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著一雙和樊長玉相識的杏眼，只是年歲尚小的緣故，眼角看起來更圓些，兩頰也rou嘟嘟的，像個胖瓷娃娃。

    鄰家大娘聞聲出來，瞧見樊長玉，笑道：“長玉回來了?！?/br>
    鄰家是對老夫妻，當(dāng)家的男人姓趙，是個木匠，白日里得外出給人打家什器具，亦或是去集市上擺攤賣藤蘿竹筐，晚間才回來。

    兩家人的關(guān)系極好，樊長玉每逢出門，放胞妹一人在家又不放心，都會把胞妹放鄰家大娘這兒。

    她“噯”了聲，從豬下水桶里撿出用棕櫚葉穿好的豬肝遞過去：“大叔好這一口，您拿去炒了給大叔做個下酒菜?！?/br>
    大娘也沒跟樊長玉見外，笑著接過后，又道：“昨夜你背回來的那個年輕人醒了?！?/br>
    樊長玉聞言一愣，說：“那我一會兒過去看看?！?/br>
    她父母亡故，家中只余自己和胞妹，貿(mào)然讓一外男住進(jìn)來不妥，昨夜把那人帶給鄰家大叔醫(yī)治后，便順帶向鄰家借了一間屋，把那人暫且安置在了那邊。

    小長寧仰起頭道：“那個大哥哥可漂亮了！”

    漂亮？

    樊長玉哭笑不得，摸了摸胞妹頭上的揪揪：“哪有用漂亮來形容男子的？”

    不過她撿到那人時，對方一張臉糊滿干涸后發(fā)黑的血跡，幾乎看不出個人樣，昨日把他背回來已是傍晚，急著求醫(yī)，也壓根沒顧上幫他擦個臉什么的。

    她確實(shí)還不知那人長啥樣。

    樊長玉回屋換下了那身殺豬穿的衣物，才去了隔壁。

    冬日的暮色總是來得格外早，酉時未過，天便已暗沉了下來。

    樊長玉進(jìn)屋時，室內(nèi)光線昏沉，只瞧見床上有一團(tuán)隆起的弧度。

    屋子里草藥味、血腥味和汗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了股莫可名狀的味道。

    天氣嚴(yán)寒，趙叔和趙大娘約莫是怕這人熬不過來，將門窗封得死緊，還在屋子里燃了炭盆子，熱氣將那味道蒸得更厲害了些。

    但樊長玉抓豬玀時豬圈都去過，對這味道倒是沒太大反應(yīng)，進(jìn)屋后只皺了皺眉，便去桌前點(diǎn)油燈。

    一豆橙色的暖光照亮了這方狹小天地，樊長玉回身再往床邊看去時，瞧清了那人的模樣，微微一愣。

    她算是明白長寧為何要說他漂亮了。

    第2章 落魄男人

    燭影灼灼，簡陋破敗的屋子鋪上一層暖光，床上的人安安靜靜躺著，那張洗凈血污的臉，蒼白又清俊,出奇地好看。

    他瞧著頗為年輕，身形清瘦卻并不顯單薄，許是失血過多的緣故，這會兒又睡了過去，長睫覆在眼瞼，在燈下拉出一片扇形的陰影，鼻梁很挺，干裂的薄唇哪怕昏睡也抿得緊緊的，看起來是個頗為執(zhí)拗的性子。

    這樣一張臉配上他那副傷痕累累的軀體，像是被嚴(yán)冬霜雪壓斷了枝丫卻依舊崢嶸挺拔的松柏，又似一塊裹著石衣被鑿得千瘡百孔的璞玉，總叫人覺得可惜。

    不知是被燈火晃到，還被盯著看了太久的緣故，那人長睫撥動，緩緩掀開了眼皮。

    漆黑如墨的一雙眸子，里面卻半分情緒也無，微微上挑的眼尾，帶了幾分天生的涼薄。

    樊長玉半點(diǎn)沒有偷看被人抓包后的不自在，平靜問：“你醒了？”

    男人沒有應(yīng)聲。

    樊長玉看他唇干裂得厲害，以為是他傷勢重，口中又干不想說話，便問：“要不要喝點(diǎn)水？”

    他緩緩點(diǎn)了頭，終于開口：“你救的我？”

    嗓音啞得如同砂礫在破鑼上劃過，同他那張清月新雪般的臉極不相稱。

    樊長玉去桌邊給他倒了杯水遞過去：“我瞧見你倒在山野雪地里，就把你背了回來，真正把你從鬼門關(guān)拉回來的，是趙大叔?！?/br>
    她頓了頓，又補(bǔ)充道：“你現(xiàn)在就住在他家，他以前是個大夫?！?/br>
    雖然是個獸醫(yī)。

    男人強(qiáng)撐著坐起來，他接過豁口粗陶杯的那只手，手背上覆著各種擦傷，難見一塊完好的皮rou。喝了幾口水便掩唇低咳起來，亂發(fā)散落下來，露出的那截下顎愈顯蒼白。

    樊長玉說：“你慢點(diǎn)喝，我瞧著你不是本地人，先前不知你姓甚名誰，也不知你家住何處，便沒幫你報官，你是在虎岔口遭了山賊么？”

    他止住低咳聲，垂下眼，大半張臉都隱匿進(jìn)了燭火照不到的陰影中：“我姓言，單名一個正字。北邊打仗了，我從崇州逃難過來的?！?/br>
    臨安鎮(zhèn)只是薊州府下一個小鎮(zhèn)，樊長玉長這么大連薊州都沒出過，對如今的時局也不甚清楚，不過入秋的時候官府征過一次糧，估摸著就是為了打仗。

    她眼皮跳了一跳，打仗逃難過來的，又是孤身一人，那家中多半是遭了不測。

    她問：“你家中可還有親人？”

    聞言，男人攥著粗陶杯的那只手指節(jié)因用力過度而泛白，沉默許久后才沙啞吐出幾個字：“沒有了。”

    果然是家破人亡。

    樊長玉才經(jīng)歷過喪父喪母之痛，明白他這一刻的心境，抿了抿唇道：“抱歉。”

    男人說了句“無事”，不知怎地卻又咳了起來，好似喉嚨里咔了血，他越咳越厲害，手中杯子都握不住摔碎在地，當(dāng)真是要把臟肺都給咳出來架勢。

    樊長玉一時間也有些手足無措，反應(yīng)過來后忙叫趙大娘，又上前幫他拍背順氣。

    他身上有很多處刀劍砍刺的傷，從肩胛到胸膛那一片全纏了紗布，怕勒著傷口，只松松套了件寬大里衣。

    此時這一番撕心裂肺的咳嗽，衣襟松散開來，纏著紗布的腰腹肌rou在昏黃的燭火里塊壘分明，但因咳得太過用力撕裂了傷口，紗布處又慢慢浸出了血來。

    樊長玉更大聲地朝屋外喊：“大娘，你快叫趙叔回來看看?！?/br>
    趙大娘在外邊應(yīng)了一聲，匆匆出門去找老伴兒。

    男人一直撕心裂肺咳著，原本蒼白的臉色漲得緋紅，咳到最后，伏在床邊吐出一口淤血。

    樊長玉嚇了一跳，怕他支撐不住摔到地上，忙扶住他肩膀：“你怎么樣？”

    對方額前已是冷汗密布，脖頸至胸膛那一片也被汗?jié)裢福麄€人恍若從水里撈出來的，身上溢出濃厚的血腥味，碎發(fā)凌亂地散落在額前，狼狽又慘烈：“好些了，多謝。”

    他用手背拭去唇角的血跡，仰躺半靠著床柱喘.息，露出脆弱的脖頸，像是垂死之際放棄了掙扎的野獸。

    他眼下的情況，可并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好些了。

    樊長玉看著男人，下意識又想起了剛撿到他時，他半昏迷間強(qiáng)撐著掀開眼皮看自己的那一眼，如同瀕死的野狼。

    -

    等趙木匠終于從外邊趕回來，男人已脫力昏死過去，氣絲若游。

    樊長玉像個遭了災(zāi)荒的老農(nóng)，坐在門口苦著個臉尋思，這人要是死了，自己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買口薄棺給他葬了，還是隨便挖個坑把人給埋了？

    摸了摸兜里僅剩的幾個銅板，她覺著還是選后者吧，她和胞妹還得吃飯，刨個坑把人埋了就夠意思了。

    又過了一陣，趙木匠才一臉沉重地從屋子里出來，什么話都沒說就先去堂屋倒了杯冷茶喝。

    樊長玉尋著人八成?婲是活不了了，道：“趙叔你也別自責(zé)，人要是實(shí)在救不回來那也是他自己的命數(shù)，等咽了氣，我把人背去山上找個風(fēng)水好點(diǎn)的地方埋了就是?！?/br>
    趙木匠被茶水嗆了一嗆，咳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胡說什么！人還活得好好的呢！”

    樊長玉愣住，隨即頗為尷尬地?fù)蠐项^：“他先前咳吐了血，大叔你診脈出來又拉著個臉，我還以為人不行了呢。”

    趙木匠說：“那年輕人底子好，這口淤血吐出來，命就算是保住了。但也只是保住了命，日后能不能徹底恢復(fù)，還得精細(xì)調(diào)養(yǎng)著，再看他的造化?！?/br>
    言外之意便是大抵會成個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廢人。

    他問樊長玉：“你可知他是哪里人？家中可還有親眷？”

    樊長玉想起從男人那兒問出的身世，又跟個遭災(zāi)老農(nóng)一樣坐回了門檻上：“他說他從北邊逃難過來的，家里人都死光了，逃到這里又遇上了山賊，眼下怕是無處可去?！?/br>
    趙木匠老兩口對望一眼，張了張嘴，也是相視無言。

    救人一時也就罷了，一直養(yǎng)著個病秧子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那人傷勢這般重，且不說藥錢昂貴，多一副碗筷就多一張嘴。

    一陣沉默后，趙木匠問她：“你自個兒怎么想的？”

    樊長玉撿了根木棍在地上又畫了兩圈才道：“人在山野雪地里我都背回來了，總不能現(xiàn)在把人趕走?！?/br>
    趙大娘替她急：“你爹娘過世了，寧娘又身體不好一直吃著藥，再養(yǎng)一個閑人，你這得多難？”

    樊長玉也覺著自己撿了個麻煩回來，但眼下別無他法，她道：“先讓那人養(yǎng)著傷吧，等他傷好些了，看他自己有什么打算?！?/br>
    屋內(nèi)，被趙木匠施了一套針的男人，剛悠悠轉(zhuǎn)醒便聽到這番對話，那雙墨玉般的眸子輕輕一轉(zhuǎn)，朝房門處看去。

    暗下來的天幕里又下起了大雪，被屋內(nèi)燭火照出一層暖光，瞧著似乎也沒那般冷了。

    少女穿一件杏色的舊襖蹲坐在門檻處，手肘撐在膝上，一只手托著雪腮，一手捏著根小棍在地上胡亂戳戳點(diǎn)點(diǎn)，秀致的眉輕輕攏起，似乎做了個什么為難的決定。

    那對老夫妻在嘆氣。

    男人的視線在那女子臉上停駐了片刻，收回目光后，緩緩合上眼，強(qiáng)行壓住了涌上喉間的咳意。

    -

    晚間回去，樊長玉趁胞妹熟睡后找出了藏在房梁上的木匣子。

    打開匣子，里邊是幾張戳著大印的地契和一把銅板。

    地契是爹娘過世后留下的，銅板是樊長玉殺豬自個兒掙的。

    說起來，她家原本也還算殷實(shí)，眼下日子過得這般緊巴巴，源于她爹年前花了大筆銀子置辦豬棚。

    她爹是鎮(zhèn)上有名的屠戶，覺著老是從豬販子手里買豬不劃算，打算在鄉(xiāng)下自己弄個豬棚，雇人幫忙養(yǎng)豬。哪想到豬棚還沒蓋起來，他們夫妻倆就雙雙出事了。

    辦喪事幾乎花光了家中所有能拿得出的銀錢，沒了進(jìn)項(xiàng)，樊長玉不得已才出去殺豬維持生計。

    她倒也不是沒想過變賣幾畝田地應(yīng)急，但本朝律法，父母亡故，若無父母生前契書字據(jù)，家中女兒不可分得家產(chǎn)。亡者若膝下無子，家產(chǎn)則歸雙親手足。

    樊長玉是個女兒家，過戶不了爹娘留下的房地，也沒法抵押變賣換銀子。

    她大伯是個賭鬼，在外邊欠了一屁股賭債，一心想拿了她家的房地去還賭債，時不時又來鬧一次，逼她交出房屋地契。

    樊長玉自是不肯，且不說那宅子是她和爹娘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里邊的一草一木她都是有感情的，要是連個棲身的地方都沒了，她帶著胞妹流落街頭么？

    怕胞妹年幼，被人哄騙說漏了嘴，樊長玉藏地契的地方才連胞妹都沒告訴。

    她把匣子里的銅板倒出來數(shù)了數(shù)，一共是三百七十文，都是她這些日子殺豬，刨去日常開銷后存下來的一點(diǎn)錢。

    其實(shí)就算不收留那男子，她家中也快揭不開鍋了。

    靠著幫人殺豬賺錢不是長久之計，臘月里不少人家殺過年豬，生意才好罷了，到了年后，幾乎就沒什么生意了，樊長玉盤算著還是得把家里的豬rou鋪?zhàn)又匦麻_起來。

    她在心里算了一筆賬，臘月里的活豬十五文一斤，買一頭八十斤的豬本錢得花一貫兩百文。

    殺完后約莫還有六十斤rou，全按鮮rou價賣，一斤三十文，一頭豬能凈賺六百文。

    若是再把豬頭和豬下水鹵一鹵，當(dāng)鹵菜賣，價格只會更往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