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舊社不甚了解，但向亮點(diǎn)頭同意知臣的猜測。位于至高處，視野極佳的石板屋有著雙門六窗，屋頂同樣飄著白煙。屋簷的裝飾是白百合與黑白色百步蛇的彩漆木雕，地板上放置大大小小裝飾著左右對稱百步蛇紋的陶罐，莊嚴(yán)、威武不失溫馨的居所。

    門的兩側(cè)有跟向亮差不多高的扁平木柱，上頭有著巨型浮雕，裸身俊美的男子頭上有羽毛頭飾，一手持獵刀一手握長矛，凜然身姿頂天立地地遠(yuǎn)眺部落。

    知臣屈膝跪下，再度翻找起他的登山包。向亮注意到一旁有一石製矮棚，上前查看──是頭顱架?；蚍Q呼為敵首架。

    間距相同的圓石頭上放置了削平的板巖，再取距離放置圓石，如此重復(fù)三層。石棚每一格都還留著森森的頭骨，少則一顆，多則三顆，空洞的眼眶虛無地望著前方。跟一度被解構(gòu)收在博物館的館藏，或?qū)嶋H考古田野里從泥濘中清出來的頭顱給人的感受完全不同，向亮心驚膽跳地檢視成排的白骨，心頭滿是敬與畏混合的復(fù)雜情緒。

    突然一只位于高處的頭骨像是沒被擺好般搖了幾下，竟?fàn)栔苯訚L落頭顱架，向亮大驚失色連忙伸出右手去接，避免這珍貴的文化載體摔在地上。

    那是不加思索的反射動作。

    知臣一本正經(jīng)的嗓音自背后傳來是始料未及的事。

    嚴(yán)肅冰冷、公事公辦的嗓音讓向亮胸腔內(nèi)陣陣針刺般的劇痛。

    「我這次回臺灣，是奉老闆之命回來執(zhí)行任務(wù)?！?/br>
    等知臣注意到向亮反射性出手接住掉落的頭骨，為時(shí)以晚，于是他抓住最后機(jī)會將五張符咒射到相對應(yīng)位置，這才對向亮的背影開口。

    非鬧到這種地步不可，就來吧。

    讓他將計(jì)就計(jì)。

    「我的工作內(nèi)容是，要將日治時(shí)期被請來臺灣的神明大人帶回日本?！?/br>
    向亮沒有回頭，溫柔地捧著頭骨，確認(rèn)其完整后放回架上。

    「讓您久等了，稻荷神大人。」知臣雙手捧著他自向亮的考古田野「借」來的狐貍下顎，話聲轉(zhuǎn)軟，示好意味濃厚。「知臣來迎接您了?！?/br>
    「真讓我意外。」向亮語氣中卻絲毫沒有意外的成分，眼瞼半掩他微笑著轉(zhuǎn)身，站定后明眸圓睜注視著知臣以及他手中的下顎，那曾經(jīng)是自己一部分的物體。

    向亮面上是雙不屬于人類世界的金燦狐眼。

    他并沒有靠近知臣。

    「我以為碰了這傢伙??」

    向亮敲了敲左胸膛，心臟的位置。附身在向亮身上的稻荷神用向亮的語氣、向亮的嗓音開口。

    「你就會大發(fā)雷霆、失去理智。被神附身可是很危險(xiǎn)的?！?/br>
    「恕我直言，稻荷神大人，長年失去信徒的您神力所剩無幾。比起神明您更接近妖怪。」

    沒有靈力的普通人被附身的確會對身體造成巨大的負(fù)擔(dān)，輕則重病，嚴(yán)重者喪命。

    更不用提，據(jù)老闆自己的說法，神明都是些任性的傢伙，心情好就讓被附身者長命百歲，心情不好就詛咒被附身的倒楣鬼家破人亡。

    知臣小心翼翼的放下骸骨。他的心中不是沒有敬意。

    「更何況您一直被用錯(cuò)誤的方式祭祀?！沟竞缮竦纳袷故呛偅虼撕偝１灰暈榈竞缮竦幕?，然而兩者并不相等。不熟悉這件事情的臺灣人似乎將顎骨當(dāng)成神體放進(jìn)了社殿，幾年的祭祀下來混合成了前所未有的嶄新狀態(tài)。

    無論如何，眼前的「神明」力量并不強(qiáng)大。跟知臣以往遇見的神明相比可說是云泥之差；口中尊稱為稻荷神，但在知臣眼里，對方更像是隻單純而迷惘的小狐貍。存在于臺灣山林，卻不真正屬于此處。

    敬意之外，更多的是無法克制的憐憫。

    知臣的工作，就是要在對方釀成大錯(cuò)前，帶祂回家。

    「讓人火大的說法。你想說我很弱嗎，人類？」

    「您不弱，畢竟您還是在向身上押了我解不開的印記。但您一直在找機(jī)會想附身向或我吧？明明同是稻荷神，御守卻能讓您無法動作?！?/br>
    還得經(jīng)由接觸骸骨才能竄上人類身軀。

    「久未經(jīng)祭拜、被人類遺忘的您，本質(zhì)上已成了截然不同的存在?！?/br>
    「我是稻荷神！我還是神明！我不是妖怪！」才沒幾句話就讓對方露出馬腳，再也無法裝成熟，小狐貍氣得猛跺腳，讓向亮做出那樣幼稚的動作真讓知臣覺得扎眼。

    「你這娘娘腔！不男不女！豬頭！丑八怪！」知臣彷彿可以聽到狐貍的吱吱叫聲。這什么小學(xué)生等級的罵人方法？

    知臣在心里咒罵老闆千百遍。再有要穿女裝的工作，他就要辭職。

    「您有一件事情說對了?！?/br>
    「嗯？什么什么？快說！」

    向亮的臉?biāo)查g閃閃發(fā)光，那雙狐眼認(rèn)真的充滿期待。知臣有些哭笑不得，孩子個(gè)性的神明是最難搞的。他確定狐貍下顎妥妥的擺在登山包上不會掉。

    「碰了那傢伙，我的確會大發(fā)雷霆。結(jié)！」

    隨著大喝聲知臣兩袖一甩雙手結(jié)印在胸前，先前佈下的五張符咒應(yīng)聲迸出白光，凜冽的靈氣噴出，五角星形完成、結(jié)界架起。

    放開咒印，知臣擺出拳擊的架式，不同于結(jié)界放出的陣陣純凈的白光，黑色的煙霧凝聚在他的手腳上。

    不久前知臣的公司收到通知，異變了的稻荷神開始跟負(fù)面的靈融合，久而久之變成了刺一般的存在，給臺灣當(dāng)?shù)氐纳耢`帶來困擾與不良影響；因此知臣的最終任務(wù)就是拔掉刺。

    不擇手段。

    「神明大人，最后通牒?！怪奸L吁氣把肺部清空，再深深吸氣?！刚埬蓟厝毡??！?/br>
    臨行前老闆清楚說過，必要的話，弒神。有弒神需求的任務(wù)，困難度跟危險(xiǎn)度都是最高等級，執(zhí)行者要做好犧牲的覺悟。

    無論是犧牲自己，還是旁人。端看何者傷亡人數(shù)最少。

    「你以為我沒注意到你講話繞來繞去，是在拖延時(shí)間要架結(jié)界？」

    恥笑中向亮再度拍拍胸口。

    「你一路上把這傢伙保護(hù)的如此嚴(yán)密，連讓他受點(diǎn)涼都捨不得，現(xiàn)在這具軀體狀況極佳，你覺得我打不過你？你又捨得傷害他？讓我見識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