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午間，周奐騎著單車來到市中心的商圈，踏入久未造訪的tears。

    「來了？」

    「嗯?！?/br>
    「坐吧，喝水，還是要茶或果汁之類的？」車時勛笑問，一副盛情款待，卻早已拉開餐椅入座。

    周奐這人向來只喝水，許久不見，稍微做做樣子罷了。

    周奐沒應(yīng)，只是坐了下來，主動拿起桌邊的水瓶，一如過往先倒了半杯水給他，然后才倒了自己的。

    車時勛勾唇，見慣了他多禮?！缸罱^得如何？聽徐俊說，交女朋友了？」

    周奐淡聲：「是聽夏律師說的吧?！?/br>
    他其實認得夏爾雅，也知道她是車時勛妻子。一年多前，兩人秘婚的消息鬧得沸沸揚揚，即使他不關(guān)心世事，也不免在街頭的電視墻上看見相關(guān)新聞報導(dǎo)。

    只不過昨日碰面時，見對方并不曉得他，也就沒打算說了。

    車時勛無奈，「你就不能稍微配合一下情境嗎？」

    「不能?！?/br>
    「??」還要不要好好聊天？

    拿他這死板的個性沒轍，車時勛自討沒趣，把話題轉(zhuǎn)到了正事上，「顧小姐最近還好嗎？我聽爾雅說，星期五要開偵查庭了?！?/br>
    「不太好?！怪軍J斂下眼，握著水杯的指攥緊，嗓音沉了幾度。

    顧懷之的不對勁，他不是看不出來。

    她最近很常打電話給他，即使嘴上說著不需要他過去學(xué)校陪伴，每次通話也總是找盡話題，想把時間拉得更長一些。

    過去她工作時總是專注，有時候忙起來甚至?xí)撕退屑s，可是現(xiàn)在即使去了學(xué)校，也會頻繁傳訊息給他，似乎是想透過這樣的方式確認他一直都在。

    以往她都是習(xí)慣早睡的，睡眠品質(zhì)也一向不差，要是他按著自己原先的作息，回到家時都是以是清晨，這個時間她理應(yīng)還熟睡，但最近當(dāng)他梳洗好進房，總會看見她蜷縮著身子，渾身顫抖，額邊頰上也全是冷汗。

    他不過伸手想抱抱她，可才觸到她肩膀，她卻嚇得整個人從睡夢中醒來，不斷哭喊著不要碰她，掙扎著拳打腳踢，誤以為靠近她的是那晚想傷害她的男人。

    她的精神狀態(tài)早已瀕臨極限，卻為了不影響工作，強迫自己若無其事地面對人群，勉強自己扮演好所有角色，甚至為了不讓他擔(dān)心，刻意笑得和過去一樣開朗。

    她一直都在逞強，連在他面前也是。

    他其實也擔(dān)心偵查庭當(dāng)天，當(dāng)檢察官問起，要她仔細描述當(dāng)時的經(jīng)過，在那不得已的情況下，她被迫要去回想那些令人作噁的過程，到那個時候，這些日子以來她偽裝的堅強將會在一夕之間瓦解崩落，然后也許，她會在訊問的過程中因為難以承受的痛苦而崩潰。

    可為了治那禽獸的罪，現(xiàn)實又逼迫她非得去回想受辱的每個細節(jié)。

    實現(xiàn)正義的過程，對被害人而言，是如此殘忍。

    過去的他是如此，現(xiàn)在的顧懷之也是如此。

    他是那場殺戮的加害者，同時也是受害者，卻被迫在一次又一次為了釐清事實的訊問中，反覆地描述每一幕血腥，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麻痺了，卻沒想到惡夢早已滲入血骨，日夜纏繞，剝奪他所有空氣，卻又不肯乾脆地置他于死地，只是不斷不斷地用著同樣的手法折磨他。

    一遍又一遍，至死方休。

    他無法想像這樣的痛苦出現(xiàn)在顧懷之的生活里，他無法明知道被夢魘糾纏的后果，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往深淵里墜落，他恨自己再次面對同樣的情況卻束手無策，也恨這世界對待被害者永遠粗暴。

    法律給盡成為被告地位的加害人各種保障，讓他們在不想說話時有權(quán)緘默，讓他們在罪證不明時有權(quán)被推定為無罪，讓他們在面對司法追訴時有權(quán)讓人替自己辯駁。

    這些對犯罪者的種種良善與溫柔，對受害者而言都是最尖銳的諷刺。

    而他曾經(jīng)站在被告席上，享有這些任他看來都是荒謬的權(quán)利，卻被站在檢察官席上代表國家追訴犯罪的男人，在肅穆莊敬的法庭上指著臉，用震怒的咆哮寫下註解。

    窮兇惡極，泯滅天性。

    這八個字就是代表正義的那方對他的評價。

    他從不相信法律能實現(xiàn)公理正義，不相信檢警是能幫助他的人，可顧懷之卻要他相信，要他眼睜睜看著曾經(jīng)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降臨于她的人生。

    而當(dāng)日子越漸接近，看著她越來越逞強的模樣，周奐感覺自己快瘋了。

    她到底要他相信什么？

    她拿自己的人生做賭注，為的就是要讓他相信這個世界有善，相信這個世界有溫柔，相信這個世界不會棄他于不顧，是嗎？

    一眼看穿他眼底的掙扎，車時勛緩聲而語，「周奐，我明白你想保護她的想法，但很多時候，女人遠比我們想像的還要來得更堅強?！?/br>
    過去的他，也曾一味地用自己的方式保護夏爾雅，以為兩人之中只需要犧牲一個人，就能成全另一個人的安然，以為只要犧牲了自己，就能換來她一生無憂，可到后來他才明白，這并不一定是她希望他愛她的方式。

    因為是相愛的兩個人，所以看見他受傷了，她也會心疼。

    因為是相愛的兩個人，所以她愿意牽著他的手，與他共度所有傷悲。

    因為是相愛的兩個人，所以無論未來是好是壞，都一起承擔(dān)。

    「兩個人在一起，不是一個人傾盡全力地付出而另一個人無條件地接受，不是一廂情愿地用自己認為對她好的方式待她，而是兩個人一起面對所有的困難，分享所有的快樂，一起承擔(dān)彼此生命里的一切，不論好壞?！?/br>
    「這些是爾雅告訴我的，我相信顧小姐也曾經(jīng)和你說過?！?/br>
    「??」

    周奐沒了聲音。

    顧懷之確實和他說過類似的話，說任何他愿意替她做的事，她也都愿意為他做，說她也想對他好，說她也想照顧他，也說要他對自己好一點。

    甚至，在她最絕望的時刻里，她說她什么也不要，只要他就好。

    她總是在教他要善待自己，也總是希望他能多相信自己一些。

    這一刻，他終于明白，她需要的從來就不是遙不可及的天光，而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