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蘅蕪（三）

    梁泓進宮后, 果然被李婉戲弄了許多次。

    趙從時常大笑著來她這里，說他的婉娘今日又想出了什么鬼主意，將梁泓折騰得有多么狼狽。

    薛蘅有一次經(jīng)過御花苑時, 也曾見到過他們, 李婉命小丫頭們將梁泓的官帽偷偷摘了, 藏在裙子底下, 害得他到處找。

    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昔日那種無憂無慮的大笑又回到了李婉的臉上，她拍案狂笑，樂得東倒西歪, 險些摔下椅去, 絲毫沒有皇后應有的端莊作派。

    更令她驚訝的是, 她竟在梁泓看向李婉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種隱忍克制的感情。

    薛蘅頓時悚然而驚, 慌忙轉(zhuǎn)身回宮，一路心臟砰砰亂蹦，懷疑自己無意間促成了一件事情, 一件非常非常糟糕的事情。

    她的預料沒有錯, 一日午后, 趙從心事重重地走入她的寢閣, 一言不發(fā), 直到當夜睡下時，他才在黑暗中忽然開口：“她讓梁泓教她拆蟹?！?/br>
    薛蘅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躊躇之際, 又聽他說：“朕說要教她, 她從來就不肯學?！?/br>
    帝王的疑心一旦冒出頭來, 便只會越來越熾盛, 沒有消弭的時刻。

    薛蘅從一開始就知道, 李婉腹中那個孩子保不住，國朝不能有一個血脈正統(tǒng)性受到質(zhì)疑的皇子，更不能出一位不貞的皇后，趙從絕不會給李婉生下孩子的機會。

    只是聰明如薛蘅，到底也沒有想到，他竟是讓她來做了這個惡人。

    李婉血崩小產(chǎn)的消息傳來時，她匆匆趕去了御藥局，在一株柿子樹下，她見到了梁泓。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御藥局院門的青石階上，汗流浹背，滿手鮮血，兩條手臂控制不住地顫抖著，官袍襟口處的衣料還殘缺了一塊，露出里面的雪白中衣，也沾了血。

    “他怎么了？”她詢問一名內(nèi)侍。

    內(nèi)侍告訴她，皇后出事時，是梁泓第一時間將她抱來御藥局救治，從御花苑跑來的一路上，他沒有停下來休息過哪怕一次，手臂承重太過，這才哆嗦不止。

    薛蘅聞言垂眸，靜靜地打量著那石階上坐著的人。

    他分明如此清瘦，是文人的體格，皇后懷胎七月，身子沉重，那么遙遠的距離，真不知他是如何一口氣抱著她跑到這里的。

    她跨過門檻，走入御藥局，恰好聽見趙從正大發(fā)雷霆，因為御醫(yī)們告訴他，皇后娘娘失了太多血，不僅腹中孩子保不住，就連她自己也有垂危之兆。

    趙從又驚又怒，揚言若救不回皇后，就讓他們這群庸醫(yī)陪葬。

    一群御醫(yī)抖若篩糠地跪在地上，誰也不敢抬頭。

    薛蘅在一旁袖手看著，忽然又有點弄不懂他了，不是他要打掉皇后腹中之子的嗎？

    那如今的局面，他早該料到才是，為何眼下又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

    興許是謊言說了太多次，便連自己都騙過去了。

    一夜兵荒馬亂地過去，李婉命大，最終活著從產(chǎn)床上下來了，她的孩子便沒那么幸運了，趙從匆匆看過一眼，就讓人拿下去安葬了。

    他在床邊寸步不離守著李婉，一夜未曾合眼，天亮時，胡子拉碴地來到她的寢殿，手中還握著一團緋紅布料，已被他揉得起了褶皺。

    他將那塊布拿給她看，薛蘅便知道，梁泓不可再留在東京了。

    三日后，她讓人將梁泓宣進了宮。

    梁泓來時，眸中是帶著光的，只是看到她的第一眼，那縷光便迅速地寂滅下去了。

    “怎么？梁先生以為，傳召你的人是皇后么？”

    她泡著茶，好整以暇地問他。

    他沒有說話，只是向她拱手行了一禮。

    薛蘅說：“你離開東京罷，即刻便走，不要逗留。”

    梁泓震驚地抬起眼。

    她抿一口杯中茶，淡淡道：“先生可知，這世上有一種情誼，是永遠也無法訴之于口的，只能深埋于心，因為一旦說出來，只會害死那個人。是要繼續(xù)留在東京害死她，還是辭官離開，先生自己抉擇罷，我言盡于此。”

    她將那塊紅色布料交到他手中。

    梁泓垂著頭，眼睫濃密，看不出眸中情緒，只能見他握著那塊紅布，五指漸次收緊，直至指關(guān)節(jié)都泛出青白。

    過了良久，薛蘅才聽見他啞聲問：“為何……”

    “你是想問我，為何要告訴你這件事？”她徑直打斷。

    梁泓一愣，點點頭。

    薛蘅捧著熱茶，看著茶霧裊裊上升，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就當是我心腸歹毒，見不得她好罷，只因我知道，這世上若說有誰是真正愛著她的，除了你之外，沒有第二人了?！?/br>
    翌日，梁泓因父染疾，上疏請辭，趙從沒有挽留，朱筆御批，允準了他辭官致仕，回歸鄉(xiāng)里。

    那時的他們誰也沒有想到，等他五年之后，再次重返東京時，卻已是物是人非，斯人已逝了。

    命運便是如此的殘忍，只要行差踏錯一步，便再難回頭。

    歲月的大手一揮，光陰轉(zhuǎn)瞬而逝。

    太初十二年，太子永淳慌慌張張地跑進坤寧殿，身后似有猛虎在追，撲通一下跪倒在她跟前，抱著她的雙腿，驚恐哭喊：“嬢嬢，救救兒臣！爹爹他要殺了我！！”

    他是祝美人的孩子，永寧四年，祝美人分娩后因產(chǎn)褥熱去世，只留下這唯一的血脈。

    皇子不能無人照拂，趙從便將他寄養(yǎng)在了她的膝下，去歲剛被封為太子，可他遠沒有一朝太子應有的修養(yǎng)，終究是不成器，長得也不像他的生母，昔年他的母親眉眼間還有點肖似廢后李氏，到了他身上，那一丁點神似都稀釋得無影無蹤了。

    世間又有誰能有幸和李氏長得相像呢？

    這么多年了，薛蘅從未見過比李婉還要美麗的女子，她大概明白，官家和梁泓為何會那么喜愛她了，祝美人說到底，也不及她的十分之一，不過是個寂寞時聊以慰藉的影子罷了。

    薛蘅讓侍女拉開太子，發(fā)現(xiàn)他頸間有一圈紅腫淤痕，似被人掐出來的，便問道：“發(fā)生了何事？慢慢說，不要著急?！?/br>
    太子還有些心有余悸，蒼白著臉色道：“爹爹……爹爹他瘋了，他想掐死我……”

    “太子殿下，還請慎言?！币慌缘氖膛畤绤柕卮驍唷?/br>
    太子頓時閉了嘴，訥訥地不敢張口了。

    薛蘅沉默地坐著，未發(fā)一言。

    自李氏故去后，官家便時時神智錯亂，有時無故狂笑，有時又掩面慟哭，大多時候都癡癡惘惘的，在玉清昭應宮煉丹修道，說要去揚州，去找他的婉娘，瘋癥一年比一年重，如今已經(jīng)藥石無靈，身旁的人大多只是哄著勸著而已，除去平日上朝之外，臣僚百官的奏疏劄子都是薛蘅在批閱。

    他也許堅持不了多久了，她的腦海中忽然閃過這樣一個大逆不道的念頭。

    正在這時，御前伺候的一個小黃門過來了，侍女問過他什么事后，臉色登時大變，走到薛蘅身邊，低頭在她耳畔小聲說了一句話。

    “天子大漸?！?/br>
    薛蘅眼睫一顫，手上那只磁州窯茶盞便摔落下去，潑了她一膝蓋的熱茶。

    玉清昭應宮內(nèi)昏暗一片，因為趙從畏光，窗子全被木板釘了起來，室內(nèi)不通風，彌漫著一股腐朽難聞的味道，氣氛也是壓抑沉重。

    薛蘅來時，馮益全正癱坐在階上，嚎啕大哭不止，見她出現(xiàn)，立即膝行上前，拽著她的裙擺哭求道：“娘娘！您最心善仁慈！您是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您救救老奴罷！老奴日后一定當牛做馬報答您啊！”

    說完又給她磕頭，磕得額頭迸裂，血濺長階。

    旁邊的內(nèi)侍忙拉住他，頭疼地勸道：“馮都知，您這又是何苦，能給天子殉葬，那是無上榮光，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

    “狗屁榮光！換給你，你試試！”

    “哎呦，咱們做奴才的，這話可說不得吶……”

    馮益全破口大罵，懶得再搭理他，繼續(xù)給薛蘅磕頭，磕得烏紗帽也掉落下去了，露出滿頭花白的發(fā)絲。

    自永寧四年以來，這位曾經(jīng)叱咤內(nèi)廷的大珰便不知為何精神不濟，屢屢狂呼有鬼，更不敢行夜路，無論白天黑夜，屋子里燭火不熄。

    長時間的折磨令他蒼老了數(shù)倍，已經(jīng)無法在御前伺候了，趙從著令他退休養(yǎng)老，現(xiàn)如今，他在宮中只是個有名無權(quán)的老人，就連沒有品級的小黃門亦可隨意欺辱他。

    薛蘅躬下身，盯著他渾濁的眼珠，淡淡地說：“自你下令活埋李氏的那一天起，就早該料到會有這一日才對。馮都知，一路走好?！?/br>
    馮益全聞言一愣，她已經(jīng)抬步離開。

    身后傳來他撕心裂肺的哭喊：“老奴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娘娘！為了官家！為了大陳的萬世基業(yè)！老奴的忠心，天地可證！日月可鑒！皇后娘娘，您不能不管我啊……”

    侍女猶豫地問：“娘娘，要不要奴婢去……”

    “不用，”薛蘅淡聲拒絕，眼底浮現(xiàn)一絲譏誚，“瘋?cè)R死之際的亂吠罷了，無須理會?！?/br>
    她步入寢殿。

    殿內(nèi)愈發(fā)昏暗了，燭火搖曳，天子暮氣沉沉地躺在明黃帷帳后，兩鬢如霜，眼底青黑，他如今也不過才四十來歲，卻已顯出油盡燈枯之態(tài)。

    薛蘅在床沿坐下，摘了帕子，替他擦額上的虛汗，忽被他一手擒住手腕，雙眸睜開，竟是殺氣畢現(xiàn)。

    “三娘，你告訴朕，當年是你下令，讓馮益全將婉娘釘在棺木中悶死的么？”

    瘋了這么多年，他終于是清醒了一回，肯承認那人已經(jīng)死了，不再自欺欺人了。

    薛蘅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卻依然面色平靜無波，一如她平時。

    “官家心中已有定論了，不是么？”

    她風輕云淡地反問。

    殿內(nèi)靜謐無聲，一時間，只能聽見熏籠中銀絲炭爆開時的“嗶剝”聲響，時間仿佛停滯下來，過去很久很久，有一瞬間，薛蘅很確定，趙從確實是想殺死她的，但他最終只是放開了她的手。

    “下去罷。”他疲憊地閉上眼睛。

    退至門口時，帳幔后又傳來他氣息微弱的聲音：“太子粗蠢頑劣，你要多悉心教導，大陳的將來，朕就交到你手里了?！?/br>
    “是?！?/br>
    薛蘅跪下，舉手加額，行三跪九叩之禮。

    太初十二年隆冬，天子暴殂于玉清昭應宮，年四十七，在位共二十年，群臣上謚號睿明文惠孝皇帝，廟號世宗。次年十月十三日，葬于西京昭陵，遺詔中立九子永淳為帝，尊皇后薛氏為皇太后，輔佐幼主登基，追封廢后李氏為皇后，謚號明懿，生前衣冠與帝同葬昭陵。

    是年，十三歲的趙永淳即位，更名為“謨”，次年改元道沖，是為陳孝宗，大陳朝從此進入孝宗時代，同時也開啟了薛太后長達二十年的臨朝聽政生涯。

    光陰流轉(zhuǎn)，琉璃瓦上的積雪落了又化，轉(zhuǎn)眼又是幾十年彈指而過。

    薛蘅逝世那日，是嘉定七年的仲秋，這一年，她已經(jīng)七十二歲，成了太皇太后，在位的皇帝是孝宗的兒子，她的孫子。

    兒孫們都圍繞在她的床榻前，她瞪著金絲繡花的帳頂，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冬日清晨，檐下細雪紛紛，她披著一件白狐貍毛織就的鶴氅，頭上戴了雪帽，踏著軟羊皮小香靴，手捧朱漆描金暖爐，穿過積雪深深的庭院，來到二姐的閨閣。

    彼時她被父親的馬鞭抽得鮮血淋漓，后背沒一塊好皮，只能趴在榻上養(yǎng)傷，臉頰上頂起來兩個包，獻寶似的把一個紙包從枕下掏出來，拿給她看。

    廉價、粗制濫造、下等人才愛吃的糖，染出來的顏色卻瑰麗異常，二姐捧在手心，如同捧的是一塊稀世珍寶，眉眼間洋溢的全是幸福。

    “有人特意為你買過糖么？”

    她得意洋洋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