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鳶應(yīng)是，這次老老實實用指尖將那炮車的樣子畫了出來。

    “學(xué)生只記得這種炮車不用人力拽發(fā)，比虎蹲炮要輕省。”齊鳶道，“至于原理就不懂了。”

    “因為炮梢上有石鎖……”謝蘭庭沉吟起來，收回手，又看向齊鳶，“你果真是夢中所見？”

    齊鳶肅然一拜：“回大人，學(xué)生所言句句屬實。想來自古以來，有見黃輿結(jié)孕者，有夢寐預(yù)占者，也有一語成讖口出必應(yīng)者，想來事由前定，非人力能改，人心所知，一切都是造化而已?！?/br>
    “好一個事由前定?！敝x蘭庭負(fù)手而立，淡淡掃了齊鳶一眼。

    齊鳶也隨即站起作揖：“學(xué)生不敢有絲毫隱瞞。請大人明鑒?！?/br>
    他知道謝蘭庭肯定不會全信的，但在可以求證的事情上，他都說了實話，而謝蘭庭也未必是真的執(zhí)著搞清事情的真相。一個揚州城的小小紈绔，即便考了縣試案首，也不值得一個指揮史如此重視。

    夜色愈濃，明月西落，遠處的如意船上燈盞漸滅，周圍亦寂靜無聲。

    小艇四周都是黑沉沉的河水，齊鳶微微低了頭，耐心等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聽到謝蘭庭輕輕笑了一下。

    “如今你既然決意科舉做官，又有這番奇遇相助。怕是要前途無量了。我非科舉入仕，你以后在我面前不必以學(xué)生自稱?！敝x蘭庭挑眉看他，“你可有字？”

    齊鳶臉上掠過一絲驚訝：“學(xué)……晚輩字伯修。”

    “齊伯修。”謝蘭庭點點頭，重新拿起竹蒿，往河中一點。

    齊鳶見小艇方向是回如意船那邊，怔了怔：“謝大人，不是說好了去看婉君姑娘的嗎？”

    “你以為婉君姑娘會在子時見人嗎？”謝蘭庭看他一眼，“她這兩天住在玲瓏山館，你可以去山上拜訪她。山館的侍衛(wèi)會放你進去的?！?/br>
    齊鳶恍然大悟，心里也輕快起來，又暗想著這倆人看起來關(guān)系親密，自己托婉君打聽消息的時候一定要謹(jǐn)慎一些，不能讓她知道自己真正想聽得是什么消息。

    忠遠伯府……叛國投敵……隨便哪個詞指向都太明顯了。

    齊鳶微微蹙眉，直到跟孫大奎回到齊府都在琢磨，到底讓婉君姑娘打聽什么呢？如今眼見著就是三月份了……他輾轉(zhuǎn)反側(cè)，將睡將醒間突然一個激靈，想了起來。

    ——自己如果沒出事，三月三日應(yīng)該要進國子監(jiān)了！

    國子監(jiān)里那么多人，自己如果遲遲不出現(xiàn)，一定會被議論吧……兒子遇害，父親失蹤，忠遠伯府現(xiàn)在也一定在風(fēng)口浪尖上，傳言應(yīng)當(dāng)不會少。

    齊鳶幽幽嘆了口氣，又一想，尋常信件從京城到揚州要用好久，自己干脆找兩只好鴿子讓婉君姑娘帶上，這樣有什么事情傳書回來就行。

    不過重生回來這么久，自己終于要親耳聽到自己的死訊了嗎。

    第36章 初見婉君

    婉君姑娘還有兩日便要啟程, 齊鳶雖然著急，但也不敢魯莽行事, 第二天先寫了一封帖子, 著人送去了玲瓏山館。

    他自己則去找了遲雪莊。一來昨晚雖事出有因，但將一幫小伙伴扔下，齊鳶仍覺心里有愧。二來齊家的人如今被嚴(yán)防死守, 他不得不先考慮條后路, 萬一自己考取生員之前錢知府便對齊家發(fā)難，自己總不能干瞪眼。

    乘車到了遲家后門, 讓門子去通傳了一聲, 不多會兒遲雪莊便親自迎了出來, 滿臉驚詫：“齊二？你怎么來了？”

    齊鳶笑著跳下車：“怎么, 你家我還來不得嗎？”

    “哪里, 明明是你嫌棄我家無趣，不愛過來。”遲雪莊失笑，連忙命人將花園的玉照亭打掃出來, 又讓身邊的小廝去找兩根魚竿。

    齊鳶隨他一路往遲府后院走，只見繁花夾路, 鳥啼滿園，藤架下還有兩株牡丹，竟然早早開了一朵，花朵碩大妍麗，貴氣逼人。

    齊鳶微微一愣, 贊嘆道：“這牡丹倒是好看得緊，把這滿園的花草都比下去了?！?nbsp;牡丹本就是國色, 更何況這一株儼然是花中名品“水罩紅玉”, 齊鳶上次看到這花還是在謹(jǐn)慎殿前。

    而聽當(dāng)時引路的內(nèi)侍說, 殿前養(yǎng)護的牡丹名品民間是沒有的，除非哪個大臣得了皇帝賞賜才能在家里種上一株。當(dāng)然御賜活物比較麻煩，萬一給養(yǎng)死了，搞不好也是要治罪的。

    齊鳶知道遲雪莊的叔父在京中做官，但京中官僚上千人，他這五六年消息又十分閉塞，因此并不記得有姓遲的官員。現(xiàn)在看來，遲雪莊的叔父應(yīng)當(dāng)很受元昭帝信任。

    他心里微微留意。

    遲雪莊卻搖頭笑道：“你去年來嫌它俗艷難看，我小叔叔說這花十分稀罕，是從京城百般周折運回來的，你還十分同情他，說他以后喜歡什么花去你家挖去，莫要這般犯傻了。前幾天我小叔叔來信，問起這花長得如何，還說要我去你家挖兩棵芍藥來栽它旁邊，等著牡丹花謝了后，芍藥正好接著開?！?/br>
    齊鳶心知這又是小紈绔的嬌憨之語，只輕輕一笑。

    遲雪莊看他一眼，怔了怔：“齊二，你跟之前不一樣了?！?/br>
    “以前心思簡單，現(xiàn)在經(jīng)了事，自然長大了些，再看周圍人情風(fēng)景也就覺得不一樣了。”齊鳶信步往里走著，又回頭一笑，“不過我拿你們當(dāng)朋友，這點是不會變的?！?/br>
    “那可說定了?！边t雪莊笑道，“咱幾個一塊長大的，情分不比親兄弟差。只要你不嫌棄我們，咱幾個的情誼肯定是誰都比不上?！?/br>
    遲家的小廝已經(jīng)拿了魚竿來，遲府后院有一處花園，中間挖了池塘養(yǎng)魚養(yǎng)花，倆人便在橋上釣池子里的錦鯉。

    這些錦鯉都是被喂養(yǎng)慣了的，一放餌便咬鉤，沒多會兒小半池子的魚都被倆人釣到了桶里。

    下人們又一趟趟地把魚倒回去。

    齊鳶看著好笑，提議道：“別折騰它們了。我跟你聊點別的事?！?/br>
    遲雪莊點頭：“那我們?nèi)ビ裾胀?？?/br>
    “在這里就好?！睒蛏现荒苋菹滤麄儌z人，下人們都離得遠，旁邊水流鳥叫聲也能將倆人的聲音蓋住。

    倆人便把魚鉤掰直，在上面串上滿滿的餌料，垂到池塘里。群魚嬉食不停，啄得魚鉤來回亂動。

    遲雪莊問：“什么事，說罷?！?/br>
    齊鳶知道遲雪莊聰明的很，也比王密穩(wěn)重，是個可信的人，便道：“你幫我買處莊子吧?！?/br>
    遲雪莊聽得一愣：“你家的莊子還不夠多嗎？”

    “不是我家的，是我的。我爹不知道這事?！饼R鳶道，“我也不打算讓別人知道。這事只有你我清楚就行。那莊子也用別人的名義買下來，先把地契這些辦好了?！?/br>
    “地方呢？”遲雪莊問，“要買個多大的？”

    “地方不用太大，僻靜些的地方最好，或是山上，或臨碼頭。”齊鳶想了想，“瓜州附近，可能買到？”

    瓜州距離揚州府城不遠，并非縣城，卻又是五省通衢，漕運要鎮(zhèn)。因商賈云集，所以當(dāng)?shù)鼐用褚蚕鄬Ω辉！?/br>
    遲雪莊點點頭：“那我?guī)湍懔粢庵２贿^……”他遲疑了一下，見下人們都離得遠，這才道，“齊二，你最近還是少出城吧?！?/br>
    齊鳶疑惑地看過來。

    “我小叔叔來信說，讓家里囤些米糧，往北邊去的商隊也小心著些。說是從去年開始山東大旱，死了不少災(zāi)民。那邊的官府辦事不力，已經(jīng)有不少流民往南邊來了?！?/br>
    “大旱？”齊鳶皺眉，“不是去年的事嗎？朝廷沒有賑災(zāi)？”

    遲雪莊搖搖頭：“朝廷前后派了兩員巡撫督管山東等地的營田河道等事務(wù)。至于有沒有解糧賑災(zāi)就不知道了。我小叔叔說，現(xiàn)在國子監(jiān)重開例監(jiān)，讓我父親準(zhǔn)備銀子，也給我捐一個監(jiān)生身份?！?/br>
    齊鳶內(nèi)心一動：“那你要去京城了嗎？”

    遲雪莊搖搖頭：“今年是大比之年，納粟入監(jiān)的人太多了，名額已經(jīng)滿了。納粟的銀子也水漲船高地漲到了一千多兩。等到明年，價錢落一落，差不多三四百銀子就能進去，到時候再去也不遲。你呢？你現(xiàn)在讀書也不錯，明年要不要一起去國子監(jiān)？”

    齊鳶之前還真未想過這個，但如果真能進入國子監(jiān)，那自己兼顧兩邊豈不便宜？

    當(dāng)然自己不能納粟入監(jiān)，老夫人已經(jīng)猜到了自己來自北方。如果自己提出要去國子監(jiān)，對方肯定會猜到自己來自京城，到時候恐怕會麻煩。

    若是自己能在府試和院試中表現(xiàn)好一些，讓桂提學(xué)舉薦自己進入國子監(jiān)，那一切便順理成章了。

    有遲雪莊作陪當(dāng)然不錯。

    齊鳶笑道：“讓你說得我也心動了。明年看看吧，若能一起去當(dāng)然是更好的?！?/br>
    遲雪莊眉眼舒展，如釋重負(fù)般笑道：“太好了。我還怕一旦跟你分開，怕是過不了兩年就要被你忘干凈了。”

    “我是那種人嗎？”齊鳶好笑道。

    遲雪莊點點頭，埋怨道：“你朋友太多了。”

    倆人聊得興起，把遲家小花園里的小管家給急得不行，生怕他倆一直聊下去，就這樣把滿池子錦鯉給撐死了。幸好齊鳶心里惦記著婉君姑娘的回信，呆了半上午便要回家去。

    遲雪莊留不下他，只得將人送到車上，又讓小廝包了兩匹上好的料子，一匹是紅地魚藻紋妝花緞，以片金、墨綠等色絨線為紋緯，彩織玉藻紋樣，華麗典雅。另一匹卻是米色地牡丹紋捻金紗。

    齊鳶坐著車?yán)铮粗t家下人塞上來的料子愣了愣，就間遲雪莊在車對他笑道：“我看你最近喜歡淡色衣服，這匹紗料織造的十分精細(xì)，顏色也淡雅，你穿著一定很好看。”

    齊鳶知道這是朋友的心意，便也沒客氣，心里記著回頭要贈香還了這份禮。

    孫大奎催馬離開，主仆倆正商量著是直接回府還是去玲瓏山底下看看，便遇到了跑著找來的常永。

    原來婉君姑娘今天已經(jīng)在玲瓏山等著齊鳶登門了。齊鳶學(xué)別人家正經(jīng)地遞帖求見，反而惹得婉君姑娘不太高興，直問常永齊鳶這是跟誰學(xué)的。

    婉君姑娘本名姓趙，據(jù)說小時候是從大戶人家流落出來的，被養(yǎng)揚州瘦馬的富戶帶了回去，打算調(diào)養(yǎng)長大后高價賣出。后來那富戶家中敗落，婉君彼時雖已有些艷名，但到底年紀(jì)小，因此被低價倒賣給了一位老嫗。

    后來婉君姑娘獨立門戶，眾人這才知道那老嫗原來是她找來的。她年紀(jì)小小，便使計為自己贖了身。

    只是她到底個孤女，攢的銀子都拿去為自己贖了身，自立門戶后有些難以支應(yīng)，少不得陪宦官名士攀談斗笑。她早就跟揚州各名妓學(xué)過本事，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所不能，行姿坐臥也是風(fēng)情萬種，因此結(jié)識許多名士巨儒之后，艷名愈熾，因此如今雖二十有四，也仍被眾人奉為揚州第一名妓。

    齊鳶對于見名妓其實十分頭疼，他沒進入過風(fēng)月場所，除了嚴(yán)姑娘外，也沒跟這行姑娘打過交道，不知道她們是不是有什么規(guī)矩，會不會因無心之舉冒犯人家。

    寫拜帖還是他讓小廝去打聽的，聽人說婉君姑娘一面難求，據(jù)說連知府想要見她，都要先寫帖子去請。

    齊鳶一聽這樣，自然也學(xué)著寫了個帖子，寫明自己姓甚名誰。

    他自己覺得那帖子十分客氣，因此聽常永說婉君姑娘不太高興，便一邊往玲瓏山趕路，一邊反復(fù)思索自己是不是哪里寫得唐突了。

    馬車這次從玲瓏山大路上去，一路到了山館門前。常永已經(jīng)來過一次，帶著齊鳶便直奔婉君姑娘所在的春雨樓。

    到了地方并不敢徑自入內(nèi)，請樓下的小龜奴代為通傳。

    過了會兒，只見樓上緩步走下來一位女子，烏發(fā)如瀑，云髻上插著幾枚金簾梳，纖巧的蝴蝶墜在簾梳上，隨著女子走動翩翩欲飛。而女子身姿輕盈生媚，遠遠望著果真是驚鴻顧影之態(tài)。

    齊鳶不好意思多看，垂眸看著自己的腳尖。

    不多會兒，婉君姑娘已經(jīng)走到他的面前，反而奇道：“小公子怎么了？”

    齊鳶忙作揖行禮，這才抬頭看向這位名妓。

    婉君果真生得很美，面若桃花，眸光盈盈。只不過比起她的五官，那種骨子里流露出的宜嗔宜喜的風(fēng)情更為特別。

    齊鳶不是很自在，面色微紅，先規(guī)規(guī)矩矩自報家門。

    他心里想著一會兒怎么開口，卻不料婉君驚訝地看著他：“齊公子，你該不會不記得婉君了吧？”

    齊鳶聽到這熟悉的質(zhì)問，心里咯噔一下，微微睜大了眼。

    不……不可能吧？這又是什么情況？

    自己這次可是找人問過的，丫鬟小廝都說自己沒找這位名妓喝酒??！

    齊鳶眨眨眼，意外的情緒完全取代了緊張，只茫然地看著婉君。心想莫非婉君也有個張大哥李大哥的讓自己幫過忙？

    婉君也瞪大了眼，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真的不記得了？三年前的那個雪夜，奴陪了小公子一整晚?。　?/br>
    “??？”齊鳶這下徹底傻眼，整個人都僵住了，“一整晚？！”

    小廝們怎么都不知道？莫非他們孤男寡女偷偷見得？那他們都做什么了？

    齊鳶越想越驚，倒抽了一口涼氣，小臉一下就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