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開玩笑的,其實是我走投無路才要來應(yīng)徵?!?/br> 就在我準(zhǔn)備開始思考該採取什么行動那幾秒鐘的時間結(jié)束后,我就聽見民俊這么說,不過他的表情完全不像在開玩笑。 我有些遲鈍的現(xiàn)在才感覺到緊張。我說:「我也沒有要錄用你別擔(dān)——」 「蛤?你怎么可能不錄用我?」民俊突然像瘋狗一樣壓低上半身,好像隨時要拿刀刺過來:「就算提供包吃包住,但你開的薪資那么低誰要來?拜託,『背景助手』這個職業(yè),不可能有人比我做的更好了,而且我又是gay,住在一起也沒差吧?」 我覺得我的神經(jīng)也被挑起來了,就如同他說的,我不過是想找一個背景助手,來讓我該死的連載漫畫可以繼續(xù)下去,所以就在網(wǎng)路上投了徵人廣告,還假裝很有自信的跟編輯說一定會有很多人要這個名額,我肯定也能順道徵到一名室友。 結(jié)果只有民俊來應(yīng)徵。 「你有什么毛?。俊刮覊旱吐曇?,免得被服務(wù)員瞪:「就像你剛剛說的,我國中的時候?qū)δ阕隽撕芏嗖缓玫氖??」 「所以你就補償啊?!姑窨‰p手一攤,他表情嚴(yán)肅,講出來的話卻令我覺得很不安:「這樣當(dāng)年的事情我就一筆勾消?!?/br> 前幾天在接到民俊的履歷時,我認(rèn)知到的唯一事實,不是民俊會是我唯一的面試者,而是我的報應(yīng)終于要來了。 我曾想過很多次這會是什么樣子,包括了某天我走在路上,民俊開著一輛bmw惡狠狠的輾過我;或者是我收到一盒不具名的糕點,里面有劇毒;又或者是說,每當(dāng)我讀到「那些殺不死你的,會使你更強大」這樣的雞湯句子時,我就會想,這份強大什么時候才會使我窒息。 所以當(dāng)民俊把這件事簡單的說出口時,我覺得莫名的不安。 「你其實是想找機會把我??對吧?」我用手在脖子處比畫:「你要我的道歉嗎?不然我現(xiàn)在就給你道歉?」 我的語氣很糟糕,從過去到現(xiàn)在都一樣。民俊看著我,他的眼神也不怎么好。 「我需要住的地方,我身邊的朋友不愿意收留我?!顾恼Z氣突然變得誠懇,像是很遲的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面試,我才是老闆:「我才不要那種虛偽的道歉,只要有地方讓我住我就可以原諒你。」 一切變的好鮮明又好詭異。我不懂我們怎么在進行這種毫無邏輯的對話。他又是怎么肯定我會為曾霸凌他人這件事而煩心,所以要是我說不呢?接下來這傢伙就必須去收容所還是哪里嗎? 我再次看著咖啡上的倒影,我看起來完全沒有變。 「好啊?!?/br> 幾秒后,我說。而換成民俊錯愕的抬頭了,他說:「真的啊?」 「因為只有你來應(yīng)徵而已?!刮艺f,沒有把心里面在一瞬間閃過的,那千百萬個奇怪的念頭講出來。 「那真是非常感謝?!姑窨[出無法言喻的表情,他接過我遞過去的原子筆,在合約書上簽字,然后遞還來給我: 「現(xiàn)在說有點太晚了,但好久不見了,安春暉?!?/br> ——我和民俊是國中同學(xué)。 不是特別要好的同學(xué),是在班上知道「那個人啊,哦他好像很會畫畫」,那樣子幾乎沒有交集的同學(xué)。各自盤踞在自己的地盤好自為之。說起來一切的開端,那最初的契機一但回憶起,就會像俄羅斯套娃一樣,一個接著一個,下一個后還有另一個,在腦海里爆炸。 位在火車站附近的國中,白天屬于學(xué)生與上班族,夜晚則被飆車族給佔據(jù),是那樣子燈火通明又熱鬧的城市。在學(xué)校里的某些角落總會出現(xiàn)一些煙蒂,學(xué)生要嘛是笨蛋,要嘛是期待著早日脫離國中,每天都在上補習(xí)班的好孩子。 我和民俊就是那種笨蛋。成績不是太好,唯一的才藝在沒有經(jīng)過補習(xí)班的訓(xùn)練下,參加全國美展只有拿到佳作的份。雖然我們兩個都會畫畫,民俊卻是跟著擅長國畫的外婆畫風(fēng)景,我則是臨摹電視動畫上的美少女。 當(dāng)然我的畫技也是糟糕透頂,不會素描也不會透視,導(dǎo)致即使有畫漫畫的夢想,看起來也笨拙到無法稱之為漫畫,而是某種有文字的插圖。但好在周圍的朋友們總是給我鼓勵,像是—— 「這兩個角色都是男的嗎?如果是的話感覺更棒欸!」 當(dāng)時我愣了許久,第一是我畫的是男女主角,第二是在我的觀念里并沒有「兩個男孩子談戀愛」這回事,不如說那讓我心理上感到非常嚴(yán)重的不適感。 畢竟笨蛋的世界很小,他們總會把自己身上發(fā)生的事情當(dāng)成準(zhǔn)則,為了這些差異——譬如說一個新住民孩子,一個智力有缺陷的同學(xué),又譬如說一個同性戀——而感到驚訝的,然后開始排他,就是那時候我們國中生的寫照。 因為我沒見過同性戀,所以我討厭同性戀。簡直輕而易舉,那時的腦回路也只會直線思考。 朋友們大力向其他同學(xué)推廣我在畫bl漫畫,還帶著興奮感。那時的我連什么是攻受都不知道,只覺得朋友們都是白癡。 可是要是少了他們,我的漫畫就沒讀者了。為了這樣的理由,所以我什么都沒說。 只要有人看我的漫畫,這樣就足夠了。 而那時民俊找了過來,他在某天的下課時間戳戳我的肩膀,小聲的說:「我可以跟你說件事嗎?」 國中的民俊帶著厚厚的眼鏡,他在教室后方,眼睛放著光的對我說:「我也讀了你的漫畫?!?/br> 我記得他興致勃勃的說了很多,可內(nèi)容我已經(jīng)忘了精光。在最后,我看著民俊顫抖的十指闔成祈禱姿勢,他帶著某種期許,如此說: 「我想跟你說個秘密,我是同性戀?!?/br> 而我回答什么來者。 對了,我說:「那你很噁心?!?/br> 我做的第一件錯事就是將「我跟你說個秘密」這句話當(dāng)成雪球,把玩后扔下山坡,最后雪球越滾越大,壓垮了班上恬靜的氣氛。 從一開始的訝異,變成了好奇,最終在這個連拿出衛(wèi)生棉都必須遮遮掩掩,否則會成為笑柄的班級上,成為了攻擊的對象。 第二件錯事,就是在我對同性戀什么都不懂的情況下,和所謂的朋友們嘲笑著他,在男生們開黃色笑話時大聲的加入自己的笑聲,吸著滿溢而出的歸屬感,像在嗑藥。 第三件錯事,是我自始至終,甚至在畢業(yè)那天,我看著民俊孤單的背影領(lǐng)下畢業(yè)證書,沒有理會班導(dǎo)師說的聚餐邀約,這么走出校門口。 我沒有和他道歉。 「什么,你錄取那個人了?」在公車站時,編輯打電話過來:「怎么可能?你不是說要回絕這唯一一個應(yīng)徵者嗎?」 「我改變心意了?!刮也[起眼睛,出了咖啡廳后外面艷陽高照,吸進的空氣感覺都像要在鼻腔燃燒。 「你沒問題嗎?海嵐?」 我討厭編輯叫我的筆名,但同公司的人都是被這么叫的,他們說我總有一天也得習(xí)慣。我說:「沒問題,我晚點再說?!?/br> 「祝一切順利!」編輯說,接著掛斷電話。 我嘆了一口氣,然后看向公車站對面,那里是被歸在重劃區(qū)的房屋,大概只有四五層樓的住宅區(qū),騎樓都會有許多便利商店。我覺得我應(yīng)該也要到店里等待才對。 方才在咖啡廳時,我原本約定好兩天后再請民俊搬過來,結(jié)果被他強硬的要求今天成行。 接著民俊說他回家拿一下行李。聽到這句話的同時我覺得我被騙了,但我還是站在這里,等著「你就等五分鐘,我馬上回來」這句話兌現(xiàn)。 然而經(jīng)過十分鐘,我才看著民俊背著一個巨大的黑色畫袋,里面塞的得滿滿的。他過了個馬路來到我所在的公車站。 他看起來更疲累了,好像剛剛不是去拿行李,而是和某人大打一架。 「我好了,走吧?!姑窨≌f。 我狐疑地看著他:「你明明就有可以住的地方吧。」 而且和我一樣北上了。我沒有把這句話講出來。 「現(xiàn)在沒有了?!姑窨]了揮手,他看起來完全不想再多談:「帶我去你家吧?!?/br> 「我有權(quán)利了解我員工的背景資訊?!刮?guī)缀跏窍乱庾R地脫口而出,但我不該如此強調(diào)的。 「那是我前男友的家,我上個禮拜被他打斷兩顆牙齒。我跟他保證不會報警,所以他就讓我離開了。」民俊毫不猶豫的說,他拉著背帶,走到我身旁:「聽起來很可憐吧?你應(yīng)該不會打我吧?」 他的聲音聽起來非常討厭,像夏天永遠(yuǎn)無法根絕的蚊子,在我耳邊提醒我,我做過比打人更嚴(yán)重的事情。我想要說民俊和我講這些做什么,但我只是看著他。 民俊的瀏海很長,和國中生時的短發(fā)不一樣?;蛟S是這樣,所以他的眼神銳利又令人不安。 我們搭上公車,這過程中我一句話也沒說。民俊和我拉著吊桿,我想起國中時通勤我們也曾坐過同一班公車,那時我和同學(xué)們會偷偷的指著他,然后笑——笑什么我記不清楚了。我只記得,將民俊整個人都當(dāng)成異類的時光,讓我覺得對未來安心不少。 「欸?!姑窨⊥蝗婚_口:「你家很大嗎?」 「那是租來的地方?!刮一卮?,頓時有種無力感:「沒有很大,但你會有單獨的一間房?!?/br> 「我當(dāng)背景助手是要畫什么?」 我想這點苛責(zé)是合理的。我沉住氣說:「我廣告上不是有寫嗎?」 「你說那個網(wǎng)路漫畫啊?!姑窨≌f:「那你家有掃描器嗎?」 「問這干嘛?」 「因為我不會電腦繪圖。」 我瞥了他一眼,開始思索自己的決定肯定是太過草率了。我應(yīng)該要先請編輯見過民俊,然后再兩人一起嚴(yán)厲拒絕。 我說:「我有掃描器?!?/br> 「太好了?!姑窨≌f,接著我們都沉默了。 公車搖搖擺擺,像在海中前行,引擎的轟鳴聲貫徹耳膜,感覺整個腦袋都在顫抖。我瞇起眼睛,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 我該怎么辦,等等下跪和他道歉嗎? 「春暉?!姑窨⊥蝗挥珠_口了。 「干嘛?」我說。 「謝了,不然我本來打算今天就跑去投河自盡。」 我停頓許久,也不敢看民俊的臉。感覺五臟六腑好像被大怒神給翻攪了幾百遍。最后我說: 「很高興你沒有?!?/br> 我想這是我目前,所能表現(xiàn)的最大誠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