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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海不揚波在線閱讀 - 第一章 (5)

第一章 (5)

    我以為民俊要問我理解什么,畢竟我的回答就像在敷衍他一樣,裝的自己一路走來像個圣人,冠冕堂皇的說著臺詞。

    但是他沒有,他只是滑動椅子到我旁邊,詢問:「我能說點什么嗎?」

    我看著他,從這個角度下,他的睫毛很長,也或許是因為眼鏡,但我好像能夠稍微以正常的心態(tài)直視他了。

    「可以?!刮艺f——其實至今也沒有說過任何一次不行。

    其實我也不曉得我想要聽到什么,但至少民俊或許可以,能夠直視我的他或許可以講出些東西。

    或者是狠狠的摧毀我。讓我達成我應(yīng)有的報應(yīng)。

    「你畫的東西都很意識流,加上一直特寫某些細節(jié)會讓你必須花時間去刻,文本臺詞也很多,為了配合每週連載頁數(shù)限制,進度就很慢?!姑窨≌f的很慢。對了,他講話的時候不會顧慮什么,所以他只是輕聲的,認真的開口:

    「所以不受歡迎是很正常的?!?/br>
    「你在安慰我嗎?」我繼續(xù)沙啞的說話。

    「我沒有安慰你?!姑窨“櫰鹈碱^,他說:「我只是講出事實,如果目標是被大眾喜歡的話,你這樣就不行?!?/br>
    「可是如果不這樣的話,就不是做我自己了?!?/br>
    下意識的,我講出了這句話。好像是在替自己辯解,但辯解的卻是國中那時候的那句「你很噁心」。我想要為民俊看著我那驚駭?shù)哪抗庹f出點解釋。

    于是一瞬間,我意識到我自己仍舊是噁心的人,我沒有理會民俊,將視線轉(zhuǎn)回電腦螢?zāi)簧希?/br>
    「我要開始工作了?!?/br>
    「春暉?!姑窨∮趾傲寺暎骸肝夷茉偬岢鲂薷牡慕ㄗh嗎?」

    「例如呢?」

    「譬如說不要用我畫的那些圖了。」

    民俊站了起身,他站在我椅子后面,然后伸手指著電腦螢?zāi)?,他逐字逐句的,告訴我把格子拉大,描繪出人物的眼神。

    ——你也有注意到吧?你的角色幾乎都不會畫出來眼睛,就算有也只是遠景,近距離的眼神也沒有在和讀者交會,他們就不會感受到這部漫畫要表達的東西。

    民俊說了很多,他語調(diào)像波浪靠岸般起伏。他離得也好近,明明我們用的是同一款沐浴乳,但是他身上卻有股淡淡的薰衣草味。

    我問他你不是覺得我的作品很噁心嗎?

    他回答不僅是作品,我也討厭你整個人。但有時候負負可以得正。

    什么意思?我問。

    民俊說,他很喜歡一部少年漫畫雜志的作品,《act-age新世代演員》。由原作還有漫畫家兩人合作,講述新人女演員不斷過關(guān)闖將的故事。當時這部作品正準備攀上高峰,越來越受歡迎,甚至開始籌備舞臺劇製作了。

    后來原作因為在路上對女學生性sao擾而被逮捕,這部連載緊急終止,等同于被斷頭的故事就這樣沒有結(jié)局。

    民俊說到這里沉默一會,他說他真的太喜歡這部作品了,在每個篇章都哭了好幾次。以至于得知作者是這樣的人,他感到很痛苦。描繪出夢想與才能的奮斗故事,怎么能以這樣的方式被毀掉。

    他說他甚至同情起作者了,但很快就覺得不論是作者還是抱有那樣的想法的自己,都半斤八兩。

    我現(xiàn)在還是喜歡。他說,只是這部作品對我的意義,變得奇怪又噁心——

    就跟你的作品一樣。

    這個話題就此結(jié)束。

    于是他又坐在旁邊,用圖畫紙畫下了分鏡的草稿告訴我他覺得該怎么做,而我?guī)缀趺恳欢味伎梢苑瘩g他,這一次有足夠正當?shù)睦碛桑哼@里必須要將視線給隱藏起來,才可以讓讀者知道,角色的內(nèi)心因為無法承受壓力,而不敢與外界接觸;這個地方的分鏡是致敬鬼店,我不想拔掉;你說的話根本就是胡說八道,我自己的東西自己最清楚。

    不,不行,讀者如果看不到眼神就無法知道為什么這個角色接下來會選擇去擁抱他兒子,要讓情緒的變化展現(xiàn)出來而不是藏起來;我沒看過鬼店,我只知道用在這里是完全不適當?shù)摹€有,我是你請來的助手,我也可以對此發(fā)表意見啊。

    民俊如此說,說的毫無破綻,他滿身自信,像那些身上有光的創(chuàng)作者。他撇嘴的時候,那顆鋼釘也會隨著皮膚而移動。

    所以如果那個時候——

    在我拿起筆將角色的神情畫出來的同時,我想到了當時,國中的民俊在看了我的漫畫,他的眼睛睜得好大,然后不停的讚美我,他是不是要在說出那個秘密后,和我成為朋友呢?

    我甚至可以想像出接下來的臺詞,因為我已經(jīng)回憶起這個畫面幾千幾百萬遍。他以為找到了一個理解他的人。

    然后或許我們就可以像現(xiàn)在一樣,討論著關(guān)于臺詞文本的問題,他指引著我,告訴我要去呈現(xiàn)的畫面,像鳥要飛升,他要和我訴說黎明的模樣。

    如果我那時候沒有把他的秘密說出去,他在國中就可以過得更開心,那么現(xiàn)在他肯定不會走投無路,不會遇到會家暴的前男友,身無分文,甚至要來求助于我這個人。

    我或許也不會變成那樣的作者。

    啊該死的。

    我又在想多馀的事情了。

    我的故事里的角色足智多謀,總是什么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那些我所迷茫的,不懂的事物,只要交給他們,感覺在最后的最后,我也可以一起得到解答。

    他懂這部作品要表達什么嗎?懂這部非主流的bl完全不想強調(diào)同志在社會上碰到的問題嗎?把「同志」換成胖子、酗酒的女人、嗑藥仔都行——理解,理解,理解。好像重復(fù)三次就真的能成真

    如果把這些告訴民俊他會懂得嗎?還是他會覺得我仍是個噁心的人?但他的眼神感覺不在乎我的煩惱,他唯一在乎的只有這份工作。于是他只是不停的說,不停的畫,將藍圖膨脹,向我展示「世界上最有趣的作品」。

    夜色早已壟罩了窗外所有可見之處,而我也開始在描線。民俊半個身體靠在工作桌上,他現(xiàn)在沒說話了,而是看著我的動作。

    我偷偷瞥了眼他,螢?zāi)婚W爍的光在他眼里像煙火迸發(fā)。他聚精會神,就像在學習新事物的孩子。他問我這個筆刷叫什么名字。

    g筆。我這么說,口氣彷彿在說某種遠古魔法的名稱。

    ——許多情節(jié)被砍掉了。幾番辯論下我跟隨著民俊的建議,把場景直接設(shè)定在校園內(nèi)。這是一場對話,要讓對話能夠直入人心,必須讓讀者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

    進行到一半時,民俊說他也想要試試看怎么用電腦繪圖,他說他至少可以幫我上底色。我遲疑地將色票與接下來還沒合併的幾個檔案交給他,然后幫他打開原本是朋友使用的電腦。

    他學的好快,幾乎不用我教。在螢?zāi)坏陌坠庀?,安靜到只剩下筆滑過繪圖板的聲音。還有民俊粗重的呼吸聲。

    ——打架、校務(wù)會議、然后父子談心、最后的抉擇。保留你原本的核心概念,只是敘事方法稍微改變了。

    民俊開口時,他的手也像是要表演一般,做出了扭轉(zhuǎn)魔術(shù)方塊般的動作。

    我的腦袋感覺什么都無法思考了。我不是從未考慮過情節(jié)以及架構(gòu)的編排,只是那樣子的故事,不管再怎么思考,感覺都會淪為和其他人一樣,看過即忘的作品。

    我這么把疑惑說出來,好像在我眼前的不是受害者,而是某個可以依靠的對象。

    民俊根本不想理會我的煩惱,他說總要畫出來給人看過才知道吧?

    于是我只能發(fā)狂似的,握緊筆的手像是要失去知覺。民俊他說的有道理我知道,我做不到那些事我也知道,可是他是如此的誠懇,在編輯已經(jīng)放棄和我思考怎么才能獲得更高人氣,她就只是讓我繼續(xù)畫,等到我毫無利用價值的那一天,然后——

    民俊他就這么冷靜的,認真的說,再去試試看。

    我好像,如果再不聽他的話,那我也會整個人都四分五裂。

    管他去死啊。我是創(chuàng)作漫畫的人,我也想要讓它變得更好,那些美好的畫面包裝著我丑陋的思想,那些我甚至還沒辦法與民俊說出來的想法——

    說不定,只要畫下去,畫下去說不定就能得到勇氣,于是我拚了命刻上金發(fā)的細節(jié),加上高光與濾鏡,在角色手臂畫出了被光照耀,那幾乎變得透明的體毛,還有在微笑時,肌rou微微凹陷的部分。

    「要是我已經(jīng)無法再進步了怎么辦,要是我永遠無法理解你該怎么辦?」克里斯問。

    「那至少我們還可以像這樣談話,為任何事物下定義都過早了。」他的父親說。

    春暉。民俊叫著我的名字。春暉,這里的字體最好加粗,才會有那種頓點的效果。

    好,你不用提醒我這我明白。我這么說。

    天快亮了。

    我也只剩最后一點細節(jié)需要完工。而民俊一直待在我旁邊,這期間他好像還吃掉了我昨天從便利商店買回來的洋芋片。

    我檢視了整體效果,它看起來完全不像我畫的漫畫,作為短篇但要是沒看過我的本作《艾蒙》也不一定能懂故事內(nèi)容。但總而言之就是差不多完成了。

    擺在那,看上去熠熠生輝。

    「要去吃早餐嗎?」幾分鐘后,我口乾舌燥的問他。

    「我去買嗎?」民俊說。

    「沒有,去外面吃?!?/br>
    凌晨的臺北是個很奇妙的環(huán)境,因為城市會籠罩著一層藍灰色的光,直到太陽完全升起,而人們與汽機車佔據(jù)了視線后,眼前才會染上充滿活力的橘色。

    我?guī)е┰较锟?,然后找到一家已?jīng)開始營業(yè)的中式早餐店。我們找到位置坐下,而民俊看起來很開心的點了兩個饅頭夾蛋。

    我將整個人縮在椅子上,接著在溫暖的蒸氣中問道:「你有吃飽過嗎?」

    民俊說:「我之前為了省錢都一直吃白吐司?,F(xiàn)在是包吃包住就要多撈一點。」

    「那你盡量點?!刮也[起眼睛,看著對方還沒放下的瀏海,還有去結(jié)帳的身影。民俊的背影看上去好單薄,他的一舉一動也無法與國中時連接在一起。

    那我又是為什么,可以一眼就認出他呢?

    過不了多久,早餐店的阿姨把餐點送上來了。我用左手拿叉子吃蛋餅,右手因為拿筆用力過猛現(xiàn)在都還在顫抖。我細嚼慢嚥,感覺腦袋里那些混亂的事物,好像沒有我所想像的那么恐怖了。

    「郭民俊?!刮倚÷暤恼f。

    「嗯?!姑窨『攘艘豢诿诐{。

    「你說道歉是很虛偽的事情,我也這么覺得,但我還是覺得……我至少應(yīng)該要,表示些什么?!刮业拿總€音節(jié)都像收訊不良的電視節(jié)目,聽起來令人煩躁:

    「對不起。」

    「這樣說讓你的內(nèi)心好過點了嗎?」民俊詢問,就只是那么單純的問句。

    而我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腰桿,回答:「對?!?/br>
    民俊眨眨眼,我又看見他笑了,他會先瞇起眼,然后露出缺犬齒的微笑。他溫和的說:

    「好啊,那你就說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