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室中人本就比旁人更多忌諱，鬧鬼這種事，很容易借題發(fā)揮。即便二皇子妃用鬼怪做借口，二皇子也不會允許的。

    原本還在歷數(shù)二皇子妃過往劣跡，對她那又蠢又毒的手段或譏或嘲的眾人，立刻都是一個激靈，說話都忍不住顫抖起來。

    “這這這么說，真的有鬼找上二皇子府？”

    “壞事做多了，惡鬼上門也是應當！”

    “可可可可那好歹是皇子府邸，龍氣所在之地，妖魔鬼怪竟然毫無拘束嗎？古來不都說，龍氣、官氣，可克鬼怪……”

    “誒？還有這種說法嗎？”一只手突然無聲無息搭在了說話的人肩頭，然后是突然從他身后探出來的腦袋，烏云般蜿蜒而下的漆黑長發(fā)下，露出一張笑意盈盈的少年的臉孔，他好奇地眨眨眼，“沒用但有趣的知識增加了呢，可以詳細說來聽聽嗎？”  ！??！

    恰好正在討論惡鬼作祟的話題，蘇贏這一出突然襲擊著實讓人嚇得不輕，被他伸手搭肩的人整個身體幾乎僵直，險些跳了起來。而其他人更是瞪大眼睛張大嘴，見鬼一般看著突然從他身后冒出的紅衣少年。

    險些被嚇掉色的眾人像是被凝固的雕像，一動不動數(shù)息，近距離遭遇“背后惡鬼突襲”的那位幸運兒，更是好不容易才平復胸腔極速的心跳，罪魁禍首已經若無其事地從他身邊走開，坐在了一張空椅上。

    眾人的目光隨著他的移動一齊移動，有人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徐、徐世子……原來是你啊，你也對這件事感興趣啊？”

    “嗯，不可以嗎？”

    蘇贏笑瞇瞇回望過去，在一雙雙眼睛里，他看見了不悅、厭惡、抵觸、憤恨……以及連主人自己都沒發(fā)覺的淡淡的畏懼。

    在這之前，看向他的目光里大多都是鄙夷或憐憫，即便是企圖討好他的目光里，也隱藏著鄙夷，仿佛在說“若非魏國公府豈會討好你這種人”；但現(xiàn)在，在獲得了皇帝的御賜牌匾，在《上京秘聞》傳遍上京，甚至向上京之外傳播開去，一批朝臣因此名聲盡毀前途斷絕的現(xiàn)在，朝堂百官幾乎都將魏國公府視為敵人的現(xiàn)在，原本蔑視憐憫他的人卻在憤恨中生出了畏懼。

    蘇贏笑盈盈的注視，讓所有人坐立不安，只覺得身下的椅子燙得慌。

    ——誰讓這位魏國公世子太瘋了呢？

    京兆尹中和魏國公府和解，誠心誠意送禮的一批人，魏國公世子前腳收了禮物，后腳就將人寫上了話本；與魏國公府相交多年，站在同一陣營的人，沒能逃脫話本一游，無端遭到魏國公世子背刺，化友為敵；而對立陣營的人，就更不用提了……短短兩個月，這位魏國公世子，就在上京聲名遠揚，拉遍了朝臣勛貴的仇恨值。

    最離譜的就是，魏國公府仿佛完全不在乎得罪百官的隱患，居然就這么縱容著這鄉(xiāng)下來的小子，皇帝也是隔三差五夸獎他賞賜他，好似真將他當成乖巧的子侄輩，至少，比過繼來的三位皇子更得圣眷。

    皇帝如此態(tài)度，三位皇子也對這位魏國公世子極為友好，無論內心深處如何想，明面上卻是積極靠攏皇帝，拉攏魏國公府。

    即便拉滿仇恨值的眾多朝臣再如何不甘，紛紛針對魏國公府，卻始終找不到多大的罪證，而一些小打小鬧的事件，惠明帝直接就擺出了偏聽偏信的架勢——當然，偏聽謠言的是他們，被皇帝偏信的是魏國公府。

    他們只能繼續(xù)在暗中想辦法給徐家找事，同時開啟精神勝利法，暗暗嘲笑：魏國公英明半生，如今卻如此糊涂！他們這些朝臣勛貴本該是一個陣營的，對方卻給皇帝當走狗，當真以為有惠明帝的寵幸就能百無禁忌？且不說惠明帝這般是真的對魏國公府寵幸有加，還是將之當?shù)妒梗菝鞯鄄辉谥?，徐家如今的風光，都要變成報應！

    呵，等著吧！

    但無論將來如何，現(xiàn)在他們確實拿蘇贏沒辦法，反而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位魏國公世子在上京城里橫著走，囂張得沒邊了。

    哪怕這人不是什么惡鬼，但見著了他，包間的一群人臉色簡直比見了惡鬼還可怕。

    和他爭鋒相對吧，就怕步了薛集等人的后塵；拉攏討好他吧，別說他們心不甘情不愿，就說這人前腳吃了糖衣收了禮物接了討好，后腳就把人寫到話本上……過河拆橋都沒這么快呢，未免也太不講究了。

    無論怎么看，這都是個麻煩人物。偏偏這麻煩現(xiàn)在就杵在他們眼前。

    眾人不敢不理他，便紛紛將眼光掃向聚會的發(fā)起人，被小伙伴們拿眼神瞄著，對方只好硬著頭皮開口：“瞧我們這不是糊涂了，世子經營書肆，發(fā)行話本，定然對這類風聞感興趣，其實我們就是聽聞了一些二皇子府的事……”

    為了把蘇贏這一尊大佛請走，他們果斷賣了二皇子府，反正鬧鬼的消息連他們都知道了，即便二皇子府再怎么封鎖，遲早也會傳開來，這樣一想就更理直氣壯了。

    所謂鬧鬼之事，來自二皇子妃。

    這些時日以來，那位二皇子妃每每夜半驚醒，渾渾噩噩，瘋瘋癲癲，亂抓亂打，一開始還只是叫著嚷著身邊有鬼，到處都是看不見的鬼怪，情緒激動時便撲打著周圍無形的鬼怪，低落時便縮在墻角瑟瑟發(fā)抖，請了太醫(yī)也沒能治好，府中下人私下都懷疑她是被不干凈的東西魘著了。

    隨著時日推移，她的情況愈發(fā)嚴重，有時發(fā)作起來，便如惡鬼附身一般，清醒之后，連她自己也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服侍她的下人愈發(fā)驚恐不安，終于有人忍不住在和同鄉(xiāng)一起吃酒時吐露了出來，于是二皇子府封鎖十余日的消息再也瞞不住了。

    換做以往，二皇子府發(fā)生的事還只是孤例，但這段時間上京本就有眾多鬧鬼的傳聞，還有許多人因此而死，這便讓聞聽者立刻將之聯(lián)系到了一起，俱歸為一類。

    至于二皇子妃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死去，大概是皇家不同于凡人，有龍氣庇佑吧？

    酒樓大堂里，恰逢醉酒的文人拍著桌子大聲感慨，連二樓都聽到了他的聲音：“……朝堂jian臣頻出，在野鬼怪作祟。這上京城，不知何時起如此不安寧??！”

    包間里一群“jian臣”后代：“……”

    無辜被cue的上京城：“……”

    蘇揭發(fā)jian臣的正義使者復蘇鬼怪的幕后黑手上京不安寧的罪魁禍首贏：“誒？”

    他沉思一秒，也跟著拍桌而起：“說的是啊，來之前我還以為，大齊皇都定是天下最安定最繁華最令人向往的地方呢?！?/br>
    其他人頓時默默看向他：……上京為何不安寧，天天挑事的《上京秘聞》至少占五成因素，您是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嗎？

    三更時分，敲更之聲擊碎了溶溶的夜色，二皇子府的后院一角，傳出女人的尖叫。

    “滾啊，滾啊，別過來，都給我滾啊！”

    “來人，快來人，保護本宮！”

    “我要殺了你們，殺了你們！”

    “死！都給我死！我能殺你們第一回 ，就能殺你們第二回！”

    任由女子的聲音如何起伏，院子里依舊漆黑一片，空蕩蕩沒有半個人影。而緊鎖的院門之外，是神情惶遽的婢女內侍。

    不多時，里頭傳來女人驚恐拍門的聲音：“鬼！有鬼啊！快救救我！放我出去！”

    外頭的婢女內侍互相對望，臉上面無表情，嘴里恭敬復述著二皇子的原話：“娘娘且忍忍，不曾有鬼怪，是您生病了……”

    “我沒瘋，我沒瘋！放我出去，賤人，我要殺了你們——”

    “殿下說了，守好院子，什么都不必管，天亮就好了。”二皇子的貼身侍從匆匆來了一趟，又匆匆走了，好像只是為了傳達一下指令，看看他們有沒有遵照他說的辦。

    眾人連忙低頭應是。隨后，這里便陷入了長久的安靜，不曾對院子里的女人有半句回應，唯有混亂的女聲在夜色中激蕩。

    守在外頭的眾人安靜而沉默，在越來越瘋狂的罵聲中，他們的嘴角無聲上揚。

    搭配他們因恭敬而面無表情的僵硬面孔，這一幕，便宛如無聲上演的驚悚人偶劇。

    第63章 無冕之王29

    濃郁的夜色像是流淌的幽霧， 絲絲縷縷充斥了天地，夜色之中，皎月的光輝像是融化的泉流， 沖淡了幽霧濃郁的漆黑。

    月亮在霧中沉睡， 身影時隱時現(xiàn)。

    它灑落在大地上的影子為漆黑無光的院落披上了一層輕薄的光，這水波般蕩漾的輕薄光輝下， 一位美麗的女子撞開了房門，撞進了院中。她的美麗中透著上位者的尊貴，輕薄的里衣由最稀有的絲帛織成， 烏黑的秀發(fā)透出保養(yǎng)極好的色澤， 難以形容的怨恨、恐懼， 與憤怒，在她身上交織著，讓她美麗的面孔變得猙獰而扭曲。

    “滾，滾， 都滾?。　?/br>
    “去死！去死！”

    “我不怕你！我不怕你們！”

    她瘋狂地跑著，胡亂揮舞著她的手臂，嘴里嚷嚷著一般人聽不懂的話語，好像周圍的每一寸空氣中，都擠滿了密密麻麻的幽魂。

    她撞在樹上，秀發(fā)染上了臟污，她絆倒在地上， 雙腿滲出了血跡，衣角染上了污泥， 她瘋狂拍打著緊閉的院門，指甲因此而破碎，手指因疼痛而痙攣， 臉孔在憤怒中抽搐。

    她在這黑漆漆空蕩蕩的院子里橫沖直撞，好像身后有看不見惡鬼在追，好像周圍有無數(shù)雙手在拉扯著她，她像是極盡所能，在同人類所看不見的幽靈搏斗！

    在她身后，那本該空無一人的房間門囗，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道纖瘦的人影。那人靜靜站在屋檐下一角，不知站了多久。

    他就那么靜靜看著女子在院子里發(fā)瘋，被無窮無盡的幻覺和混沌的感官所折磨，眼中甚至流露出了難以壓抑的欣賞和快意，某一瞬間，他陰柔俊秀的臉孔如惡鬼般扭曲。

    “誒？你也是來見鬼的嗎？”

    一道好聽的聲音突然響起，讓他驟然寒毛直豎，像是遭到突襲的野獸，以極快的速度轉身后撤，瞬間拉開距離，同時抬眼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目光中充滿警覺。

    但這一看，卻讓他愣住了，警覺的眼神里，漸漸露出幾分難以置信，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事物一般。

    一位眉目清俊的少年正懶洋洋坐在墻頭，朝下方看來，他赤紅的衣擺點燃了夜色。

    “看來你認得我？那就好辦啦。”

    從他的反應里察覺到幾分端倪，那少年頓時眉眼一彎，抬手就朝前面神志不清的女人一指：“這就是據(jù)說惡鬼纏身中的二皇子妃？”他的語氣里透出明晃晃的失望。

    “閣下是為惡鬼而來？”隱藏在夜色中的人沒有回答，反而先開口問了一句。

    “本來是這樣沒錯。”蘇贏笑瞇瞇地承認了，他像個發(fā)現(xiàn)了新款寶可夢于是垂涎欲滴的寶可夢大師，“聽說這里有附身cao控人類的惡鬼，我的收藏里還沒有這個類型呢。沒想到，居然是騙人的啊。”

    發(fā)現(xiàn)真相如此，他的語氣十分失望。

    “……根本就沒有什么厲害到附身人類的惡鬼嘛，只有一個神神叨叨的人類?！?/br>
    另一個人頓時陷入了難言的沉默，看他的眼神匪夷所思：“你是為了惡鬼而來？”

    他還以為對方最初那句見鬼之說只是玩笑話呢。沒想到作為**凡胎的魏國公世子竟然真的如此膽大包天，就因為對惡鬼的傳聞感興趣，居然深夜只身潛入二皇子府？

    ——沒錯，兩人一個照面，他便認出了這位如今在上京城鼎鼎大名的魏國公世子，盡管對方或許不認得他這個小人物。

    對于這位敢于肆無忌憚揭穿權貴丑事的魏國公世子，他一向欽佩對方的膽量。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人的膽量比他想象的還要大。大晚上不怕死專門去找惡鬼，以及偷偷潛入二皇子府，這兩件要命的事情擺在一起，他竟不知道哪一件更加要命。

    應該還是后者更要命吧？畢竟此事若是被二皇子發(fā)現(xiàn)，對方的下場可想而知。但前者卻不同，畢竟惡鬼并不存在。

    “閣下說的不錯，確實不曾有惡鬼，只是二皇子妃得了癔癥?！毙闹星Щ匕俎D，這人臉上卻不曾顯露，他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世上從來沒有鬼，閣下年紀輕輕，何必執(zhí)迷于虛無之事？既然滿足了好奇，得到了答案，便請如何來如何去吧?！?/br>
    像是完全不曾發(fā)現(xiàn)對方的身份，只當這是個膽子極大的好奇少年一般，他深深看了這位魏國公世子一眼，用僅有的善念勸道：“這里并非尋常百姓家，即便為免家中親人掛念擔憂，也不該貿然犯險?！?/br>
    若是其他人，他不會如此好心提醒，反而還要想方設法殺人滅口，但這位魏國公世子的一條命，丟在此處未免太可惜。

    他難得表露好意，對方卻不曾領情。

    墻上的少年沒有回應，反而雙眼直勾勾望向他身后虛無一片的空氣，仿佛聽到了有誰在說話，看到了什么不存在于人世的事物一般，呢喃著點頭：“原來是這樣！”

    然后，蘇贏才看向眼前沉默的青年，笑著糾正他的錯誤：“不對哦，這世上當然有鬼，只是大概和你理解的不一樣……”

    “夠了?！鼻嗄瓿聊哪樕下冻鰩追謮阂值耐纯?，他看向不遠處神志錯亂瘋瘋癲癲的女人，“倘若世上真的有鬼，為何不見因果報應？含恨而死的人，早該化作厲鬼，日日來索命，折磨害死他們的仇人！”

    “因為辦不到嘛。”

    墻上的少年隨意攤了攤手，像是真的親眼見到了那些死去之后化身為厲鬼的存在一般。

    “雖然在恨意中誕生了執(zhí)念，化作無形的鬼靈日日夜夜盤踞在仇人的身邊，見到她不斷折磨更多的活人，創(chuàng)造更多的鬼靈，不斷積累的怨恨沖破了渾渾噩噩的狀態(tài)，擁有了清醒的理智，可除了清醒地看著人世間的一切，什么都做不了呢……”

    “沒辦法，鬼這種存在，實在太弱小了嘛?！?/br>
    蘇贏的目光直勾勾盯著青年身前，在他的瞳孔之中，映照出幽深的夜色，銀河般流淌的月光，還有一道扭曲的少女的影子。

    她虛幻的身影擋在青年的面前，空洞的眼眶直直看著蘇贏，充滿了警惕與戒備，仿佛蘇贏要是敢對身后的青年下手，就要沖上去同歸于盡似的。在蘇贏看來，就像是一只故作兇狠亮爪的貓。

    兩人那三分相似的眉眼、還有彼此之間斬不斷的血緣因果，在蘇贏眼中清晰分明。

    這讓原本發(fā)現(xiàn)惡鬼不存在而失望的蘇贏心情轉好，又有了幾分興致。

    他笑吟吟地看著警惕的一人一鬼，玩味的表情說不出的惡劣：“因為太弱小了，沒有辦法報仇，所以只能眼睜睜看著仇人創(chuàng)造更多的鬼靈，只能眼睜睜看著親人來到仇人的身邊，只能眼睜睜看著親人為她自毀前途不惜一切……最重要的是，就算想出現(xiàn)在親人面前，和對方見上一面，這樣渺小的愿望，都無法做到呢。”紅衣少年發(fā)自內心地感嘆，“……真的很弱啊。”

    他的話未免過分氣人，少女的虛幻身影已經氣得鼓了起來，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

    蘇贏卻已經順著自己的思路不斷延伸，他惆悵無比：“果然我就不該相信這世上居然還有能附體的惡鬼，你們這些鬼靈弱到連給仇人充當風扇吹吹陰風都很難辦到，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讓我知道，這個世界的人比鬼強大太多了嗎？——就算是我，也不知道這樣的知識有什么用呢?！?/br>
    對面的青年已經被他這一長串話砸懵了，波瀾不驚的面孔上浮現(xiàn)出萬分的驚疑。

    ——他當然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鬼，只是懷疑自己的所作所為已經暴露在對方的面前，所以話里話外拐彎抹角暗示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