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
我的家只是某棟公寓的二樓房間,兩房一廳。那是我在北上時,和一個懷抱著設(shè)計夢想的高中好友一起合租的地方。原本以為對方會一直和我住到結(jié)婚,或者是我們絕交之類的。 后來朋友找到一份非常高薪的設(shè)計師職位,靠著老家的幫助,在臺北付了一個小套房的頭期款,從此從我的生活消失。 現(xiàn)在我的身份,就是一個獨居在臺北的漫畫家。連徵人廣告也是這么寫的。 我和民俊爬上大小不一的樓梯,我從口袋掏出鑰匙,準(zhǔn)備開門時,我說:「有件事我要告訴你。」 「嗯。」民俊回答。 「我的漫畫準(zhǔn)備要被腰斬了?!刮艺f的每個音忽高忽低,聽上去蠢到不行:「之前幫我畫背景的朋友搬出去了,我想要給這部作品善終,所以需要助手。所以我不可能讓你住很長的時間,等我沒有工作了,就要回老家考公務(wù)員?!?/br> 我怎么不進去屋內(nèi)再講?我希望民俊打退堂鼓嗎?就在這里分別對我們兩個都是好事吧——而這些雜亂的想法讓我覺得好煩躁。 我以為民俊要嘲笑我,但他只是微微皺起眉頭:「哦……那你也過得不怎么好嘛。」 意外的是,這句話里似乎還有著憐憫成分在里面。 我下意識的說:「怎么,你覺得開心嗎?」 「當(dāng)然不開心?!?/br> 我打開門,民俊率先走進去,我看著他在玄關(guān)脫掉球鞋,然后踏上了磁磚地板。他跨越電線,接著室內(nèi)的燈光亮起。我在客廳放滿的漫畫墻也一覽無遺。 在左手邊是兩張書桌,上面放著電腦還有其他參考資料。當(dāng)我打開門時,整個老舊建筑的墻壁都會顫抖。 「你如果過得很慘的話,會讓我覺得自己的行為很過分?!姑窨≌f得頭頭是道,他表情嚴(yán)肅的將畫袋給放到地面上,然后轉(zhuǎn)頭看向了我的漫畫墻:「啊,我可以看這本嗎?我剛好沒錢買?!?/br> 我不知道該做出什么行動,是要抄起玄關(guān)旁放的球棒,威脅眼前這個人不要再說那些話了,還是就順著對方——但這么做的后果可能是我的主導(dǎo)權(quán)會被搶走。 「你的房間在廁所左邊那間,我已經(jīng)清乾凈了?!刮艺f。 已經(jīng)坐在地上的民俊轉(zhuǎn)過頭,他說:「好?!?/br> 我深呼吸一口氣,在坐回位置上后我覺得腦袋好像清醒許多了。但隨即而來的情緒卻像浪潮一樣,讓我整個人都快要窒息。 我想要試著告訴自己這件事沒那么嚴(yán)重。他只是我的漫畫助手。 打開電風(fēng)扇后空氣就會流通,我也一定會理出頭緒。再等一下我就可以冷靜下來。但現(xiàn)在腦袋里全部都是國中時的該死回憶。 我還記得粉筆,用粉筆畫在木頭桌上很容易就可以清理掉痕跡——那時我和同學(xué)們拿了粉紅色的粉筆在民俊的桌上寫了他和另一個男同學(xué)的名字,還畫上一把雨傘。 后來那個男同學(xué)來了,他是班上的人氣王,他在下課時大聲笑到民俊是個噁心的傢伙,而我和其他人也加入了。 那時的民俊什么也沒說,只是用抹布把桌子擦乾凈,乾凈到,像是霸凌這件事從未發(fā)生過。 想到這里,嘴里殘留的咖啡味也變得很噁心。 我為什么要同意這個面試?我明明也知道就算讓民俊住在這里,他也絕不可能會原諒我。我只不過是他走投無路時,可以利用的傢伙;就像國中時,那個對自身還有一切迷惘的年紀(jì),民俊就是能夠除去我不安的利用品。 我知道我不能這樣下去,我早晚還是得面對他。 我回過神時,民俊正聚精會神的看漫畫,他的背影看起來異常單薄,怎么會這樣呢?或許是注意到我的視線,民俊回過頭,他說:「我沒碰你的愛藏版?!?/br> 我頓了頓:「要看也是可以……只是要先問過我?!?/br> 「那我要看《魔偶馬戲團》,謝了?!姑窨淖钸吔堑臅癯槌雎嫞铱粗膫?cè)臉,嘴邊那顆鋼釘看起來完全不符合他的氣質(zhì)。 我在客廳的工作桌坐下來,熟悉的椅子與熟悉的觸感讓我安心?;蛟S我該先準(zhǔn)備好漫畫草稿。 「春暉?!姑窨⊥蝗徽f:「我什么時候要開始工作?」 「明天?!刮野盐椰F(xiàn)在不想和他解釋故事大綱跟其他雜七雜八事項的理由給省略掉。 民俊又沉默一會:「那你晚餐吃什么?」 「外賣?!?/br> 我想這時候民俊說不定會跳出來說他會煮菜,然后順帶再打擊我一波。結(jié)果他只是手上拿著漫畫,一本正經(jīng)的說:「我也是每天都吃外賣?!?/br> 我決定把這個話題結(jié)束在這里,所以憤而拿起來放在矮桌上,那本蒐集了一堆菜單的資料夾開始翻看晚餐的選擇。一定是因為沒有吃東西我才無法思考。 民俊也湊過來,他說:「我想吃咖哩飯?!?/br> 「那就你負責(zé)點?!刮覜Q定不管了,反正他是我的員工。我說:「用那個外賣app點菜,然后我把優(yōu)惠碼傳給你,這樣會打折。」 「真的啊。」民俊現(xiàn)在看起來很順從,我反而覺得很不安。在我的指示下,我們一起點了家日式連鎖店的咖哩飯,而剩下的時間就是等外賣上門。 不知為何民俊也不看漫畫了,他只是環(huán)視整間房間,卻一句話也沒說。這樣的對方看起來脆弱不堪,一碰即碎。 「你有帶替換的衣服嗎?」我問。 「三套。」民俊說。 「那日用品呢?我這里沒有刮鬍刀之類的東西?!?/br> 民俊沉默了,接著他說:「我會記得去買?!?/br> 我在椅子上縮起身體。一般人在面對受害者的時候是怎么做的?要像《聲之形》的石田一樣,說要和受害者當(dāng)朋友嗎?怎么會有人相信那么天真的故事情節(jié)? 后來外賣送到了,又是那個經(jīng)常跑這一帶外送的人員,但這一次我沒心情和他間聊。 我和民俊坐在矮凳上,彎著腰吃飯,他把長發(fā)往后綁成包頭。幾撮發(fā)絲仍落在額頭。 我們之間的沉默尷尬且令人難以忍受,可一旦開口,我也感到無所適從。我不知道要以什么態(tài)度才能面對他?!岗H罪」這兩個字聽起來太高端了,畢竟我就算為他而死,對民俊而言,說不定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那天吃完飯后,民俊換下衣服去洗澡,我瞥見了他的上臂與后背有許多已經(jīng)癒合的傷痕,脖頸上甚至還有勒痕??雌饋砭拖裾麄€人曾被甩出去,然后又被火車給輾過一樣。他在將臟衣物拿給我時輕聲道謝,表情溫和,好像我們之間就是普通朋友。 有那么一瞬間,我想要像國中時,對他喊出「你好噁心」。沒有為什么,只是單純的,單純的讓我覺得這樣才是「正確」的相處。 我想到我的朋友在離開家時,她滿懷興奮的說她一定要在工作上發(fā)揮長才,說做設(shè)計就是自己的天職,讓世界變得更美好的什么的,她閃耀到容不下一絲一毫的黑暗。 我有股衝動想要打給她,久違地告訴她自己的事情,告訴她我很徬徨,還有民俊,民俊該怎么辦,我該拿民俊怎么辦?或者說,我該拿我自己怎么辦。 后來我放棄了,于是這一天我失眠到天亮。 我也有種預(yù)感,那就是民俊或許跟我一樣,都無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