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直打滾，神色慌亂起來：“大人……”

    “你膽子不小……”謝蘭庭沉聲道。

    孟廠心理咯噔一下，就聽謝蘭庭問：“他什么時候去的京城？”

    孟廠愣了下，忙回：“婉君姑娘說齊公子是月初到的京城，現(xiàn)在暫居在萬佛寺里，幾日前齊公子曾找婉君姑娘幫忙，問了些事。”

    “什么事？”謝蘭庭皺眉。

    孟廠道：“齊公子想見太子的兩位伴讀?！?/br>
    謝蘭庭：“……現(xiàn)在呢？”

    “婉君姑娘說，太子的兩位伴讀，陸惟真剛直耿介，從不進入煙花巷柳之地，想要認(rèn)識他恐怕要費些工夫。文池文公子倒是十分平易近人，她能找人說的上話。至于什么時候能有機會，全看運氣了。”

    謝蘭庭皺著眉，沉吟許久，眸色漸沉。

    他竟然想不出齊鳶在京城是要做什么。按照婉君所說，齊鳶進京后只在萬佛寺住著。

    他明明見過了忠遠伯，知道自己父親安然無恙，如果他想回自己家，此時去忠遠伯府與小紈绔見面，與父母相認(rèn)并不是難事。如果他現(xiàn)在還不想換回身份，而是仍打算為齊府求一份功名，那他也該是去拜訪太傅或者是國公爺。

    可齊鳶也沒去。

    他不回家，也不拜見老師，反而帶著常永住在寺廟，隱姓埋名，暗中求見太子的伴讀……

    謝蘭庭知道齊鳶既然帶著常永，又找婉君幫忙，顯然是不怕自己知道d 。

    可他這次，竟然真得猜不透了。

    第108章

    孟廠在一旁等了半天, 見謝蘭庭沒什么吩咐了，這才默默退下去。

    他后背幾乎濕透, 等下了值, 忙回自己的房里換了身衣服。

    另一個侍衛(wèi)悄悄跟進來，小聲跟他打聽婉君的事情。

    孟廠嘆了口氣，苦笑道：“婉君姑娘今回可是闖大禍了, 連我這個傳話的都差點遭發(fā)落?！?/br>
    “我就說讓你不要管吧, 你非不聽。婉君姑娘也是昏了頭，咱可都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 哪來的能耐去談情說愛？要么說色迷心竅呢, 她這么個絕頂聰明的姑娘, 竟為了一個小白臉冒險?！蹦鞘绦l(wèi)搖搖頭, 又好奇, “大人后來怎么改主意了？”

    孟廠心想，當(dāng)然是因為另一個小白臉。齊鳶簡直就是一塊免死金牌。

    他心里清楚，卻不敢說出來, 只擺擺道：“這誰知道，左右以后老老實實做事, 千萬別犯錯就是了?！?/br>
    這廂把人打發(fā)走，孟廠又立刻寫信一封，飛鴿傳書發(fā)給了常永。

    常永接到孟廠的傳書時，齊鳶正在書房里看書。

    婉君姑娘在跟齊鳶見面后，沒過幾天便讓人送來了一份宅子的賃書。萬佛寺里借住的人太多, 魚龍混雜，那邊條件又差, 眼下仲冬時節(jié), 寺廟里沒處取暖很是難熬。

    因此婉君賃下了一處二進院子, 安排妥當(dāng)后，讓小龜奴把文書送了過來，讓齊鳶過去住。

    常永以為齊鳶肯定會拒絕。一來京中物貴，這么一處二進院子的租金不菲，齊鳶又不缺錢，真要租地方完全可以讓自己去辦，沒有必要欠婉君人情。

    二來齊鳶雖然待人溫和，但給人的感覺始難以接近。他不久前又跟謝蘭庭鬧翻，婉君姑娘是謝蘭庭的人。齊鳶已經(jīng)迫不得已讓婉君姑娘幫忙一次了，平時肯定不會再麻煩對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況是住宿這種事情。

    但小龜奴送賃書道萬佛寺時，齊鳶卻像早有預(yù)料一般，接下了賃書，給了小龜奴賞銀。

    常永百思不得其解，他很想問問齊鳶，以后跟婉君那邊的人打交道怎么把我分寸，是拿對方當(dāng)自己人？還是要保持距離？

    但貿(mào)然去問又不合適，齊鳶才答應(yīng)了讓自己跟在身邊，自己問東問西，會不會反而讓他敏感生疑？

    正糾結(jié)著，孟廠正好來了信。

    常永心下大喜，忙不迭地拆下傳書，跑去書房交給齊鳶。

    齊鳶正低頭寫字，聞言驚訝地笑了笑：“孟廠給你寫的信，你交給我做什么？”

    常永忙道：“孟廠不管有什么事找小的，肯定是跟少爺有關(guān)，小的本來就怕少爺不信任，哪里敢私自拆開看？還是請少爺過目比較好?！?/br>
    齊鳶笑了下，卻并不伸手，目光也重新落回宣紙上，手腕微沉，逆鋒頓挫間落筆成形，正是一個“鉤”字。

    常永抬頭去看，只見齊鳶面容平靜，對他道：“信是寄給你的，你自己看就行。我既然用你，便不會疑你。”

    常永一怔，也忙道：“小的既然跟了少爺，以后自然以少爺為先。”他知道齊鳶不喜歡拐彎抹角，頓了頓，干脆趁機問，“少爺，小的有一件事不太明白?！?/br>
    齊鳶：“什么事？”

    常永：“少爺為何不自己租一處宅子??？婉君姑娘是謝公子的人，咱在她這里住著著，恐怕一舉一動都逃不過謝公子的眼睛?！?/br>
    齊鳶搖頭：“我來京城是有事要辦，在這里，最要緊的是隱姓埋名，提防著京城里的人。”他想了想，做出總結(jié)：“我們在這邊能仰賴的只有婉君姑娘了，你以后要小心著點，提防著除了謝大人之外的所有人?！?/br>
    常永：“？？？”

    常永以為自己聽錯了，齊鳶才跟謝蘭庭翻臉，怎么這意思是目前只有謝蘭庭可以相信？

    他迷茫著答應(yīng)一聲，忙從桌上拿起傳書，退到外面打開看了眼。

    孟廠千里傳信，竟然也沒什么特別的話，只叮囑常永一定要護小少爺周全，他們在京城遇到什么問題隨時找婉君。

    常永一看這口氣，便知道孟廠是得了謝蘭庭的允許或暗示。

    他這些更不明白了，那倆人明明鬧翻了，卻仍舊一個全然信任另一個，另一個也愿竭盡所能給予幫助。所以這臉?biāo)闶欠耍€是沒翻？

    齊鳶不知道常永的這番糾結(jié)，不過他對于孟廠的來信內(nèi)容，心里早有了大概猜測。

    婉君是謝蘭庭的人，自己找她安排見見太子的伴讀，事涉朝廷，她必然會告訴謝蘭庭。齊鳶并不怕她告訴，實際上，他之所以住進婉君租下的宅子，便是為了讓謝蘭庭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又過兩日，婉君終于應(yīng)了幾位京中權(quán)貴子弟的游湖飲酒。齊鳶事先得了消息，在畫舫旁的一艘小船上等著。

    今天做東的公子哥是阮閣老的幼子阮鴻。其他幾位年輕人也都是權(quán)臣之后，個個玉樹臨風(fēng)，一表人才。而其中最為特別的一位，身上裹著黑色大氅，眉眼含著淡淡笑意的公子，正是齊鳶這次的目標(biāo)——太子的伴讀之一，文池。

    文池是當(dāng)年進攻面圣的三神童之一，但彼時齊鳶并不在意旁人，對文池的印象十分淺淡，隱約記得他是個怯弱的小童。

    如今六年光景過去，眼前的人雖姿態(tài)內(nèi)斂，微微躬身，身條卻已經(jīng)抽長了太多，儼然是個風(fēng)華內(nèi)秀，氣度卓然的年輕公子。

    不知道是不是齊鳶的視線太專注，文池隨眾人進船艙時，腳下稍稍一停，若有所感地朝齊鳶這邊望了一眼。

    雖然船上有珠簾阻隔，但齊鳶還是能覺出，文池已經(jīng)察覺到了什么。

    那邊船艙上，阮鴻已經(jīng)讓人將各色酒菜一一端了上去，又有美婢靈童在一旁斟酒作陪。

    今日宴請對他來說也十分難得，且不說酒是極品的雪花酒，單這助興的揚州第一名妓，便給他長了天大的臉面。同行的朋友尚未見婉君面，左右看看，人還沒道，便低聲問阮鴻：“你小子可真行啊，是怎么把她請來的？”

    婉君姑娘才名在外，既能寫詩作畫，又可吹簫撫琴，與尋常聲妓相比，脾氣也大一些，只肯結(jié)交文士，斷不肯伺候紈绔商賈。數(shù)月前曾有人想買下她給阮閣老，結(jié)果被她下令打出門去。又有富商攜萬金求歡，也遭到了晚煙樓里的小龜奴一頓斥罵。

    阮鴻是京中出了名的紈绔子弟，他大哥才情在外，他自己卻讀書作畫樣樣不行，只會吃喝。因此朋友們紛紛懷疑他是借了他大哥的名頭請的人。

    阮鴻不由怪叫：“我大哥可是駙馬！他就是敢請，人家姑娘也不敢來啊！你們可都閉嘴吧，別污了我哥的清白。”

    朋友笑道：“只是開個玩笑，阮駙馬品行端方，尚公主前就很少宴飲，當(dāng)然不會是他。我們只是納悶，向來只愛才子文人的婉君姑娘，怎么會答應(yīng)你出來？”

    阮鴻不好意思說自己請人代筆寫了首詩送給婉君，這會兒見大家都納悶，他眼珠子一轉(zhuǎn)，干脆指向文池：“誰說人家就一定看的我的面子了？這不是還有一位嗎，文池可是三神童之一呢！”

    船艙內(nèi)燃著暖爐，文池已經(jīng)脫去了大氅，里面穿了件青色圓領(lǐng)錦炮。衣料上乘的，顏色卻過于素凈了。

    眾人隨著阮鴻的話朝文池看過來，他眉頭一動，臉上先含了笑：“阮公子折煞小人了。”

    他眉眼中笑意溫和，既讓人感覺親切，又不覺得是刻意討好。

    然而他一語說完，外面便接著響起一道女聲：“性辯慧而能言，才聰明以識機，看來阮公子不僅生了張巧舌，還有雙慧眼呢！”

    話音落下，一道麗影已經(jīng)翩然而至。

    婉君姑娘肌膚勝雪，抱著琴盈盈沖眾人一禮：“小女子見過諸位大人?！?/br>
    阮鴻哈哈大笑：“婉君姑娘不用客氣。難得聽你夸我一次，我得把這兩句都記下來才行。”

    婉君莞爾一笑：“阮公子之才，何止這兩句呢，應(yīng)該整篇背誦才是。”

    阮鴻：“哦？這是是哪篇文章里的句子？”

    婉君道：“漢時禰衡的《鸚鵡賦》。”

    阮鴻：“……”

    阮鴻為了請婉君到畫舫侑酒，請方成和捉刀寫了首詩當(dāng)做敲門磚。他知道婉君能猜出事情真相，但沒想到這女子如此促狹，答應(yīng)了他，又笑話他，說他鸚鵡學(xué)舌……

    阮鴻臉色訕訕的，心里卻不覺得惱火，反而認(rèn)為婉君果真與眾不同。

    而婉君雖然促狹，身上的本事卻也驚人，或彈琴吹簫，或與人清談，見識和技藝皆是出人意表。席間氣氛也總能把握得恰到好處，無一人受到冷落。

    酒過三巡后，眾人都喝得醉意熏然。婉君美目一轉(zhuǎn)，執(zhí)杯看向了文池。

    文池的臉上已經(jīng)暈出兩片薄紅，見婉君執(zhí)杯看過來，他神色茫然，呆滯了一會兒。

    婉君湊前一些，低聲問：“聽說文公子才思敏捷，又頗擅丹青。不知道能不能跟文公子單獨說幾句話，請教下丹青妙法？”

    文池笑著點頭：“好說。我們換個地方？”

    婉君驚訝，隨后點頭笑笑，帶著他朝外走去。畫舫后面，已經(jīng)?？苛艘凰倚〈?/br>
    文池被人扶著登上小船。婉君緊隨其后，正要邁過去，就見先前醉意熏熏的人已經(jīng)轉(zhuǎn)回了頭，眼底一派清明：“婉君姑娘，我既然過來了，你就不必跟著了?！?/br>
    婉君一怔。

    文池神色清明，除去臉上兩片霞色外，哪里還有醉酒的樣子。

    “你朋友等了快一個時辰了吧?！蔽某貨_她頷首，隨后回頭踏入小船船艙，“不知道是何方高人等候在此？”

    他推門進入。

    船艙里，齊鳶坐在窗前，手執(zhí)茶杯，已經(jīng)抬眼望了過來。

    第109章

    文池已經(jīng)看到了窗邊獨坐的年輕人, 心里不由暗贊一聲“好風(fēng)采”！

    對方生了一副好皮相，挺鼻薄唇, 艷色翩翩, 然而那雙眼卻清凌凌的，令人望著如月中聚雪，高潔孤傲, 于是將十分艷色隱去三分, 看上去十分難以接近。

    文池這些年在太子身邊不知道見過多少人，其中不乏姿色不俗的年輕男女。但沒有誰像眼前這人一般, 明明穿著普通的襕衫, 神色平靜, 卻讓人無端地生出一種敬意。他心下驚異, 暗暗打量對方。

    齊鳶已經(jīng)放下茶杯, 站起來含笑見禮：“在下齊伯修，見過文大人?！?/br>
    文池一怔，過了會兒緩緩問：“你是揚州的齊伯修？”

    齊鳶倒是沒想到文池會知道自己, 眉頭一挑，目露驚訝：“慚愧, 鄙人賤名何足掛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