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你快樂嗎
顧懷之玩了好一陣子,一雙白皙的小腿被打得濕涼,走回岸上時,肌膚不免沾黏細沙,她不想弄臟鞋子,索性就讓周奐替她拿著。 正打算前去盥洗處沖洗時,一道爽朗的喊聲自遠方傳來。 「嘿!美女!有沒有空?」 兩人循聲看去,只見一名穿著淺藍色海灘褲的男孩子揮著手朝他們跑來。 「美女,我們那在打沙灘排球,正好缺一個人,一起過來玩吧?」男孩子燦燦一笑,大方邀約,側過身指著不遠處的球場,站在那處的人們也熱情地揮著手,吆喝幾聲請託。 顧懷之有些為難,主要是擔心周奐不開心,其次是自己也有些心動。 在美國念書那幾年,暑期時她也曾和朋友們到海邊走訪,沙灘排球這類運動在國外頗為盛行,湊合著打了幾次之后她也學會了規(guī)則,只可惜回國以后忙著工作,也沒能像學生時代那樣旅行,如今聽見這邀約,勾起了過往的記憶,她忽然就有些想過去了。 「出來玩,應該不趕時間吧?就和我們打一場,可以嗎?」 男孩子邀請的話語不曾間斷,愉悅而上揚的音調(diào)成了最好的蠱惑,顧懷之抿了抿唇,回頭看向身旁的男人,果不其然,眉宇深鎖。 「周奐,我能過去和他們打一場球嗎?」她輕拉了拉他的衣袖,軟聲試探。 周奐瞥了遠方的球場一眼,球網(wǎng)右半邊站了六個男女,左半邊則有四個,若加上現(xiàn)在過來邀約的男孩子就是五個人,確實少了一人。 他垂眸,女人微仰著臉,紅唇輕抿,眸光粼粼,看起來是真的很想過去。 周奐妥協(xié),「嗯。」 兩人跟著男孩子走向球場。 沿途,對方稍微介紹了一下自己,說他們是n大廣告系大四的學生,三五好友相約至臺中畢業(yè)旅行,今兒個是最后一天,待會海邊的行程結束后要去附近一間網(wǎng)路激推的熱炒店吃飯,最后才報上自己的姓名。 「啊、對了!我叫葉子佑,我朋友都叫我柚子。你們呢?是哪個學校的學生?」 顧懷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們不是學生了?!?/br> 「是嗎?看不出來耶,姊姊你看起來比我還小呢,應該才剛畢業(yè)沒多久吧?」葉子佑笑道,話才說完,球場上那群孩子立刻發(fā)出噓聲,連番調(diào)侃。 「n大廣告男神又在亂拐妹了!人帥真好!」 「昨天在夜市里撩了高中妹子,今天到海邊還要撩姊姊,葉子佑你是多寂寞?」 「葉子佑,人家有男朋友了,還不收斂一點,到時候被揍了我可會笑你!」 「喂,你們別亂說,我這是在聊天!要不是我,哪里找得到這么漂亮的姊姊陪我們打一局?做人不要厚顏無恥,懂得感恩好嗎?」葉子佑喊冤,轉而向邀來的女人道:「姊姊,你就跟我同一隊吧?」 「至于男朋友先生,就麻煩你在旁邊當個稱職的啦啦隊,替姊姊加油囉!」 周奐有些煩躁,轉身想走,卻又顧忌她就這么不回來了。猶豫片刻,他開口,「我在旁邊等你?!?/br> 這樣她就會回來了吧。 比賽開始后,沙灘上是一陣接著一陣此起彼落的尖叫與歡笑。 周奐無法理解為什么要為了接一顆球而在艷陽下奔跑,也無法理解為什么要為了一場比賽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狽,可不管再怎么狼狽,每個人臉上都是笑著的。 顧懷之也笑著,始終都笑著。 每一次得分的時候,同隊的人們都會上前和她擊掌,隊友得分的時候她也會主動和對方擊掌,失分的時候她會懊惱地道歉,然后大家會笑著和她說沒關係,圍著圈喊聲打氣,忘卻前一秒發(fā)生的事情,重新開始下一局。 她看起來好快樂,比待在他身邊的任何時刻都快樂。 她就該這樣笑著。 她就該站在陽光底下,站在光亮之處,站在天堂之上,舞動上天賜予的羽白,而不是當一個折翼后墜入地獄的天使。 有光的地方,才是她該去的地方。 那些人臉上的笑,他學不來。顧懷之臉上的笑,他也給不起。 他一點也不適合她。 即使是這副模樣,他依舊來自幽冥。 他們一點也不相配。 比賽結束,一行人熱情地邀約顧懷之一起加入午餐。 顧懷之見周奐在遠邊等得有些久了,表情看上去也不太對,想著如果有陌生人在他大概也不自在,于是婉拒了他們的邀請。 道別后,她拍掉身上的細沙,走回男人身邊。 「周奐,我回來了?!?/br> 男人沉默無聲。 顧懷之察覺他的怪異,心下一陣不安。 「周奐,怎么了?」她伸手去牽他垂在膝上的手,卻觸到了不該在艷陽天下出現(xiàn)的冰涼。她一怔,連忙收緊手,「周奐,你有聽到我在說話嗎?」 他一直在下雪。 和她出來之后,他一直在下雪。 「周奐,看著我,好不好?」顧懷之轉而捧起他的臉,將他轉向自己,指腹輕輕撫過那總是帶著蒼涼的眼角。「看著我,周奐?!?/br> 雜訊紛擾的象限忽然刺入一道清澈。 所有音訊都雜不可辨,唯獨這道聲音字字清晰。 「周奐,看著我?!?/br> 闃暗一片的荒蕪里開始有了光亮,光線自腳邊的裂縫逐漸滲入,如同綠藤彎曲攀繞,最終將蜷縮在角落的他團團包圍。 「周奐,聽得見我的聲音嗎?我在這里。」 朦朧的視線里忽然有光了,濃霧漸漸散去,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她的面容。 「顧懷之??」 「是我,我在這里?!诡檻阎讨鴱厢澹μ崞鹦θ?,溫聲安哄:「對不起,我玩太久了。以后你不想等的時候就過來找我,你說一聲,我就過去了,不會再讓你等了。」 「??」 他們明明不相配,她卻總是一而再地為他妥協(xié)。 顧懷之當初找上他,為的是尋找真正的自由,可他卻不斷地讓她妥協(xié)。 他分明清楚的。 他分明清楚這樣她不會快樂的,可是他放不開。 在看過光明,嚐過溫暖,感受過心跳之后,他沒有辦法放開她了。 每一次的墜落,她都接住了他,如果放開了,他是不是又要回到那永無止盡的輪回之中? 如果放開了,他是不是就只能永無止盡地在每一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回到十七歲生日那天,回到那個沒有光的夜晚,一遍又一遍地看著自己揮刀殺戮,一遍又一遍地看著腥熱的鮮血噴濺,一遍又一遍地聽著凄厲哀絕的哭叫嘶喊? 如果放開了,他是不是就永遠逃脫不了那座鐵牢,永遠只能被困在里頭? 他好想出來,好想要從惡夢里醒來。 從孩提時起,他每天每天都希望自己能快點從這場惡夢里醒來,他以為殺了那個人就行了,他以為殺了他就行了,可是惡夢還是繼續(xù)著,沒有一刻停止過。 沒有一刻。 從前那些醒著時會看見的畫面,如今全跑到了夢里頭。 可遇見顧懷之以后,只要有她在身邊的時候,惡夢就停止了。有她在的每一晚,閉上眼后看見的都不是血腥,耳邊聽見的也不再是聲嘶力竭的哭啼。 他好不容易看見希望了。 可若他的希望是必須犧牲她的幸福才能換得,他該怎么辦? 如果留在他身邊最后的結局是讓她變得不幸,他該怎么辦? 他該怎么辦? 「顧懷之??你快樂嗎?」 顧懷之紅了眼眶。 這一刻,她看見了他眼底的掙扎,看見了他的恐懼,也看見了他的孤寂。 像是孤行于紛飛大雪之中旅人,好不容易尋見一簇火源,卻害怕自己身上的厚雪會意外將光熄滅,更像淹溺于冰冷潭淵里載浮載沉了千年,好不容易遇上一艘小船,卻畏懼自己滿身濕漉會讓扁舟從此翻覆。 他是如此害怕會為她帶來不幸,害怕的連握住她的手都猶豫。 所以她才總說,周奐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暖的人。 世上沒有人像她如此,孤身于蒼茫冰雪之中,孑然清冷,薄情淡漠,卻能把平生所有溫柔都給予一人。 「我很快樂。」 周奐,是你讓我找回了自己,是你讓我認識了自己。 是你讓我了解,當日子不再只是按部就班,不再只是循規(guī)蹈矩,不再只是日復一日地復製別人心之所向的路徑,而是能夠跟隨自己的心和想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說想說的話,愛自己所愛的人,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是你讓我找回了顧懷之,也是你讓我成為了顧懷之。 周奐,你是我的光,是這個世界上所有美好的總和,是我唯一想去的天堂。 「周奐,能和你在一起,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