們家公司有關(guān)聯(lián)，還有物業(yè)，小區(qū)物業(yè)平常監(jiān)管多嚴密，為什么會放那群人進來？我讓朋友查了下，我們小區(qū)的物業(yè)公司原來就是梁家旗下的……”

    說白了，寧城是梁家的地盤，只要梁家人不想他們好過，找什么公道都沒用。

    阮濟明忍不住瞪陳蕓：“你和孩子說這些干嘛？”

    阮芋臉色蒼白如紙，她還不了解大人所處的那個澆漓炎涼的社會，只能用簡單的思維揣測著，只能相信正義總有一天會到達。

    “梁阿姨好像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阮芋試探著說，“等她的病好了，也許就會清醒過來，知道我們都是救她的人?！?/br>
    陳蕓聽見這話，不由自主望向丈夫。

    阮濟明的表情苦澀無奈：“我雖然不是精神科醫(yī)生，但是對這方面也有一些了解?！?/br>
    醫(yī)者仁心，他頓了頓，不知道是同情自己還是同情病人，有些艱難地繼續(xù)說道：

    “梁思然的這個情況，你們都看到了。我覺得不像普通的抑郁癥，她的被害妄想很嚴重，可能達到了精神分裂的程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