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和羅曼決定扮成經(jīng)商的兄妹，挑了一個偏遠城鎮(zhèn)附近的小村莊落腳，以減少可能遇到的關(guān)注和調(diào)查。

    比起較為北方的艾塔洛珊，位置偏南的艾塔羅溫氣候相對溫和許多，農(nóng)作物收成的次數(shù)增加，也讓她成為農(nóng)產(chǎn)的主要出口國。而艾塔洛珊較為嚴寒的氣候則使她成為農(nóng)產(chǎn)的進口國，進口的作物有一半以上都來自艾塔羅溫。

    由于艾塔羅溫的農(nóng)產(chǎn)發(fā)達，挺容易就能鎖定一個還算偏僻但卻富足的村落。

    目前打算由我構(gòu)思貼近民間需求的衣飾產(chǎn)品，由羅曼和當?shù)卮迕駵贤ê献髁慨a(chǎn)，再由我駕馬車把產(chǎn)品載到附近的小型城鎮(zhèn)販售，有時羅曼也會跟著進城去採買一些必需品。

    離開艾塔洛珊那天，在出發(fā)的馬車上，我努力說服羅曼，他才接受我沒有要按照伊琪安的意思把他當成所謂『夫侍之一』的決定──在他的觀念里，貴族出生的女子有好幾個夫侍是理所當然的，就像在艾塔洛珊的貴族男性有好幾個側(cè)室一樣平常。

    『禮物??？』回想起那天，我一聽到他說自己是禮物的宣言，忍不住驚呼。

    『是的，我原本服侍的少爺嫁給了代理大公爵，我就要聽從代理大公爵的命令呀。』

    聽起來，他是跟著伊琪安那位出生于艾塔羅溫的夫侍、陪嫁給伊琪安的。

    『……但你自己的想法又是如何呢？』

    羅曼愣了愣，而后勾起溫和的笑，淺黃眼眸中的平靜依舊、還帶了點陽光般的暖意。

    『我只要可以吃飽穿暖、再做些有意義的事情，就別無所求了?！凰壑橐晦D(zhuǎn)，頓時笑得有些俏皮，『而且以艾塔羅溫男子的眼光來看，您既是貴族血脈、劍術(shù)和騎術(shù)都擅長、外貌也很出色，完全沒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呢。』

    他稱讚的話，聽在我耳中只引出我的無力感。

    我生平中少數(shù)聽過的讚美，除了伊琪安說的，其他大多來自堤里西，因此，這類讚美在我聽來，一時成了反諷般的鈍痛，使我沒能立刻開口接話。

    羅曼像是察覺到了什么，他旋即閉上嘴，視線微垂地等著我。

    『我想，在婚姻關(guān)係里，外貌和能力不是最重要的──當然我不是要否認這兩項因素的影響力，只是對我來說，要選擇一個一起走一輩子的人，不是這么簡單的事。』

    更何況，才剛經(jīng)歷過堤里西這起事件──雖然不愿回想，卻還是不禁想起，對于談感情就有些抗拒。

    『這樣的話，您愿意讓我等您嗎？』羅曼收起笑容的認真神情，透著一股堅持，卻溫和而不至于強勢。

    『……你沒有必要等我。如果按照你的說法，伊琪安把你送給了我，那我要決定讓你脫離侍從的身分、恢復成平民的身分，也是可以的吧？』我偏頭想想，覺得該做得更有誠意，不然羅曼也可能覺得我只是說說而已，『你的身分證明大概還在伊琪安或她夫侍手上，我會連絡伊琪安的人轉(zhuǎn)交給我，到時再拿給你。』

    『您這是要讓我自己決定的意思？』羅曼眨了眨眼，面上初次露出了一絲慌亂。他大概鮮少有自己做重大決定的經(jīng)驗。

    『既然你不再是侍從，當然可以自己做決定，要離開也可以?！?/br>
    羅曼很快穩(wěn)定了神色，倏然，他對上我的眼，『那么，您就讓我留在您身邊幫忙打打雜、跑跑腿好嗎？當作我回報您的一點心意？』

    『我不是要否定你的能力，但我已經(jīng)很習慣獨立處理生活中的大小事，不需要再多麻煩一個人──而且你也不必再用敬語了，真的?！幻鎸λ膱猿?，我端也正了坐姿，以表明我的決心。

    羅曼持續(xù)盯著我，他眼底的疑惑逐漸淡去，眼中而后流露出些許笑意，『敬語的這部分我先配合你，但請想想，你在艾塔羅溫人生地不熟的、這里的文化也和艾塔洛珊不同，總是有個在地人幫忙，還是會穩(wěn)妥許多吧？』他的神態(tài)平和、不卑不亢得恰到好處。

    『至少一年，這樣好嗎？這段時間應該足夠你在艾塔羅溫安頓下來，我心理上也不會覺得太虧欠你，這應該是一個雙贏的做法？』他直率地伸出手、表達對我邀請的意思。

    我沉默數(shù)秒，選擇握上他伸在空中的手。我們同步晃了晃手。

    彼此松手后，我心里頓時覺得輕松不少。羅曼也露出安然的笑。

    『之后的一年請多指教?！晃覍λc頭致意。

    『你也是?！凰由盍诵θ?，神態(tài)恢復一開始的波瀾不驚。

    從記憶中回過神來，我彎身接住朝我撲過來的小男孩，他是和羅曼一起製作我所設計產(chǎn)品的村民家中的孩子。

    「蘭茲阿姨，抓到你了！來陪我玩嘛～」

    由于『蘭茲』是很常見的名字，我在這里就繼續(xù)使用和以前一樣的化名。

    孩子清脆的聲音讓我想起裴利爾的可愛模樣，我因而溫柔地輕摸他的頭，也配合他拉住我的手往前小跑。

    才來到這個村莊一個多月，我儼然成為了孩子們乾媽般的存在。變得熱鬧的生活雖然忙碌、甚至有些過于紛亂，卻很好地轉(zhuǎn)移了我的失落感。

    不是說我有多平易近人，而是這個村莊里的女性實在稀少，因此村民們也愿意孩子們多親近我──應該是想讓他們習慣和女性相處、也多少彌補一點缺乏的母愛。

    但我自覺年紀也不大啊。想到這點，反而有些哭笑不得。

    另一方面，即便男性追求女性在這里是不顧矜持的倒追，我卻不時需要拒絕適婚年齡的男孩子們提出要嫁給我的追求。

    這都是源于四年前，艾塔羅溫經(jīng)歷過的戰(zhàn)事。

    在當時，艾塔羅溫西方的鄰國『圖維爾』使了些伎倆，吸引聯(lián)防騎士團布置在邊境的兵力集中到某處，再從兵力較為薄弱的另一處進攻，一舉佔領(lǐng)了艾塔羅溫西方五個領(lǐng)地、足有艾塔羅溫國土的六分之一。

    后來是聯(lián)防騎士團團長的兒子首次出戰(zhàn)、一舉阻止圖維爾繼續(xù)深入艾塔羅溫，并堅持到團長和副團長的兵力回防，才把圖維爾給趕了回去。這場戰(zhàn)役之后被稱為『淬銀綠焰之戰(zhàn)』，公開的文獻卻沒記載這個名稱背后的涵義，我也無從得知。

    這會和薩利有關(guān)嗎？薩利那時也才十三歲，除非他就是那個傳說中天縱英才的團長之子，不然他有參與這場戰(zhàn)役的可能性極低，想想我就排除了這個可能──他要是那個團長之子，他怎么會有空跑到艾塔洛珊的貴族學校讀書？光是騎士團的事情大概就夠他忙了吧。

    當年，艾塔羅溫的王族從靠近邊境的領(lǐng)地徵召了不少戰(zhàn)力──主要是青壯年的女性、和體格較佳的男性。不少人在戰(zhàn)役中喪命，或有的是拖著殘疾回鄉(xiāng)的。

    這個村莊也因此少了許多女性。

    得知了村民們的處境，只要他們需要進行和公部門相關(guān)的手續(xù)，我便會在送貨到城鎮(zhèn)時幫忙處理──和艾塔洛珊的官員相反，這里的官員主要是女性，由女性和他們溝通會比較順利。

    跟著孩子拉著我的手跑到了鄰居的家門前，在構(gòu)造簡單的木造平房前面，就見羅曼瘦高的筆挺身影。

    鄰居家孩子們的大哥正站在羅曼旁邊，在不間斷地和他間話家常。羅曼不僅能笑著陪對方間聊，還能一邊有效率地點收對方做好的成品、再把這些成品分門別類放到載貨用的馬車車廂里──他這方面的才能著實幫了我不少忙。

    「哥，這是最后一家了對嗎？」由于和羅曼假裝是兄妹，這一個多月來在人前我理所當然地稱呼他為哥哥。

    而他做起事來的面面俱到，實在也像兄長一般。

    羅曼轉(zhuǎn)過來面對我，清淺的笑讓人如沐春風，「對，你也準備好了嗎？」

    「嗯，隨時都可以出發(fā)?！?/br>
    拉著我的孩子看我停下，便扯了扯我。羅曼見狀把孩子抱了起來，他看著孩子溫聲說：「叔叔有做布丁唷，剛剛拿給哥哥了，你去找哥哥吃布丁好嗎？」

    孩子的哥哥看了我一眼，突然神色有些慌張地把孩子從羅曼手中抱過去，哄著他進屋去了。

    「……我有這么可怕嗎？」我不禁問羅曼，羅曼卻只是加深了笑容，拉著我的袖子往馬車走去。

    從羅曼會避免和我有肢體接觸的這點看來，他骨子里還是道地的艾塔羅溫男子，之前伊琪安要他說出自己是禮物那番話，還真是為難他了。

    等到我們兩人都上了馬車，羅曼放開了我的袖子，我才繼續(xù)追問：「剛剛發(fā)生了什么嗎？」

    「我們家蘭茲還真是招蜂引蝶呀。」羅曼偏頭看著我笑得有些促狹。

    「到底怎么了？」

    「剛剛那位大哥才在跟我說他家meimei弟弟很喜歡你，想跟我打聽要怎么追求你，結(jié)果你就出現(xiàn)了，人家當然會不好意思嘛?！?/br>
    我的肩膀無力一垮，「不要再來了……委婉拒絕人可是很艱難的！」

    「看你這么喜歡人家弟妹，真的不考慮考慮？」

    眼看羅曼臉上的笑越來越故意，我忍不住瞪他。他卻依然笑得自在。

    我不禁聯(lián)想，難道伊琪安選人的標準是要有和她相近的惡趣味嗎？讓我不時會想起她？

    「別開玩笑了，下次你幫我拒絕他吧?！?/br>
    「好好好～真是的，都要我當壞人，搞不好人家還會認為是我不想讓meimei娶親呢?！?/br>
    羅曼的嘴雖然貧，做事卻還是靠譜的，通常我要他拒絕他就會去做，我也就乾脆不理他這句話，而轉(zhuǎn)身開門下了馬車，坐到車前的位置趕馬去了－－在艾塔羅溫還是女性趕馬、男性當乘客比較常見，我也該入境隨俗。

    坐在馬車上搖搖晃晃地出了村莊，部分雪微微融了的地面有些泥濘，還好有人鋪了厚厚的稻草使得馬車還能行駛。溫暖的陽光穿行過樹梢，打在我披了厚斗篷的身上，帶來舒服的熱度──種種跡象顯示冬天即將畫下句點，而春天的腳步臨近了。

    帶著因暖陽而稍微輕快的心情，駛過了泥濘的路段，我催動馬匹、提高了車速。

    當我沉浸在提高后的速度感中時，林間卻陡然一靜。

    蟲鳴鳥叫止息，就連輕拂的微風彷彿也靜止了。

    取而代之的，是有三道馬蹄聲不斷逼近──從馬蹄聲可以分辨出靠近的是健壯的快馬，而且多半是貴族所有，畢竟平民擁有的普通馬匹步伐不會如此俐落響亮。

    我因此繃緊了神經(jīng)，會是艾塔洛珊的追兵嗎？但又沒道理──伊琪安所安排暗中保護的人手，不定時會避開人群現(xiàn)身來向我匯報，多虧這樣，我和羅曼在艾塔洛珊的邊境躲過了幾次可能發(fā)現(xiàn)我們身分的盤查。如果這次的異狀是威脅，他們也應該會事先告知我。

    這地無處可躲，我只能繃緊了神經(jīng)，緩下馬車的速度。

    來者很快從對向現(xiàn)身，果然是騎著健壯馬匹的人，馬匹上卻看不到任何有身分徽飾的配件。馬上的三人還一律都穿了斗篷，斗篷的兜帽低到蓋住了鼻子，根本無法分辨五官。

    我乾脆停下馬車。對方的兩匹馬也在五十公尺遠的地方停下，只剩領(lǐng)頭的一匹最高壯的良馬繼續(xù)靠近。

    我的手握到了坐墊下的劍柄上。

    對方的坐騎和我們馬車的馬匹錯身而過。

    在我拔出劍的同時，對方也停在了我車轅旁，還把空著的兩手往兩旁一攤、表明自己沒有敵意。

    馬上之人的位置就在我身旁，我所舉的鋒利長劍已然正對著他。

    在僵持的狀態(tài)中，騎士緩緩拉下他的兜帽，兜帽下的臉龐熟悉得令我腦袋一空──隨后心頭涌現(xiàn)一股熱意。

    我放下了手中的劍。

    是薩利，他湖水綠的雙眸中慣常的狡黠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隱隱疲憊和焦慮──出于他的自持，大概也要足夠熟悉的人才看得出這些負面狀態(tài)。他看了我一眼，嘴角有隱約的笑意，卻很快收起笑容往我身后瞪去。

    在我后方，羅曼正把頭探出車窗，應該是因為我停下了馬車而想查看原因。

    「他是誰？」薩利的問句有著不滿。

    「伊琪安幫我安排的旅伴，羅曼?！?/br>
    我雖然回答得有些發(fā)楞，還是下意識省略了伊琪安一開始的打算──不知怎地，我直覺如果說出伊琪安的『禮物計畫』，薩利一定會不高興。

    對于薩利，我的心情一直很復雜。

    兩年前他突然在人前跟我裝熟、沒問過我意愿就介入我的生活，開啟了我們的交情。

    不知道是哪里不對勁，他對我的態(tài)度總是帶刺，卻又總會在我需要時伸出援手。雖說他時陰時晴、若即若離的態(tài)度常常讓我摸不著頭緒，他卻也未曾真的找過我麻煩。

    就這樣，兩人漸漸聊得上話，尤其常在談論時事的時候有共鳴，他的態(tài)度也越來越溫和──排除偶爾嚴格的發(fā)言，變得還算好相處。

    就算有這般交情，我還是無法想像他居然會在我失蹤后找我；即便有伊琪安這個消息管道，他也完全沒必要大費周章找到我的人。

    此時，在我回答完羅曼的身分后，他明顯一楞、掃視了羅曼兩眼，而后嘴角下拉的表情滿是不相信，「她原本不是這個打算吧？根本就是想送男人給你?！?/br>
    「……你找我？」好像招認伊琪安的計劃也很奇怪，我只能問出這乾癟的疑問。

    果然，薩利喫笑著回問，「不是找你，難道是找你車上那個男人嗎？」

    「就說只是旅伴了，你要找我的話也不用牽扯他?！?/br>
    薩利的眉頭緊鎖，他撫著下巴好似在猶豫，之后大嘆了口氣說：「你說旅伴就旅伴吧?！?/br>
    話畢，他一踩馬蹬、輕巧地跳上馬車前的座位、我的身邊。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退后拉開距離，他卻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而后，他用不容拒絕的強硬力氣執(zhí)起我的手、并在我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他落在我手背的吐息燥熱、隨后貼上的唇瓣卻冰涼──此舉使我渾身一陣發(fā)顫，腦袋一片混亂。

    他在干嘛？吃錯什么藥了？

    正當我想開口質(zhì)問時，薩利先出了聲。

    「絲蘭瑟，你娶我吧?！顾_利面上的得意神色不知怎地很是絢爛，他接著對我露出神秘的笑，「這樣你才能夠去拯救你的王子殿下啊?！拐f到這里，他的眼神陡然轉(zhuǎn)暗，壓低了的語調(diào)聽來也有些鬱悶，

    當我還在消化他這句話時，他偏頭笑得自嘲，眼神卻偏偏帶著灼人的熱度，「不要當我是笨蛋，當然是對我有好處我才會這么提議的，而這唯一的好處──就是你本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