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做選擇很輕巧，孩子遇上了事情父母說一句“忍一忍”也是那么輕巧。會替孩子出頭的父母少之又少，絕大多數(shù)孩子是沒那個好運碰上的。

    “紅花疼的時候你們能做什么？紅花痛的時候，你們又會去做什么？紅花吃的苦受的罪能原封不動地轉(zhuǎn)移到你們的身上嗎？是人就會犯錯，同樣都是第一次做人，你們又怎么能確定自己為紅花做的決定沒錯？你們既然不能替紅花承擔你們?yōu)樗x擇的后果，你們又憑什么站著說話不腰疼！”

    “你、你這個——！”

    論舌戰(zhàn)，趙紅花的父母哪里能是葉棠的対手？兩個人張口結(jié)舌，竟是不知道從哪里開始反駁葉棠的話。

    “聽好了，紅花。這些話我只說一遍?！?/br>
    自救者才能得救。只是等著別人來救、連手都不伸的人別說抓不住那根最后的稻草了，就是把游泳圈套她身上她也能淹死。

    說葉棠無情也好，說葉棠冷漠也罷。她根本懶得理會那種放棄自救的人。

    “你覺得苦、覺得累，所以你想放棄掌控自己的生活，想把自己的未來托付給別人?！?/br>
    “但你有沒有想過，你是人，你的丈夫也是人。你有你的人生，你丈夫也有他自己的人生。你尚且承擔不了你的人生，你的丈夫呢？他能承擔他的人生嗎？你把自己的人生強加在他的身上，他就不會疲憊嗎？他就不會痛苦嗎？”

    “人心隔肚皮，你怎么能保證你的丈夫一定能擔下兩個人的人生？并且一旦你生了孩子，你丈夫身上的就不再僅僅只是你們兩個人的人生了?！?/br>
    “你用什么來保證他不會像你一樣逃跑？用他的人品嗎？別說你都沒了解過那個人了，人可是會變的。就算他現(xiàn)在能夠撐住你們兩個的人生，你能保證他一輩子都能撐住嗎？”

    說罷葉棠放開了趙紅花。

    趙紅花和原主沒有多少交集，即便和原主同在獨龍小學(xué)上了幾天課，她也対原主沒有多少印象。也因此趙紅花印象里的“趙春燕”基本就是葉棠這個人。

    葉棠平時沉靜又穩(wěn)重，給人的感覺不像meimei，反倒像個好脾氣的大jiejie。趙紅花沒有見過這么激昂的葉棠，她甚至都覺得眼前的葉棠有點可怕。

    只是可怕歸可怕，現(xiàn)在的葉棠又讓她移不開眼睛。

    她聽到她那一句句詰問，只覺得振聾發(fā)聵。

    是啊。她能用嫁人做逃避，可她的丈夫呢？那個人真的會心甘情愿地背負起她的人生嗎？可他憑什么替她扛??？就憑她給他生孩子嗎？可別家女娃也能生孩子——

    “只要身體沒大病，女性都能懷孕生育。対于娶妻就是為了生子的男人來說，有你沒你沒差。他的婆娘、他娃子的媽是誰都可以。”

    趙紅花猛然抬頭。

    対于山區(qū)來說，女孩的價值就只是結(jié)婚生子。這意味著山區(qū)里的女孩在他人眼中都只是長著腳、能勞作的胎器。

    沒人在乎她們作為人有什么想法，甚至沒有幾個人會把她們當人看待。

    這個瞬間，趙紅花才終于明白自己之前感覺到的那種迷茫與疑惑來自哪里——在山里，她永遠是可被替代的之一。她不是“趙紅花”，只是個“能生娃的”某種東西。

    “所以趙紅花，你不想做點只有你能做的事情嗎？”

    月亮已經(jīng)出來了。月光下葉棠微微呵出些白氣兒，她朝著趙紅花伸手。

    趙紅花身體一縮，右手卻是微微一動。

    “別聽趙春燕的！她就是、就是她見不得你好！她就是壞！就是惡毒！”

    見趙紅花這般模樣，趙紅花的母親指著葉棠就叫。沒什么詞匯量的她就連罵人的話都那么貧瘠。

    “我……可以嗎？”

    対自己母親的話充耳不聞，趙紅花掉著眼淚、朦朧地望著瘦削的葉棠。

    這一刻，在她眼里，葉棠比那深深的大山更令人感到可靠偉岸。

    “只要你真的想，并且為之付出行動，就沒什么不可以。”

    如果葉棠只是簡簡單單地丟給趙紅花一句不負責任的“可以”，趙紅花一定不會伸出自己的手。

    可她聽到的是葉棠實誠的答案。

    淚水流個不停，趙紅花卻是笑了起來。

    過去，她總是生活在“我要是不行怎么辦？”、“我要是做得不好、讓家里失望了怎么辦？”的惶恐不安里。

    但現(xiàn)在，她意識到她可以不為別人，只是為自己去掙一個未來。

    她感到豁然開朗。

    趙紅花的父親向村支書投去了求助的眼神。

    趙紅花的父母給趙紅花安排的親事在獨龍村算是極好極好的。対方是大麗縣一位領(lǐng)導(dǎo)的侄子，年紀雖然大了些，有二十二歲，還患有一種叫做“自閉癥”的疾病。但対方是獨生子，家里條件在縣城又算是好的，可以說是不可多得的良婿了。

    村支書沉吟數(shù)秒，隨后開口：“紅花——”

    趙紅花的腦袋里“轟”的一下。她不敢去看大伯的臉。

    “你還記得你跟我發(fā)過誓、寫過軍令狀嗎？”

    “……記得?！?/br>
    趙紅花的淚又燙又熱地滾落下來。

    “我發(fā)誓這次考試一定要考得比春燕好。我寫過軍令狀，說如果做不到……就承認自己不是那塊料，再也不讀書了……！”

    她本已伸出去的手又垂落下來。

    但那只垂落的手被葉棠緊緊地抓住了。

    “那又如何？”

    葉棠理直氣壯：“你反悔不就好了？難不成食一次言你還真會被天打雷劈？那不然現(xiàn)在就讓老天爺來劈吧！劈了我替你扛一半！”

    轉(zhuǎn)向村支書，望著這個比自己高大數(shù)倍的中年男人。葉棠熠熠的目光像是眼里燃著燎原的星火。

    “這里也不是軍隊里，就算紅花簽了字、摁了指印，軍令狀也沒有效力。”

    “就算您家不給紅花學(xué)費也沒關(guān)系。學(xué)校從這學(xué)期開始，每個學(xué)期都會從三好學(xué)生里選一人免除當期學(xué)費。只要紅花愿意，她可以做些布藝賺生活費。紅花不會布藝也沒關(guān)系，我媽可以教她?！?/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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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慧女移山26

    沒想到葉棠這一來還是有備而來, 別說趙紅花的父母瞬間啞火，就是村支書也有些發(fā)愣——他之前怎么就沒看出來趙報國家的幺妹兒……不，趙春燕是個想得比大人還多的孩子呢？

    想歸想, 支書也只是微微一愣便斂起自己臉上的所有表情。

    他掏出裝在胸前口袋里的“軍令狀”, 一抖，跟著朝著趙紅花展開。隨后居高臨下地問趙紅花：“紅花，你自己怎么說？”

    作為村里的領(lǐng)頭人，支書家的道德要求從來都比尋常山民家要高。趙紅花從小就被教育不能撒謊、不能食言, 她本人的道德感也非常強。沒能完成“軍令狀”實在讓趙紅花非常難受, 她有種自己愧對了全天下，再食言自己就不是人了的錯覺。

    對著“軍令狀”, 趙紅花的痛苦難以言表。不過這一次，她沒有只是躲在替她擋住家人視線的葉棠后頭。

    ——有些事情，比承諾更重要。

    就算要她食言，就算說到做不到會讓她變成“撒謊的孩子”……橫豎這一次，她不會再逃了。她要說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大伯, 我知道我的成績不好，給您、給我爸媽丟人了。但是我, 還是想要學(xué)下去?！?/br>
    “我想要做秋老師那樣的人！”

    博學(xué)、溫柔, 又心里敞亮。

    “我想做秋老師那樣的老師！我想給秋老師、給我們獨龍村的學(xué)校幫忙！”

    老師的辛苦趙紅花看在眼里，記在心上。她清楚秋秀玲為獨龍小學(xué)付出了多少的心血，也能看到來了獨龍小學(xué)以后, 曾經(jīng)那些死氣沉沉的伙伴臉上日漸開朗而生動的情緒變化。

    在秋秀玲的身邊，女孩兒們個個有名有姓，不再是一個面目模糊的女兒、jiejie、meimei, 或是未來的媳婦兒、未來的娘。

    秋秀玲對獨龍小學(xué)的所有女孩兒來說都是光、是熱，是她們向往成為的模樣。

    村支書深深地嘆了口氣。

    趙紅花呼吸一窒, 直覺地就認為村支書這是覺得她沒救了。

    然而村支書只是把手里的“軍令狀”撕了個粉碎。

    “大伯……？”

    趙紅花愣愣的，她好怕村支書下一秒就會叫她的父母把她趕出家門。

    結(jié)果村支書只是鼻孔出氣：“記住你今天說的話！永遠記??！記住你現(xiàn)在的這種情緒！這種覺悟！”

    “你以后還會遇到很多困難，但不論你遇到的是多大的困難，只要今天的事你沒忘，你就可以克服！”

    事情轉(zhuǎn)折得太快，趙紅花張了張嘴，好半天才擠出一句干巴巴的：“您、您不生氣？”

    “我有什么好生氣的？”

    趙支書走過來戳了戳趙紅花的額頭。

    這一戳帶了力道，卻不重。

    “哥？”

    后頭趙紅花的父母人都傻了。他們不明白支持紅花退學(xué)嫁人的大哥怎么就松了口。

    “共產(chǎn)主義的終極目的是什么？是解放全人類！主席早就說過了，女性身上背著沉重的大山，我們要努力推翻這些大山?！?/br>
    “讀書就是解放女性的第一步?！?/br>
    葉棠微愕。

    在她看來，趙支書有他市儈狡猾與精于計算的一面，也有不允許自家人不是村里第一、把自家的面子、名聲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一面。無論怎么說，趙支書都不像文學(xué)作品里的正派人物。

    但當趙支書談起共產(chǎn)主義，葉棠忽然就理解了。

    這個年代不是后世，這個時代里還有許多純粹而認真地去踐行著“解放全人類”這個理念的人們。

    趙支書是“支書”，而不是“村長”或是“鄉(xiāng)賢”，他相信組織，相信黨，也相信黨的方針，更是這些方針的踐行者。

    ……也無怪乎秋秀玲一來，獨龍小學(xué)八字還沒一撇時趙支書就已決定把趙紅花送到學(xué)校里去就讀。

    “紅花，大伯知道自己逼你逼得緊。你會不想上學(xué)讀書了，也有大伯的責任?！?/br>
    趙支書是在趙紅花沒有完成“軍令狀”、今天真的去學(xué)校里遞了退學(xué)申請后才意識到自己的問題的。

    他很想讓趙紅花反悔，讓趙紅花重回學(xué)校。可為人長輩自當一言九鼎，他就算能拉下長輩面子去對侄女說：“大伯不嫌你是萬年第二，你繼續(xù)去讀書吧?！敝杜帜芙邮艿昧藛?？

    所以他一再反向給侄女施壓，希望能把侄女逼到極限，逼得侄女極限反彈。

    ——是的，趙支書自己也知道趙紅花其實很喜歡上學(xué)，很喜歡讀書。她讀書的時候是最開心的時候，這與她是不是第二，能不能拿到滿分無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