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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說紈绔不讀書 第57節(jié)

    倆人進入艙室內(nèi),桌上還擺著剛剛的熱茶。謝蘭庭將茶碗推開,看向嚴(yán)憐雁:“姑娘找我是為了何事?”

    嚴(yán)憐雁很難為情,猶豫了一會兒,才咬著嘴唇低聲道:“奴家想請大人為夫君張平謀個差使。曾家因?qū)Ψ蚓龖押拊谛模瑤状稳箅y公婆,又設(shè)計侵占了張家的田地。夫君現(xiàn)在想要做點事也屢屢遭到阻撓。”

    張如緒最初想過在家中設(shè)館,但張家的村子十分偏僻,村里的人少,沒什么要讀書的孩童。其他地方的儒童也不會往張家村去,畢竟路途遙遠,張如緒又不像孫輅是府試案首。

    現(xiàn)在張家田地被人侵占,眼看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家中總不能坐吃山空,總得謀個生計。

    可是到城里學(xué)館做事,張如緒的腿傷又不宜每日奔波。

    謝蘭庭奇怪道:“曾家侵占張家田地,報官便可,洪知縣斷案一向公允?!?/br>
    嚴(yán)憐雁赧然:“是公婆貪便宜,著了旁人的道,文書手續(xù)都走完了的。”

    既然是自己貪便宜吃大虧,那就不好辦了。

    謝蘭庭搖搖頭,又問:“張如緒呢,又是受了什么刁難?”

    嚴(yán)憐雁道:“夫君腿傷未愈,去學(xué)館不便?!?/br>
    “為何不在城里租一處住所?此外學(xué)館里也有住處,費用不高,只不過條件差些。你本來就在城里坐船,張如緒也搬出來,你們夫婦二人或寓居學(xué)館,或單獨賃一處小院,都不麻煩。為何非要留在家里養(yǎng)傷?!敝x蘭庭道,“更何況家中養(yǎng)傷能養(yǎng)好嗎?”

    嚴(yán)憐雁聽到這里頭更低下去,泣道:“奴家正是為了這個來求大人。

    婆母不讓夫君出門。她說奴家是喪門星,不許奴家與夫君見面,夫君說要寓居學(xué)館,婆母便說他是受奴家挑唆……我們夫婦不能見面原本也沒什么,但夫君的傷口原本眼見著要好了,現(xiàn)在天氣漸熱,婆母不耐煩伺候,夾板便不給用了,那傷口眼看著反倒要不好。夫君無奈,寫信給我。奴家不怕與夫君分離,但腿傷大意不得,萬一出了差錯……”

    她說到這里,滿腹怨怒壓抑不住又無計可施,緊咬下唇低聲哭泣起來。

    謝蘭庭沉默下去,一直等嚴(yán)憐雁漸漸平息,他才溫和道:“既然如此,你們夫妻二人有事,應(yīng)該問你婆母才是?!?/br>
    嚴(yán)憐雁聽得怔住:“大人……”

    “謝某當(dāng)日相助,不過是看嚴(yán)姑娘聰明伶俐,張如緒也有幾分擔(dān)當(dāng)。如今竟是看錯了人?!敝x蘭庭道,“張如緒這樣毫無主見的,就該事事聽她母親安排才對。他娘讓他生便生,讓他死便死,你來求我有什么用?”

    嚴(yán)憐雁聽出其中幾分怒氣,慌忙道:“大人明鑒,如今朝廷大行孝道,只說父母之恩,昊天罔極。若父母尊長健在,子孫藏匿私財便是不孝之罪,若是忤逆父母更是輕則鞭笞,重則流放。朝廷律令如此,夫君雖然有心做事,但如何敢為?”

    “既然如此……”謝蘭庭想了想,緩緩道,“只能怪他命不好了?!?/br>
    嚴(yán)憐雁這次找過來,內(nèi)心本就十分羞窘,此時看謝蘭庭神色冷淡,頓覺無地自容,一張俏臉幾乎要滴下血來。

    張大哥對這樣的父母已經(jīng)是百般含辱抗?fàn)帲疾豁斢谩?/br>
    父母之命大過天。他能有什么辦法?

    她望向艙外,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河面上燈船來來往往,琵琶碎雨,紅燈照人,繁華如斯。

    嚴(yán)憐雁癡癡地看了許久,又流下淚來。

    “大人,”嚴(yán)憐雁轉(zhuǎn)過臉,低聲求道:“奴家……愿依大人之言,進京效命。”

    謝蘭庭對此卻不怎么意外,只道:“你可想好了?入了晚煙樓,可不是坐船聊天這么簡單。樓里不會有清倌,只有曲中名妓?!?/br>
    嚴(yán)憐雁低聲道:“奴家知道。此去京城,奴家自會與夫君斷絕夫妻情意。只求大人看在婉君jiejie的面子上,幫奴家一把,讓夫……張大哥離開揚州。奴家愿意在晚煙樓侍奉,聽大人示下?!?/br>
    - -

    “小女子到京之后暫居晚煙樓,因水土不服,病弱不堪,一直未能給公子寫信。疏懶怠慢之罪,還望公子見諒……”

    齊鳶匆匆展信,幾乎一目十行往下看去。原來婉君到京城之前,北方的風(fēng)流文士和紈绔子弟都已紛紛知曉。

    揚州第一名妓的名聲遠超齊鳶的想象,許多名士慕名來訪,婉君便只能應(yīng)邀陪客。齊鳶托她打聽的消息,也是婉君跟這些風(fēng)流文人來往時問到的。

    此時京中的國子監(jiān)生,納粟例監(jiān)的人比比皆是,因今年是大比之年,納粟標(biāo)準(zhǔn)也水漲船高,進去的都非富即貴。其中又有許多人想?yún)⒓禹樚旄l(xiāng)試,因此到處找人代為寫文章,心存僥幸,希望能押中題目。

    今年二月,披香宮曾有花朝節(jié)聚會,諸位監(jiān)生齊聚披香宮,聯(lián)對作詩,各顯神童。其中名聲大噪的便有太子伴讀陸惟真,以及國子監(jiān)中來自松江府的任彥,浙江會稽的方成和等人。揚州也有監(jiān)生名曰鄭冕,雖不是十分突出,但文辭通順雅麗,也能進入前十名。這些人便成為例監(jiān)生們的目標(biāo),不喜花費千金請著幾人寫文。

    齊鳶見到了許多熟悉的名字,但越看越覺疑惑——婉君的信中竟完全沒有提到自己!

    莫非優(yōu)秀監(jiān)生太多,所以自己的死活無人在意?

    想到這,他不由暗惱起來,當(dāng)初拜托婉君姑娘打聽京中事宜的時候,他因擔(dān)心事情敗露,牽連齊家,因此刻意沒有提忠遠伯府和祁垣的名字,只讓婉君打聽國子監(jiān)的事情。

    當(dāng)時他想著自己既然是順天府案首,又有神童之名,應(yīng)當(dāng)會有人注意自己。在家蟄伏六年,才要考試就溺死在運河上,父親還有通敵之嫌……便是眾人背后議論猜測,那也不至于無聲無息吧?

    他當(dāng)時篤定婉君姑娘的信里多少會提到一點,只要對方先提到,自己再想方設(shè)法繼續(xù)打聽家里的事情,就不顯得那么刻意了??墒钦l能想到,信里壓根沒提到忠遠伯府。

    齊鳶繼續(xù)往下看,又看婉君姑娘寫京中風(fēng)俗,北地風(fēng)景,文人紈绔眾生相,顯然對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打聽什么,因此將能想到的通通記錄下來。

    他越看心里失落感越重,直到最后一頁,臨近信末,看到婉君寫道:“……曾聽聞‘蘭庭生謝,竹林得阮’語,沒想到京中阮氏竟真有俊才,氣象崢嶸,識見高明,善琴善簫,音節(jié)清雅。此人才是順天府第一美才。至于傳言中的順天府神童,名過其實,應(yīng)深以為恥?!?/br>
    京城阮氏,只有阮閣老一族。阮閣老有二子,長子已經(jīng)尚公主,聽說是為端正清雅之人。二公子似乎是個紈绔子弟。

    齊鳶對這倆人了解都不多,邊讀邊琢磨,讀到最后一句的時候,他才“啊”了一聲,又看了一遍。

    順天府神童?名過其實?

    齊鳶:“……”這應(yīng)當(dāng)是說的自己的吧?況且既然提到了自己,為什么不提自己的死訊和忠遠伯的消息?

    婉君姑娘莫非不知道自己的死訊?

    齊鳶終于看到了自己關(guān)心的信息,內(nèi)心卻更加迷惑,翻來覆去地皺眉看著。

    謝蘭庭從前艙過來時候,齊鳶的眉毛幾乎擰成了一團。

    “還沒看完?”謝蘭庭在齊鳶身邊坐下,提過來兩壇橘酒,“這是嚴(yán)姑娘帶來的上好的橘酒,你一起嘗嘗。”

    齊鳶將信收起,接過酒卻不喝,默默嘆了口氣。

    “今天都怎么了?個個都苦著臉。” 謝蘭庭輕笑一聲,將張如緒和嚴(yán)姑娘的糟心事,略去最后一節(jié),挑著說了一遍。

    齊鳶聽得咋舌,轉(zhuǎn)念一想,自己的母親彭氏也是遭了惡婆婆,每日膽戰(zhàn)心驚,比嚴(yán)姑娘還慘,不由苦笑起來:“不孝的罪名誰敢擔(dān)?一旦被指為不孝,便是被長輩活活打死,那也是白死的。朝廷律法如此,子孫如奴婢,命不好的不過茍且偷生罷了。”

    倆人閑敘片刻,謝蘭庭又指了指齊鳶的酒:“這橘酒很好喝,你嘗嘗?!?/br>
    齊鳶搖搖頭:“再喝怕是要醉了?!?/br>
    謝蘭庭笑道:“那你的酒量也太淺了,若你來年參加?xùn)|池會,豈不是一杯就倒?那上面的酒可是北方烈酒。”

    齊鳶不由笑道:“怎么還有東池會?”

    “東池會是大長公主在披香宮辦的文人集會,不少勛貴婦人會借賞景之由去相看少年才俊?!敝x蘭庭道,“以你之才,應(yīng)當(dāng)不會給揚州府丟臉。不像順天府的那位小三元,連鹿鳴令都讓別人代做。”

    齊鳶原本沒怎么在意,等聽到后面,才明白過來這便是婉君姑娘說的那次集會了。

    他搖頭笑笑,等直到最后一句恍然愣住。

    順天府的那位小三元讓被人代做鹿鳴令?!

    怎么可能!順天府小三元十幾年來只有自己一個!

    “自己”怎么會參加?xùn)|池會……

    周圍的聲音潮水般退去,齊鳶聽到自己艱難地咽了口水,腦子里已經(jīng)難以置信地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自己”竟然沒死???

    他感到自己的脖子似乎僵住了,一股徹頭徹尾的寒意從他的腳底滲透進來。齊鳶極為緩慢地轉(zhuǎn)動脖子,許久之后,直勾勾地盯住了謝蘭庭。

    “祁神童原是這科鄉(xiāng)試中最讓南方士子注意的人物,哪想到他如今竟也泯然眾人矣。只可惜你還沒參加院試,恐怕趕不上今年的鄉(xiāng)試了。否則以你之才,這鄉(xiāng)試會元之位,無論是誰的……” 謝蘭庭雙目微垂,輕聲道,“你都必能……取而代之?!?/br>
    第62章 清遠道長

    齊鳶只覺自己的思緒跟魂魄似乎同時離了這具rou體, 飄飄蕩蕩,茫然地四處張望著。

    自己的身體沒死嗎?如果沒死, 那自己為什么沒能醒過去?為什么魂魄會跑到千里之外的揚州?到了一個陌生人的身上?

    為什么會這樣?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死透了, 魂魄不甘又或者命數(shù)未盡,才會寄身在此。可現(xiàn)在自己明明沒死……如今又是誰在自己的身體里?

    對方又是什么來歷?是跟自己一樣枉死的冤魂?

    他會不會害自己的家人?母親知道那具身體里的不是自己嗎?

    齊鳶一口接一口地喝酒,腦子里昏昏沉沉地想著, 所有的頭緒都糾纏在一塊, 然而內(nèi)心叫囂的最終只有一個念頭——回到京城!

    他要回去。既然自己的身體沒死,祁垣的身份還在, 那自己就該回去照顧家人, 想辦法讓家人脫險。

    至于自己身體里的那人, 如果是孤魂野鬼, 只要他心地善良不會作惡, 那就收留他。如果他也是這一世的人,還有親人在世,那就送他回去跟家人團聚, 只要他肯立誓……

    齊鳶腦子里轟然作響,突然想起自己不久前的那句話。

    “晚輩愿意立誓守約, 嚴(yán)守秘密。”

    縣試之前,齊老夫人看破他并非小紈绔,幾番試探之后讓他立誓。

    老夫人當(dāng)時的心情應(yīng)當(dāng)跟自己此時一模一樣吧。

    那如果自己去了京城,齊家又該怎么辦?齊府上下的人一直拿自己當(dāng)齊鳶好好對待著,齊方祖如何能接受活過來的兒子突然離開?洪知縣和褚先生又怎么能接受自己看中, 并鼎力相助的學(xué)生突然去京城?王密對自己十分依賴,幾乎拿自己當(dāng)親哥哥, 崔子明暗中幫助自己, 遲雪莊更是剖心剖肺赤誠以待, 自己轉(zhuǎn)臉不認(rèn),他們又當(dāng)如何……

    甜膩的橘酒喝到后來似乎開始泛苦,齊鳶怔怔地想著,滿腔的不解茫然和愧疚幾乎要將自己淹沒。

    謝蘭庭不知道什么時候離開了。

    外面夜靜山空,微雨落在船板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打開的窗戶外面,依稀能看到遠處的畫舫上游人正隔舟相呼,行歌作樂。

    齊鳶目色沉沉地望著外面,一壇酒不知不覺見了底。他晃了晃酒壇,又覺雙目酸澀,頭腦昏沉,半晌后長嘆一聲,不管不顧地就地一倒,竟就這樣睡著了。

    這一覺最初睡得并不安穩(wěn),醉酒時的那些情緒并沒有因他陷入夢中而有所緩解。

    忠遠伯府的幾年經(jīng)歷,父母的困苦,太傅的期盼,齊家眾人的寬容愛護,這邊老師和知縣的一番苦心……一層一層地壓過來,他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應(yīng)當(dāng)北歸,還是要留在這里。

    齊鳶時夢時醒,迷迷糊糊中感到有人在旁邊輕輕嘆氣,隨后又覺額頭溫?zé)崃艘恍?,有人似乎在給他擦汗擦臉,又像是低聲在他耳旁說話……

    臉上有些濕潤,自己哭了嗎……

    齊鳶分不清夢境還是現(xiàn)實,唯獨一種清苦的草木氣息幽幽鉆入鼻子。那氣味苦得純粹,齊鳶聞得救了,漸漸沉靜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丟下這些,陷入了黑甜的夢里。

    第二天一早,齊鳶在輕快的鳥鳴聲中醒了過來。

    船上的紗燈已經(jīng)滅了,船只泊在一處水亭下,遠處曙光氣明,煙波縹緲。齊鳶坐起身,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后艙的一間小室內(nèi),床上鋪著錦褥,被子上也有淡淡的鵝梨香氣,應(yīng)當(dāng)是熏過齊府售賣的帳中香。

    他起身下床,身形稍稍晃了一下,想是昨晚醉酒的緣故,感覺額頭突突地跳著,口中也有些渴。

    船家提著茶壺進來時,齊鳶正覺口渴。

    “公子醒了?”那船家笑道,“公子先漱漱口。等會兒后梢生了灶就可以煮雞湯面來吃了。公子要是運氣好,一會兒或許能吃上鰣魚。”

    春天正是吃鰣魚的季節(jié),而鰣魚嬌嫩,離水即死,因此如果想要吃新鮮的鰣魚,都是讓人乘小艇去捕,艇上生好爐火,一旦捕到鰣魚,船上的人立刻收拾干凈下鍋。

    齊鳶此時內(nèi)心已經(jīng)平靜了下來,他點點頭,謝過船家,余光看到自己手腕上纏著一段五彩絲線,微微一愣。

    “昨天跟我一塊上船的那位公子呢?”齊鳶問,“他有沒有在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