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一點也不
周奐在接近一點時回來。 顧懷之原先坐在沙發(fā)上工作,一聽見開門聲,立刻擱下筆電,上前給了男人擁抱,馀光卻瞥見他手上除了兩人的中餐之外,還拎了一盒蛋糕。 她皺眉,「今天又是坐在你哪個方位的同學送你蛋糕了?」 這男人會不會太有人氣? 周奐淡聲,「我買的?!箵Q了鞋,直接進了廚房。 「??」 啊,是她小心眼了。 顧懷之兀自尷尬了幾秒,連忙跟上去,自背后抱住了他,撒嬌似地蹭了蹭男人的背,軟著聲確認:「周奐,所以你下課之后還特地去買蛋糕給我,是嗎?」 男人不為所動,將袋子里的湯麵盛入碗里。 顧懷之不死心,又問了一次,「周奐,你是特地去買蛋糕給我的嗎?」 即使心里明知道答案,也知道即使他開口只會是那亙古不變的單音,她還是想聽。 「嗯。」周奐低應,端著麵轉身往餐桌走去,身后的女人滿意了,亦步亦趨地跟著,抱在腰上的手也不肯放,像極了沒長大的孩子,專拉著人耍賴。 和周奐交往一段日子之后,顧懷之骨子里的孩子性就逐漸展露出來。 從小到大,她沒和父母撒過嬌,她的父母也不允許她用這種方式博得關注,甚至是要求任何不在他們安排中的事物,想吃糖的時候不能,想出去玩的時候也不能。 半夜做惡夢嚇醒了,想要有人陪的時候,她一樣不能撒嬌。 顧家的孩子都是這樣的,無論是她,還是她弟弟,又或者是其他的堂兄弟姊妹,他們從小就被教導要獨立自強,要表現(xiàn)得體,時時刻刻都得活得規(guī)矩。 但男孩子擁有一些女孩子沒有的特權,例如顧信之偶爾撒嬌是可以被接受的。 因為他是兒子。 顧懷之生平第一個撒嬌的對象,是大學時期的直屬學姊夏爾雅。 夏爾雅性格孤冷,大多時候都是獨來獨往,顧懷之是她大學期間少數(shù)往來的朋友。 大一入學時,所有人的直屬學長姊都在系學會安排的活動期限內認領了各自的直屬學弟妹,唯獨夏爾雅始終沒有出現(xiàn),后來還是顧懷之自己查了大二必修課的時間和地點,花了一個星期跑了好幾間教室,才終于找到人。 當時,夏爾雅并沒有給她好臉色看,反而告訴她,她打從心底認為直屬制度是毫無必要的規(guī)定,她也不會像其他人一樣帶著她到處吃喝玩樂,要她別再來了。 十八歲的顧懷之就是個奉公守法的好孩子,不喜歡獨樹一格,也不想要上了大學是個成年人了,卻連交朋友這么簡單的事都做不好,只得硬著頭皮繼續(xù)糾纏。 她于是四處打聽,輾轉得知夏爾雅平時除了家教和工讀之外,最常待在圖書館念書,她就天天抱著教科書去圖書館里守株待兔,刻意選和她同桌的座位,和她同一個時間離開,試著在那段路程里和她搭話,屢敗屢戰(zhàn),堅持了兩個月以后,終于讓夏爾雅松口說了第二句話。 「顧懷之,你爸不是t大的顧森教授嗎?他難道沒教你一直纏著人很不禮貌嗎?」 顧懷之無辜,「我爸說,遇到比自己優(yōu)秀的人,要虛心求教。學姊,聽說你大一連續(xù)兩個學期都拿書卷獎,我覺得我應該要好好向你學習念書的方法。」 夏爾雅:「??」 從此,顧懷之三不五時就藉著請教問題為由約夏爾雅吃飯,兩人在一次又一次短暫的飯局里慢慢交換了彼此的生活及成長背景,漸漸成了朋友。 后來,夏爾雅自結束首爾大學的交換生活,返臺后卻沒能抽到學校宿舍,顧懷之于是提議兩人能一塊住,最后在校版上找了兩名外文系的學生一起合租了單層公寓。 夏爾雅畢業(yè)后,兩人之間沒有斷了聯(lián)系,只是各自生活都忙,見面次數(shù)少了,感情倒是沒受影響。 有些感情本就不需要過度頻繁的熱絡,還是能走得細水長流。 幾個月前,夏爾雅和燦星集團接班人車時勛在韓國秘婚的消息公開,新聞鬧得沸沸揚揚,顧懷之也打了通電話關心,在電話里調侃了她幾句。 而最近,夏爾雅預計離開待了八年的事務所,打算自立門戶。 除了夏爾雅之外,周奐是第二個愿意讓她撒嬌的對象,男人包容得甚至比夏爾雅更多,近乎沒有底線。 「謝謝你,周奐?!?/br> 只要是她說過的話,即使再小的事,他只要聽見了就會放心上,當時她說吃醋了只是為了想討他幾句哄,事后也和他說過不介意了,他卻還是親自去買了蛋糕給她。 周奐:「吃飯吧。」 他不是很喜歡顧懷之和他說謝謝,她的道謝會讓他覺得兩人之間是有距離的,像是在門戶之內與之外。 可是她太有禮貌了,被教得太有禮貌了。 和曾經的他一樣。 他的母親總是教育他要成為一個謙遜有禮的人,要對世上的一切心懷感激,要謙卑地接受生命里所有不幸,要甘心地順從命運安排,因為上蒼注定好的東西,是不能違抗的。 人一生中的好壞,是不能違抗的。 好的不能不要,壞的也不能不要,你都要接受的,因為那是你的命。 母親總是這樣告訴他,在每一次災厄降臨時,她總是這樣,一邊抱著他,一邊流著淚,反覆地在他耳邊說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人的命運是不能違抗的,是嗎? 他不信,從來就不信。 天堂和地獄都是選擇出來的。 哪里是目的,哪里是歸處,哪里是依所,都是人類自己選擇出來的。 所以他選了地獄。 唯有墮入地獄,才能救出他母親,才能帶她逃離她從不掙扎的,她甘于接受的,不幸的命運。 在那之后,母親沒有和他說謝謝,她只是笑著,比從前都還快樂。 家人之間是不用道謝的。 他想讓顧懷之成為他的家人,成為他在這個世界的寄託,成為他能永遠保護的對象,所以他不要她和他說謝謝,因為家人之間是不需要道謝的。 可是顧懷之總有另一套理論,至今也沒放棄要勸服他。 她說,他們在交往,他們是彼此的愛人。 她說,感情是對等的,沒有誰理所當然要為誰付出一切,也沒有誰理所當然能接受。 她說,因為這樣,所以當他對她好的時候,她要和他說謝謝,謝謝他愿意對她好,謝謝他愿意愛她。 愛嗎? 他愛顧懷之嗎? 和一個人交往,對一個人好,這樣就是愛了嗎? 他不知道。 如果兩個人相愛,在外以夫妻為名,同住于一個屋簷下,生養(yǎng)子女,朝暮相處,如果這樣是愛的話,那么他所認知的愛,與顧懷之告訴他的愛,完全不同。 他所認知的愛,沒有對等,沒有誰對誰好,沒有感激也沒有道謝,只有不曾歇止的尖叫、哭嚎、求饒,只有面目全非的屋子與遍地的狼藉,只有未曾乾涸的眼淚與傷口。 漫地成河的血和淚,徹夜回盪的哀和求,就是他認知里愛的模樣,是他母親甘之如飴的命運。 如果愛是這樣,那他一點也不愛顧懷之,一點也不。 他不要愛她。 他不要帶給她任何的不幸。 永遠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