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酒消愁？”他問。

    她捋了下額角滑落的頭發(fā)，低頭時笑得有些靦腆：“酒若有此奇效，明日我便買不起了?！?/br>
    季念并不知道他為何會這么問，總覺得愁字與他應(yīng)是不搭邊的，但她還是溫吞道：“雖然酒不解愁，但如果你以后碰上什么不開心的事也可以喝點試試，就想，這么辣的酒都喝下去了，還有什么過不去？”

    言罷，她又捋了下碎發(fā)，這一次那雙桃花眸中卻是內(nèi)斂的光。

    謝執(zhí)看著她，不知怎么沒能移開眼。

    睡著的人不會知道她睡時的神情，但一直坐在這里的人卻知道，他在這里坐了多久，她的眉頭便皺了多久。

    他到底大她四歲，說少不少，說多不多，但一個剛及笄的小姑娘有沒有心事，總是看得出的。

    上次是，這次亦是，小姑娘藏事兒的模樣太明顯，可最后竟一句傾訴示弱的話都沒有。看似柔軟的性子，卻有骨氣得很。

    “說得有理，”謝執(zhí)嘴角微微上揚，問道，“可季三小姐這么喝，就不怕被旁人知道了？”

    沉默了會兒，季念驚訝地抬眸，“你怎知我……”

    謝執(zhí)笑了笑，答道：“明順城內(nèi)應(yīng)該沒有紹景不認(rèn)識的姑娘?！?/br>
    季念明白過來，上次在賭坊前荀家公子也在，是被他認(rèn)出來了。雖然知道他和季家的人不太可能遇上，她還是站起身來，福身行禮：“今日之事，還請謝公子不要告訴旁人?！?/br>
    “為何？有損女子儀態(tài)形象？”

    季念沒馬上答，再抬頭時，反倒是大大方方的：“喝點酒罷了，談何損害形象，只要……別喝醉失態(tài)在我看來都沒什么?！?/br>
    聽著她說話聲漸弱，謝執(zhí)似是在壓制笑意：“三小姐還挺有自知之明?！?/br>
    “……”季念忽略他語中調(diào)笑意味，答道，“但我娘若是知道我喝這么多酒，恐是擔(dān)心，所以還望謝公子替我保守秘密?！?/br>
    在季念看來，讓一個見了兩面的人保守秘密是件很奇怪的事，但她只好如此。未料謝執(zhí)也沒再多言，“嗯”了聲，便算是了結(jié)了此事。

    可想到謝執(zhí)方才說的那些話，季念又總覺得哪里不太對。

    她臉色變了變，不是很確定：“我喝醉之后，可是做了什么失禮的事？”她一喝醉就斷片，完全不記得中間是不是發(fā)生過什么。

    “失禮倒沒有，”謝執(zhí)放慢語速，望向她，“其實在下中間叫過三小姐一次，你也確實醒了?！?/br>
    季念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在下本想送三小姐回去，但奈何這酒太過香醇，讓三小姐喝醉了都惦記著?！敝x執(zhí)一臉正色，指了指面前。

    季念目光木然地落到那碗酒上，眼前不知何時多了滿滿一碗酒，那酒漫到邊沿，只要動一下就能灑出來。

    只見謝執(zhí)指著那碗酒：“于是三小姐給我倒了這么一碗，特意囑托我——喝光了再同你說話?！?/br>
    腦子斷線半刻，一眨眼，季念的臉“騰”地就紅了。

    仿佛那酒全燒到了她臉上。

    靜默中，她問：“那你怎么沒喝？”

    “……”

    質(zhì)問里透著反咬一口的心虛，謝執(zhí)似是沒想到，剛剛看著還挺成熟的人，轉(zhuǎn)眼就破罐子破摔了。

    須臾的扶額，謝執(zhí)終是失笑：“我沾酒便醉，喝不了?！?/br>
    “不然，”他看著她，眼角彎起的弧度越來越大，“我一定喝?！?/br>
    有時候動心不過是瞬間的事，是賭坊的第一面，更是酒肆的第二面，那日他說得那樣真摯，輕易便讓一個十五歲的姑娘嘗到了情竇初開的滋味，讓季念舌尖的余苦全變成了甘甜。

    所以她根本沒法想象——

    他這樣的人，要在多少個無人的夜幕中，多少次一個人喝到酩酊，才能像今日這般，再站起時步子沉穩(wěn)得甚至不像個喝過酒的人。

    第9章 圈套

    雪已然停了多日，卻仍沒有開春的跡象，夜間的寒風(fēng)像啐了冰，毫不留情地劃在臉上。

    酒肆門外找不到光的陰影中，謝執(zhí)背對著站在夜色中，沒有要走的跡象。

    身邊多了一雙布鞋，謝執(zhí)側(cè)頭，皺了下眉：“段伯，您怎么出來了？”

    段伯身上披著件薄衣裳，先是透過門縫朝里頭望了下，又看向他：“你說我怎么出來了？我看著你們倆這樣子，能睡得著嗎？”

    謝執(zhí)喉嚨滾了滾：“我們沒什么?！?/br>
    “沒什么，沒什么你往我老頭子這里跑，”段伯鼻子出氣哼了聲，“老頭子我就是個粗人，有幸得你們喊一聲段伯，這么多年我便沒把你們當(dāng)公子小姐的外人看，旁的話我也不會多說，我只問你小子，好久沒來我這兒了吧，怎么這些天日日往我這里跑？咳咳……等誰呢？咳咳……”

    謝執(zhí)伸手替段伯順氣，拍著他的背，沒有答話。

    段伯揮開他的手：“我再問你，你們要真的沒什么，你站在這里不走干什么？不聲不響地又是守誰？”

    “走了，”謝執(zhí)淡淡道，“有東西落在這里了，又回來了?！?/br>
    段伯不吃他那一套：“落了什么？我看你是落了魂吧?！?/br>
    謝執(zhí)幫段伯把外衣攏了下：“您不是染了風(fēng)寒，少說兩句。”

    段伯笑了聲：“嫌我啰嗦了這是……咳咳……你讓我少說兩句，你自己怎么不知道少說兩句？”

    方才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不放心，便在后院站了會兒，謝執(zhí)和季念說的后半段他聽得一清二楚。此刻段伯也不遮掩，嘆了口氣：“你說那些話，圖什么呢？”

    謝執(zhí)轉(zhuǎn)過身，屋內(nèi)人的影子依稀映在門上，細(xì)細(xì)一條垂了下來，倒下許久了。

    “我什么都不圖，”他看著那道影子，“也什么都圖不到。”

    夜深，段伯咳喘得厲害，他的薄外套被呼啦啦地吹起，默了默，他道：“行了，替我把丫頭送回去吧。”

    謝執(zhí)沒有多言，推門而入，好像一開始就想好是要送她回去的。

    風(fēng)像刀子一樣吹在人臉上，段伯走前又看了眼屋中，重重地?fù)u了搖頭：“你小子說的那些話，哪句不是在折磨你自己啊……”

    ***

    臨近夜禁，街道上空無一人。

    謝執(zhí)背著身上的人，踩著青石板，一步一步往前走著。

    睡了好一會兒的人醒轉(zhuǎn)過來，迷瞪著眼睛呆愣了半天，突然松開了繞在謝執(zhí)脖頸上雙手：“你放我下來！你……你誰??！”

    謝執(zhí)剛被前半句話和她劇烈的推開激起一陣燥郁，頓時又被后半句胡話兜頭澆滅。

    他好笑地鎖住她：“別動?！?/br>
    似乎是覺得這聲音熟悉，季念停止了掙扎，過了會兒，手輕輕柔柔地搭回他的肩。

    可身后的人安分了沒多久便又糊涂起來，她拉開距離，這次擺出了認(rèn)真講道理的架勢：“我不認(rèn)識你，你不能背我，我要下來?！?/br>
    謝執(zhí)一晚上的火氣被她這么幾句反倒給氣沒了，他故意曲解她的意思：“那你想要誰背？”

    “嗯……”喝醉的人思緒立馬被帶走。

    季念很是鄭重地思索了會兒，忽然低下頭幅度極小地扯了下嘴角，“我想要謝執(zhí)背我。”

    脖子間盡是她低頭時呼出的暖氣，謝執(zhí)緊了緊手，偏頭睨了眼背上的人。

    以前的那點稚氣都脫去了，再見時看他的每一眼都能克制住情緒。

    還以為不會聽見她撒嬌了。

    許久得不到回應(yīng)，季念眸色一點點暗下來，面上是絲絲縷縷的失落：“但是他不會背我了?！?/br>
    “為什么？”謝執(zhí)回過頭，問道。

    “因為我惹他生氣了?！彼稹?/br>
    謝執(zhí)背著她走入一條小道，小道被高高的白墻夾在中間，他走時將披風(fēng)披在了季念的身上，此刻只穿著一件薄薄的單衣，穿過的風(fēng)冰冷冷地?fù)湓谒砩稀?/br>
    “他是生氣了，”青石板路不平，謝執(zhí)把她往上托穩(wěn)了點，“但是他生氣了也會背你的?！?/br>
    季念慢吞吞的抬頭，似是沒反應(yīng)過來，好久才問：“你怎么知道？”

    謝執(zhí)答她：“因為我就是謝執(zhí)。”

    “你是謝執(zhí)？”季念貼近了些，探探腦袋去看他的側(cè)臉，盯了又盯，道，“你騙人，你不是謝執(zhí)。”

    謝執(zhí)對著這個神志不清的醉鬼很有耐心，反問：“那你還想是誰，嘉裕侯嗎？”

    季念看看他，又看看小道的盡頭。

    夜禁將至，老遠(yuǎn)便聽到一個巡邏官差縮著頭抱著雙臂，啐了一口：“娘的，這苦差事什么時候能干到頭！凍死我了！”

    另一個官差在邊上跟著，拍了他一下：“最近干到頭的還沒看夠啊，新政實行撤掉一波散職，沒多久推行新政的都被撤了，還干到頭，什么干到頭！”

    那個被說得也有點發(fā)憷，呸了一聲。

    再抬頭瞥到有人從小道盡頭轉(zhuǎn)出來，黑黢黢地看不清臉，那官差指著他們喊了聲：“喂，你們兩個！這個時辰了怎么還在外面瞎晃悠，不知道快夜禁了嗎！”

    離了些距離，謝執(zhí)沒說話，背著季念停步，低頭讓位。

    官差見一個背著一個，以為是出來看病的，便沒再多說什么，揮揮手讓兩人趕緊走。

    謝執(zhí)轉(zhuǎn)身，與官差錯開后，問身后人：“嚇到了？怎么不說話——”

    凌冽寒風(fēng)將人霎時吹得清醒無比，他忽地停下腳步，側(cè)臉的觸感g(shù)untang無比，是她的手心。

    “如果你是謝執(zhí)的話，”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聽她問道，“你過得好嗎？”

    謝執(zhí)心中什么答案都沒有，一瞬間閃過的是段伯的那句問，問他，他圖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他清潤的嗓音有些?。骸霸賳栆槐椤！?/br>
    季念輕描他顴骨好看的線條，輕輕柔柔地重復(fù)：“你過得好嗎？謝執(zhí)?！?/br>
    謝執(zhí)閉了閉眼，背著她再次緩緩向前：“挺好的?！?/br>
    季念頭暈乎乎的，被謝執(zhí)背了這一路，在旁人看來她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其實在她自己這里，就是場夢罷了。

    美夢。

    這樣的夢她不是第一次做了，但每次謝執(zhí)都離遠(yuǎn)遠(yuǎn)的，微笑看著別處，從來沒回過頭。

    像這樣被他背著，她都不曾想過，又何況還有那些他哄她的話，和手下真實得過分的觸感。只有在這樣難得一見的好夢里，她才會有勇氣問問他，過得好不好。

    “挺好的那你家府邸怎么被封了，”季念收回手，垂下脖子，下巴輕輕地靠在他的肩上，“都是內(nèi)閣大學(xué)士了，都不知道注意著身邊的人，走在路上還被人罵?！?/br>
    謝執(zhí)目視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聽到那些官差說的話，覺得我丟臉了？”

    季念搖搖頭，拉了拉身上的披風(fēng)試圖把謝執(zhí)一道罩進(jìn)去，幾次都失敗后才氣悶地垂垂眼，執(zhí)拗地重復(fù)：“他們罵你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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