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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說紈绔不讀書 第93節(jié)

    文池道:“當日望社集會,齊公子在煙波廊上揭穿胡興復,又在總會上以一句‘誰借先生萬丈梯’揚名金陵,如今誰不知道齊公子的名聲?尤其是江浙的士子都以為你榮,要是大家知道你來了京城, 少不得要上門sao擾,以文會友了?!?/br>
    齊鳶有些意外, 文池可是太子信服, 竟然對自己的事情這么清楚。

    當日金陵一戰(zhàn), 自己雖大出風頭,但文社集會年年都有,并不算稀奇的事情。更何況海內的文人才子數以萬計,每天的趣聞軼事要多少有多少。自己的事情能入文池的耳朵,只能說明,文池對科舉一事本來就十分重視。

    科舉一事是禮部主辦,禮部尚書又親近太子。今年太子歷事,辦得頭等大事便是斗香盛會?,F在看來,斗香之事本來十分棘手。西南戰(zhàn)事不順,北方百姓受災,太子在京城舉辦這等風雅賽事,往節(jié)儉處辦會有失皇家體面,必然會惹皇帝不喜。往體面處辦,名貴香料動輒價比萬金,到時候肯定會遭百姓痛罵,被御史彈劾,再落個貪婪奢侈,不顧社稷的罵名。

    皇帝把太子推進這個進退兩難的境地,大概沒想到,太子竟能絕處逢生,借著斗香大會籌到災銀,保住了他一國儲君的名聲和地位。

    那接下來呢?皇帝總要有所表示,來安撫太子。

    文池如此在意各地有名的文人士子,莫非是太子有機會主持來年的會試?而文池在提前為太子篩選可用之人?

    齊鳶心思幾轉,臉色卻未動分毫,只含笑拱手邀請文池落座飲茶。

    文池看著眼前這張神色從容的臉,內心輕輕一跳。

    “齊公子,這茶就不必了?!蔽某刈拢蛄苛她R鳶一眼,正色道,“文某還有事在身,不能在此久留。公子如果有事要見文某,可以派人往東宮送個帖子,文某得了空自會掃榻相迎。不必像今天這樣大費周章?!?/br>
    “文大人所言極是。”齊鳶笑道,“按理說,鄙人是應該先送拜帖到府上。雖說大人是太子眼前的紅人,未必有時間接鄙人的帖子,便了接了也未必有空安排,鄙人若是運氣好,或許等三五個月便能見到大人,運氣不好,三五年也總能等來一個機會……”

    他說到這斟茶一杯,遞給文池:“但鄙人膽小性急,實在是怕等不到那一天,自個的項上人頭就不在了。”

    他這話說得毫不客氣。

    文池聽著卻并不反感。他這些年在太子身邊,名為伴讀,實為孌寵,因此也見過太多嘴臉,有人嫉他,有人恥他,自然也有人羨他,懼他,但無論哪種人,跟他說話時都會分個地位高下。

    像齊鳶這樣初次見面便說話簡斷,語意譏誚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對方眼神澄凈,神色從容,看向自己時并不掩飾眼中的欣賞……

    文池笑了笑,也戲謔地回敬齊鳶:“哦,齊公子是有什么要命的隱疾?”

    齊鳶也不惱,倏然一笑:“文大人,疾在東宮。”

    文池微微皺眉,臉色沉了沉。

    齊鳶便不再賣關子,沉聲道:“斗香盛會原是個棘手的差事,幸好太子機警,借此籌到了賑災銀,現在不僅立了功,在朝野中也得了好名聲。文大人是不是覺得,太子已經化險為夷了?”

    文池捏著茶杯轉了轉,“齊兄有何高見,但說無妨。”

    齊鳶道:“既然如此,那齊某就直說了。依我看來,太子殿下看似絕處逢生,實際上處境沒有任何改變。北方受災到現在一年多,朝廷遲遲沒有撥款,無非是內庫空虛,無銀可撥。殿下這次籌集賑災款,是借著斗香大會向香戶募集所得,然而香戶大多數都是普通百姓,要不是齊府家富,自己便擔了萬兩白銀,這次的募銀豈不還是要羅哥盤剝百姓的名聲?

    更何況往近處看,殿下下次遇到缺銀的事情,總不能還用這一招挖rou補瘡吧?往遠處看,殿下身為一國儲君,卻對都稅司、宣課司等處的稅銀一無所知,對礦商鹽商官商毫無制約之力,便是將來繼承大統(tǒng),天下又豈能安定?”

    “齊兄慎言!”文池臉色微變,低聲斥道:“齊公子,你現在還不是生員,豈能隨意議論朝政!就不怕下獄嗎!”

    “大人見諒,”齊鳶拱手,嘆道,“這就是在下要大費周章,請大人過來的原因。只要走出這艘船,在下打死也不敢說這些話?!?/br>
    文池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船尾。

    這艘小船上,除了他們倆人之外,只有一個船工打扮的小廝在外面守著。

    齊鳶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隨后對常永了吩咐一聲。常永將船槳放好,安靜離開,船上只剩下了兩個人。

    “我看你膽子大得很,”文池沉默了一會兒,道,“你既然連婉君姑娘都搬出來了,想必是有什么要緊的話要講?,F在你想說什么,但說無妨。但有一點,等我走出這艘船,你這個人和你說的話,我都會忘記。我們從未見過面。”

    齊鳶深吸一口氣:“是該如此。”

    文池:“那也別喊我大人了?!?/br>
    他們都對接下來的談話心知肚明,然而內容越是危險,倆人之間的氣氛卻越覺放松,仿佛關系因此拉近了一些。

    齊鳶不由笑著靠在座椅上:“文兄果然是個狷介之人?!?/br>
    文池默然,過了會兒道:“你夸錯了,殿下的兩位伴讀中,性格耿直狷介的是陸兄?!?/br>
    齊鳶笑了笑:“陸大人正派嚴肅,端重自持。文兄品性高潔,進退皆有容度。二人都是能建奇勛之才。”

    文池訝然,內心有微微觸動。

    從一開始,他就看出齊鳶很喜歡自己。那種來自同道中人的贊賞和善意,對他來說已經很多年沒有體會到了。

    他轉開臉,看著平靜的湖面。

    齊鳶見他神色黯然,想了想道:“今天這話有些大逆不道,若不是知道文兄正直孤傲,又對殿下一片赤誠,這些話我便是爛在肚子里,也絕不會跟你說。”

    他說完頓了頓,道:“太子殿下雖名為儲君,手里卻無實權。邊防衛(wèi)所要避嫌,不會跟儲君有私交。權臣勛貴又跟二皇子關系匪淺,朝廷稅銀、皇商收入也被貴妃的娘家把持。如今太子的儲君之名,不過是圣上偏寵二皇子的一塊遮羞布。若二皇子是明君之才,太子干脆讓賢也無不可,但誰不知道二皇子驕奢yin逸,草菅人命慣了的?太子的儲君之位一旦出問題,那太子本人,東宮僚屬,以及我們揚州齊府的眾人,都難活命。”

    這話的確是大逆不道,文池抿著唇,過了會兒道:“齊兄遠在揚州,竟對朝中形勢如此熟悉,可真叫人意外?!?/br>
    齊鳶道:“若不是這次斗香大會,齊府不得已為太子出了頭,我又何必cao心這些。反正我離著下科大比還早,一朝天子一朝臣,等我考中的時候,誰是皇帝我給誰辦事便是了?!?/br>
    文池看他如此直白,不由失笑:“那你們齊府為何要做這個表率?當日斗香大會,我可是在場的,陳伯未等殿下開口,便主動提及了山東大旱一事,并說愿意捐萬兩白銀。你們若是不愿,完全可以不當這個出頭鳥?!?/br>
    “太子殿下提前放出了風聲,便是讓大家事先有個準備吧?!饼R鳶道,“當朝五大制香世家,京城的何家和廣州許家都在朝廷中廣通關節(jié),蘇州萬家是望族之后,唯有穆家和我們齊家是尋常百姓。穆家剛出了事的。太子募銀,要從世家下手,最好拿捏的除了我們齊府,還能有誰?我們若不去做出頭的鳥,那邊只能是儆猴的雞了?!?/br>
    小船悠悠行至湖中央,四下無人,唯有倆人對面而坐,說得都是夠殺頭的話。

    文池這些陪著太子朝夕惴惴,如履薄冰,有些話在東宮都不敢說,生怕隔墻有耳。今天齊鳶卻是夠膽大。

    文池跟著痛快了一回,不由哈哈一笑。

    “你說怕見不得我,腦袋就得搬家……是指的此事?”

    “正是?!饼R鳶道,“齊府如今愿盡全力輔佐太子,唯有太子登基,齊府眾人才能活命。否則過不了多久,齊府便會遭到報復?!?/br>
    文池皺眉:“你們既然支持殿下,殿下不會坐視不管,到時候肯定會有所安排?!?/br>
    齊鳶道:“我知道殿下會有安排?!彪S后一頓,“但我也知道,殿下什么都安排不成?!?/br>
    “齊鳶!你放肆!”文池一愣,拍桌大怒,站了起來。

    齊鳶沒動,只抬頭神色平靜地看著他:“太子沒有權臣支持,要兵沒兵,要錢沒錢……別說我們齊府,就是你們東宮的人出了事,他能護得了哪一個?如今他身上有的,能讓別人忌憚的,只有一樣?!?/br>
    文池:“什么?”

    齊鳶:“名正言順?!?/br>
    文池:“……”

    “如今圣上與太子之間,早已遠非是簡單的君臣父子,而是事關國體,事關百姓民生的大事。太子現在是儲君,若圣上退位,太子登基是名正言順的事情。這既不需要用兵,也不要花錢?!饼R鳶道,“當然也僅限今年而已,等到年后,太子主考春闈,到時候必然會再起風波??婆e之事牽扯的是天下士子,太子要么一舉扳倒二皇子,要么自己處境更加險惡,命懸一線。文兄,你覺得前者的可能性大嗎?”

    春闈事關重大,太子到時候千防萬防,能不出錯就已是大幸,怎么可能反過來設計扳倒二皇子?

    文池一怔,太子主考春闈的事情還沒定下,齊鳶怎么知道的?他又驚又疑,再一想,自己便是問了,齊鳶也未必會說。

    文池不置可否,只淡淡道:“齊兄有何高見?”

    “圣上主張以孝治天下。”齊鳶道,“所謂孝道,居則致其敬,養(yǎng)則致其樂,有疾則謹其醫(yī)藥。如今圣上久居高位,積勞成疾,太子應當為父分憂,對癥下藥才是?!?/br>
    即便剛剛已經有過猜測,此時聽齊鳶親口說出來,文池仍是難掩震驚。

    一個制香世家的紈绔子弟,今年才展露頭角的府試案首,現在竟然大搖大擺地來找自己,建議太子逼宮?!

    第110章

    直到日落西山, 文池才重新回到畫舫上。

    婉君姑娘顯然已等候多時,見他微鎖著眉獨自上來, 低聲道:“文大人, 半個時辰前有位圓臉侍衛(wèi)來找大人,小女子推說大人在后艙休息,先打發(fā)他回去了?!?/br>
    說罷抬手, 遞過來一杯雪花酒。

    文池愣了下, 看向岸邊。婉君說的那人是太子的貼身侍衛(wèi)。這幾日太子知道他心情不好,已經允了他可以四處走走散心, 文池偶爾會去寺廟找和尚談佛, 又或者去書院閑逛, 經常半天不回去。也沒見侍衛(wèi)去找。

    莫非太子有急事?

    他不敢耽擱, 見婉君敬酒, 搖頭道:“婉君姑娘的酒太辣,在下可不敢多喝?!?/br>
    雪花酒是酒中極品,以瓊液酒為底, 內加熬爛的羊腿rou羊腦和龍腦等料,入口清甜, 色香極致,辣意悠長但輕微。文池哪里是嫌酒辣,明顯是不滿婉君的這次安排。

    婉君姑娘忙下拜行禮:“請大人恕罪。只不過這酒不是讓大人喝的?!?/br>
    她眼眸低垂,看著乖順無比。文池一怔,隨即明白過來。他如果不想把下午跟齊鳶見面的事情對太子和盤托出, 那就得借著婉君的慌,稱自己在畫舫睡覺。若是如此, 那身上總要有點酒味。

    文池遲疑了一下, 最后沉默地將杯子接過來, 往衣擺和袖子上各灑了些酒。

    “姑娘蘭心蕙質,奈何從賊?”文池淡淡看她一眼,搖了搖頭,轉身上岸。

    太子周昀才回東宮,就聽下人回文池已經回來了。

    太子冷哼一聲:“他還知道回來?可醒酒了?”

    回話的小內侍忙道:“文大人已經喝過醒酒湯,剛剛也沐浴過了?!?/br>
    太子皺眉:“沐???”

    內侍道:“文大人身上酒味有些重,大人怕熏著殿下,所以回來后先叫了水。”

    太子的臉色陰沉下去,招了招手,問旁邊的侍衛(wèi):“他今天都做什么去了?為什么會去見那個揚州名妓?”

    侍衛(wèi)回:“是阮二公子約的文大人,那畫舫也是阮公子安排的?!?/br>
    太子驚訝:“阮鴻?他什么時候跟文池關系這么好了?”

    阮鴻是阮閣老的幼子,京城里有名的紈绔,整日只知道尋歡作樂。

    文池雖然擅長左右逢迎,但什么時候跟這種人熟悉了?不過,那阮鴻雖然本事不濟,倒是生了副俊俏風流的好皮囊。

    陸惟真一直跟在太子身后,此刻見太子隱著怒氣,趨前一步,拱手道:“殿下,文兄認識阮鴻是因臣的緣故?!?/br>
    太子愣了下,轉身望著他。

    陸惟真道:“臣聽說阮鴻手里有一幅《春山宴飲圖》,其山間輕嵐虛實相生,峰高林茂用色大膽,宴飲之筆更是玲瓏秀潤……臣心向往之,又聽說阮鴻最厭惡臣這樣的迂腐文人,因此臣央了文兄幫忙,看能不能買下來。若是不能買,有機會看一眼也好?!?/br>
    太子一向更倚重陸惟真,對他的事情無有不應,此時聽完臉色也和緩下來,輕笑道,“這阮鴻倒是有本事,一幅畫勾住孤的兩個伴讀?!?/br>
    陸惟真笑了下,又不好意思地輕咳了一聲:“殿下,臣想去看看文兄?!?/br>
    “這么等不得?文池要是給你辦妥了,自然會告訴你?!碧邮?,朝外面看了一會兒,擺擺手,“罷了,你去看看吧?!?/br>
    陸惟真應了聲是,轉身去了文池的與同院。

    文池正看著眼前的東西出神。聽到陸惟真在外面說話,他訝然起身,迎了出去。

    倆人雖同為太子伴讀,但彼此關系并不親密。文池不怎么主動跟陸惟真搭話,而后者端方風雅,也很少踏足與同院。

    今天這番,著實讓人意外。

    文池跟陸惟真見過禮,將人讓進室內,又吩咐小廝上茶。

    陸惟真笑了笑,溫和道:“陸某是替殿下來探望文兄的。今日殿下入宮后一直心神不寧,問了你七八次,又遣了侍衛(wèi)去找你。要不是圣上一直考察殿下政務,殿下就要親自去找你了?!?/br>
    文池愣了愣,只覺得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