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影子驀然拉遠(yuǎn)，季念眼睫顫動，彎腰挑酒的動作僵了一瞬。

    她什么都沒說，倒是段伯睇了一眼：“你老離人家這么遠(yuǎn)做什么？怕人家搶你酒？”

    季念直起腰，略帶局促地喊了聲：“段伯?！?/br>
    “我今日都待在外頭?！?/br>
    謝執(zhí)的聲音響起，季念頓了頓，偏過頭。謝執(zhí)目光淺淺掠過她的臉，不帶情緒：“身上寒氣重?！?/br>
    話說出口是獨屬于他的疏離清冷，他不笑的時候總是這樣的，季念不動聲色地回過頭，再低頭挑酒時，指尖卻是一陣回暖。

    段伯瞧著兩人，哼笑一聲。

    過了會兒，季念拿出架子最底下一層的酒，段伯問道：“梅花酒？”

    “嗯，”季念抱著酒壇聞了聞，臘梅香氣混著寒冬的凌冽，她夸道，“段伯釀的酒最香了?！?/br>
    段伯哈哈大笑。

    季念又問：“段伯，這個還有嗎？”

    段伯：“還有幾壇沒挖出來，怎么了？是不是……”

    覺春樓自打開張以來，所有的酒都是從這里進(jìn)的，他想問季念是不是想進(jìn)梅花酒了，但謝執(zhí)在這兒，他沒說下去，他用腳想都猜到這丫頭絕不可能告訴謝執(zhí)覺春樓的事。

    季念搖搖頭，眉眼彎起：“想多帶幾壇回去喝?！?/br>
    段伯一愣，又大笑起來。

    謝執(zhí)本來是不知段伯怎么話只說到一半，但一轉(zhuǎn)頭，看見季念懷里抱著壇酒，笑起來的模樣在昏黃的光下暈開，竟單純得有點像個孩子。他神情一動，默了會兒，勾起唇角喃喃吐出兩個字。

    季念偏偏頭，不知聽沒聽見，臉色微微泛紅。

    謝執(zhí)注意到她的目光，在轉(zhuǎn)瞬間將那抹異色掩飾過去，再開口時已恢復(fù)一派溫和疏離：“準(zhǔn)備走了？”

    “啊，”季念道，“是。”

    謝執(zhí)點點頭，季念想起宅子的事有點心虛，他沒繼續(xù)說話，她松了口氣，便要當(dāng)做什么都沒發(fā)生般拿起帷帽。

    還沒碰到，謝執(zhí)道：“三小姐，看來記性不太好?！?/br>
    目之所及處，是他咯噔放下的酒壇，靠在她的帷帽邊，季念探出的手僵了下，又緩緩垂下，往他的方向看去。

    謝執(zhí)的手按在壇頂，仍是笑意隱約的眉眼：“是要走，還是要逃？”

    可那笑了無痕跡，唯有那點嘲意一絲不減地砸在季念身上，她看著他，終是避無可避地嘆了口氣：“謝公子不嫌棄的話，可愿與我對酌一杯？”

    ……

    段伯咳得緊，也不會干涉他們倆的事，把店留給他們，一個人去后面睡了。

    和上次不同，這回是兩個人單獨在相處，酒肆店面本就不大，季念把帷帽放回桌上，又覺得占地方，拿下放到凳子上，遲遲沒坐下。最后還是把段伯養(yǎng)的花貓抱到了身上，她心中方覺舒坦了點。

    謝執(zhí)早就撩了衣擺坐下，沒主動開口說宅子的事。

    季念沒想好怎么解釋，順了順懷里的小貓，忽然想到什么：“你剛剛……是不是罵我了？”

    謝執(zhí)倒沒想到第一句會是這個：“沒有?！?/br>
    季念拗道：“你有?！?/br>
    說完她呆了下，伸手打開酒壇，低頭倒了一碗酒，刻意躲開了視線。

    方才段伯沒聽見，她卻聽見了，謝執(zhí)低低地笑話了她一句，像極了很久以前他最初得知自己愛喝酒的時候，所以她也不自覺地流露出了以前和他說話的狀態(tài)。

    謝執(zhí)指尖動了動，同樣陷入了沉默。

    過了會兒，他提起自己的酒壇，低眉看著晶瑩液體流下，問道：“罵你什么了？”

    話都說到這兒，不應(yīng)的話就像她在瞎說似的，季念指尖在碗側(cè)劃了下：“醉鬼。”

    許是覺得她答得一點都不猶豫，聽得還挺清楚，謝執(zhí)放下酒壇時看她一眼，這回也不否認(rèn)了，只問：“那三小姐怎么還邀我喝一杯？”

    季念看著他端起碗優(yōu)雅地抿了一小口，張了張嘴，明明是他想和她談?wù)劊彭槃輪栆灰坏篮纫槐?，現(xiàn)在被他說得倒像是她故意貼上他似的。

    她小聲道：“你還不是答應(yīng)和醉鬼一道喝酒了?！?/br>
    謝執(zhí)手上動作一頓，眉梢微微向上，再度望向她。

    也不知道是不是只有他們兩個的夜色讓人格外松弛，季念心跳有點快，兩手捧起碗貼到嘴邊，不去看他。

    她臉上瘦得一點多余的rou都沒有，像是個不好好吃飯的人，一個酒碗遮了她大半張臉，一口氣全喝完她才放下，饜足地舔舔唇角。

    她每次喝酒喝得高興時就會有這種習(xí)慣的小動作，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揶揄的話不知不覺間沖淡了窗外寂寥的夜色，謝執(zhí)坐在那兒，不動聲色地側(cè)頭看去。

    屋內(nèi)靜悄悄的，段伯養(yǎng)的貓發(fā)出一聲綿長的叫。

    昏黃的燭光染上謝執(zhí)的眼角，他眉眼不知何時柔下，復(fù)又輕輕念了聲：“醉鬼?！?/br>
    第8章 濃烈

    段伯的花貓抻了抻身體，從季念膝頭跳了下去。

    仿佛都忘記了今夜坐在這里的目的，沒人提宅子的事，季念只顧著低頭喝酒，耳朵不知何時也泛了紅。謝執(zhí)亦不言語，偶爾端起碗抿一口。

    一晃眼，他們兩個好像還是從前那般，什么都不說，隆冬時節(jié)坐在一道與對方對視一眼，整個人都是暖的。

    不知過去多久，季念的那壇梅花酒已喝完大半，謝執(zhí)喝得少，她估算著大概只有她的再一半。

    可謝執(zhí)喝的是西鳳酒，她喝的梅花酒根本沒法比，西鳳酒用高粱釀成，出了名的性烈，一口便足以抵她喝的一碗。饒是謝執(zhí)時不時只酌一口，也已經(jīng)小半壇下去了。

    見謝執(zhí)還要再倒酒，季念手伸到他面前，把那酒壇子壓住了。

    謝執(zhí)看向她，用眼神發(fā)出無言的詢問。

    “我記得你以前，”季念沒松手，說道，“喝不了酒?！?/br>
    以前公子小姐設(shè)宴常玩文人曲水流觴那一套，在院子里挖一條娟娟細(xì)流，酒杯從上游漂浮而下，酒杯漂到誰面前誰便要現(xiàn)場作詩一首，若是作不出，便要罰酒一杯。

    甚至為了增加難度他們還會設(shè)下主題，各家公子多多少少都被罰過酒，唯有謝執(zhí)，再難的題都能從容應(yīng)對，那會兒還有人開著玩笑問他是怎么做到如此游刃有余的，謝執(zhí)只笑笑道：“只是太不想喝酒了?！?/br>
    大家聽罷都沒細(xì)想，以為謝執(zhí)是不愛飲酒，只有季念知道，他不是不愛喝——而是真的喝不了。

    所以她根本沒想過今天來酒肆取酒的人會是他，更沒想到他會喝這么多。

    “那是以前?！敝x執(zhí)手亦未松。

    自相見起，他們便沒說過幾句話，即便說了也都是無關(guān)痛癢的，這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第一次提到以前，如此輕描淡寫。

    季念不再阻攔，移開手時裝作輕松地笑了笑：“都不知你酒量這么好——”

    本該抽離的手指被人摁住，話音戛然而止。

    她彎起的嘴角下落僵直，再看向他時，呼吸都是凝住的。謝執(zhí)就這樣按住她的手，直直地與她對視：“是為何呢？”

    指骨相貼，他一寸寸收緊手，重復(fù)道，“你覺得我是為何，酒量會變得這么好？”

    酒氣在燭下濃烈地發(fā)散，guntang熱度從兩人交錯的指間流竄全身，他的眸色那樣沉，沉得讓季念陷入其中，無處可躲。

    她分不清自己有沒有醉，只覺得梅花酒的后勁在那一刻迅速涌上，一道占據(jù)腦海的還有一個荒唐至極的答案。

    不可能，也不可以是那個答案。

    她張了張嘴，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露出破綻，尋了個最平常的理由：“這幾年官場沉浮，免不了有飲酒的場合。”

    他們都沒有動，覆下的指尖在那纖細(xì)的指節(jié)上用力得泛白，謝執(zhí)望向她，不加掩飾地望向她的眼底。

    那目光像是要看穿她，看穿她的一切遮掩，看穿她是不是連自己都無法說服。

    季念喉間發(fā)澀：“謝執(zhí)……”

    “是。”

    季念驀然噤聲。

    “是，”謝執(zhí)忽地笑了下，指尖溫度在一瞬間盡數(shù)抽離，“如三小姐所說，是因官場沉浮，交際應(yīng)酬——”

    他將碗中的酒一飲而盡，說道：“絕對不是因為你?！?/br>
    ……

    酒肆空蕩，桌上是兩壇未喝完的酒，桌邊卻只剩季念一人。

    謝執(zhí)說完那句話便起身離開，夜色仿佛從頭至尾都是如此寂靜。

    季念抓過他留下西鳳酒倒了一碗，一口下去，辛辣從喉嚨口翻涌著灌下，所過之處灼得像要燒起來。

    指節(jié)的每一寸都?xì)埩糁臏囟?，她不是個情緒外露的人，她可以面色平靜地與他對飲，可以接受他的疏遠(yuǎn)和冷漠，甚至可以聽他一字一句戳穿她的隱飾，卻獨獨看不得他酌盡烈酒，神色清明。

    誰都想不到，他們兩人的相識有多么不正經(jīng)。

    第一次是賭坊，第二次是酒肆。

    那天季念是白日來的這里，再醒過來時，外頭天都黑了。

    她瞇著眼睛，還沒習(xí)慣面前的燈光，身上重重的，卻也暖暖的，她方要伸手去摸是什么東西，一道清潤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醒了？”

    心中咯噔一聲，她甚至沒有抬頭便認(rèn)出了這人是誰，即便這只是他們的第二次見面。

    季念吸了一口氣，取下背上的披風(fēng)：“你怎么在這里？這是……你的嗎？”

    謝執(zhí)接過，笑道：“恰巧路過，承蒙姑娘上次關(guān)照，見到姑娘倒在這里，便進(jìn)來看看?！?/br>
    季念知道他說的上次是賭坊那次，可那哪里談得上關(guān)照，不過是她一廂情愿押了點銀子，最后還是人家親自出面讓那些人閉嘴的。

    “公子說笑了，我沒做什么，而且……”季念有些窘，耳朵隱隱發(fā)燙，“你可以直接叫醒我。”

    那會兒季念就是個剛及笄的姑娘，在季宅再不好過，也還不算經(jīng)歷過什么難抗的風(fēng)浪，做不到萬事都冷靜應(yīng)對，更何況是喝了個大醉的模樣被人看了去，還有什么比這更丟臉的嗎？

    季念自己也懊惱，怎么每次遇上他都是在出丑，她喝酒八百年不過醉一回，偏是今天喝醉了，就被碰上了。

    也不知道他在這里坐了多久。

    謝執(zhí)倒是不太在意：“姑娘常來這里？”

    她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他轉(zhuǎn)過她面前的酒壇：“西鳳酒，醇厚辛辣，濃烈悠長，你倒也喝得下去?！?/br>
    碗里還殘余一點酒，季念端起碗沾了口，舔舔唇角：“一開始也覺得燒，喝多了卻又覺得還挺好喝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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