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碼現(xiàn)在的她，再不會(huì)與人許那樣的諾，發(fā)那樣的誓。

    李嫵用力眨了眨眼才將眼淚連同胸腔那陣翻涌的悵然壓下去，都過去了。她告訴自己，沉湎過往只會(huì)痛苦，得朝前看、朝前走。

    她撐著手臂從榻上起身，準(zhǔn)備去尋衣裳，雙腳才將落地，腿間酸軟險(xiǎn)些沒叫她癱倒在地，掀開被子一看，秀婉臉龐一陣紅一陣白。

    先前在浴桶里蒙著眼，她瞧不真切，再加之她那時(shí)怕得厲害，對疼痛感知能力都有些麻木。誰曾想經(jīng)過這么一遭，新痕覆舊痕，簡直不堪入目。

    用力咬著下唇，李嫵忍著那酸疼朝外間榻邊走去，忽的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嚇得她僵在原地，臉色煞白。

    進(jìn)來的是先前那位嬤嬤。

    她見到李嫵這副狼狽驚惶的模樣，有短暫的驚愕，又很快垂下眼，端著一套干凈衣裙走上前來：“老奴伺候娘子更衣。”

    李嫵掃過托盤上的衣裙，是她慣常穿的青碧水藍(lán)色。

    他連衣服都備好了，可見今日是真想毀了她的清白。

    一種后知后覺的寒意遍布全身，她捏緊手指看向那嬤嬤，原本輕軟的嗓子也因哭泣變得沙?。骸八吡嗣?？”

    嬤嬤想起主子離開時(shí)陰沉沉的臉，再看李嫵這既像承歡又不像的狀態(tài)，灰白眉毛不禁皺起，難道是沒伺候好？不應(yīng)當(dāng)啊，這娘子又不是不曉風(fēng)月的黃花閨女，應(yīng)該知道如何伺候男人的。難道是陛下沒盡興？可屋里也沒聞著其他什么味兒。

    心下諸般揣度著，面上只公事公辦地答道：“主子已經(jīng)離去，命老奴將您送回府上?！?/br>
    李嫵只覺這句話是她今日聽到最悅耳動(dòng)聽的一句。

    總算能夠逃離這個(gè)噩夢般的地方，還有那個(gè)如今于她而言，也宛若噩夢般的男人。

    濃黑羽睫輕輕垂下，她暗暗思忖，這一次，他是真的放下了吧。

    半個(gè)時(shí)辰后，東市一家書肆。

    “主子，您這是……”被扯了布條下了馬車，素箏見著自家主子雙眼紅腫，還換了身簇新的衣裙，驚詫不已：“您的衣裙……”

    李嫵的視線從那輛淹沒于街市的青帷馬車收回，神情平靜地朝素箏道：“什么都別問。你只需記住，若是回府后有人問起，你就說送別世子后，就陪我來在此挑書了?！?/br>
    語畢，她放下帷帽輕紗，提步往書肆里走去。

    素箏雖有一肚子疑問，但主子這般交代了，自也不敢多問，輕輕應(yīng)了句是，便連忙跟上前頭腳步。

    與此同時(shí)，巍峨雄偉的紫宸宮內(nèi)，喝了一肚子茶水的許太后也快沒了耐心。

    “劉進(jìn)忠?！彼刂?cái)R下手中粉彩蓮花茶盞，狐疑乜向眼前垂眉耷眼的太監(jiān)：“你說皇帝去了藏書閣，這都過去快半個(gè)時(shí)辰，派人尋也該尋回來了，怎的還不見人？”

    劉進(jìn)忠躬身賠著笑：“太后息怒，許是陛下看書看得太專注。不然……不然您先回慈寧宮歇息，待陛下回來，老奴與他通稟一聲，陛下仁孝，定會(huì)親自去慈寧宮給您請安?！?/br>
    許太后不語，只瞇眼上下打量了劉進(jìn)忠兩番：“你如今在皇帝跟前當(dāng)差，真是越發(fā)長進(jìn)了?！庇謸苤箝g珠串，老神在在道：“今日等不到皇帝，哀家哪兒都不去?！?/br>
    話說到這個(gè)份上，劉進(jìn)忠也不敢再言，剛要吩咐小太監(jiān)給太后再換一杯新茶，便聽殿外傳來動(dòng)靜：“陛下駕到——”

    “陛下萬福?！?/br>
    風(fēng)拂珠簾，殿外也飄來宮人們此起彼伏的請安聲。

    蒼天菩薩，劉進(jìn)忠長松一口氣，這位祖宗總算是回來了！

    再看許太后那邊，已然擱下茶盞起了身，大步朝外走去。

    “皇帝，你可叫哀家好等??！”許太后嘴里念叨著，當(dāng)看殿外大步走來的兒子時(shí)，女人對細(xì)節(jié)的敏銳叫她眉心微擰，皇帝這面色好似瞧著有些不對勁？

    “兒子拜見母后?！迸崆嘈┦┤唤o許太后請安，余光瞥向一側(cè)的劉進(jìn)忠。

    劉進(jìn)忠則是一臉“太后娘娘執(zhí)意要等您，奴才也沒辦法”的無奈。

    裴青玄斂眸，上前扶著許太后入殿，神情溫潤：“母后才病愈不久，若有吩咐，派個(gè)人告訴兒子便是，何必親自跑一趟?！?/br>
    “哀家哪有那么柔弱，從前再重的病都熬過來，如今不過肝火郁結(jié)，休息兩日就好了?！痹S太后嘴上說著，目光不動(dòng)聲色地瞥過皇帝衣襟上的明顯褶皺，以及那淡淡傳來的清甜脂粉香。

    那縷香氣極淡，尋常人不一定能察覺到，然許太后在閨中時(shí)便愛制香調(diào)香，這些年下來于香味分辨上十分敏銳，幾乎可以肯定這就是女人身上的氣味，而且是位年輕的小娘子。

    待母子倆入了座，宮人奉上新茶，許太后掃過殿內(nèi)眾人：“哀家有話與皇帝說，你們先下去?！?/br>
    劉進(jìn)忠抬眸看了上首的皇帝一眼，皇帝略略抬了抬手指，宮人們才挽首退下。

    先帝好奢華，紫宸宮里也裝飾得金碧輝煌、珍寶繁雜，裴青玄住進(jìn)來后，將那些華麗奢靡的裝飾擺件等統(tǒng)統(tǒng)撤了，添置了些書架與兵器架，各處又?jǐn)[些古樸典雅的花草盆景，一改從前奢麗浮華之風(fēng)，變得莊重威嚴(yán)。

    從前許太后每次來紫宸宮，總覺得先帝奢靡太過，那些花里胡哨的裝飾擺件看得人眼睛疼?？涩F(xiàn)在沒了那些花里胡哨的，她又覺得這紫宸宮太過空曠清冷，連帶著面前的皇帝也顯得沒什么人味兒，這樣一比的話，她倒寧愿紫宸宮還是從前那樣，起碼坐久了不會(huì)覺得冷——

    哪像現(xiàn)在，坐在這清幽寂靜的偌大宮殿里，明明嘴里喝著熱茶，卻覺得冷空氣無孔不入地滲進(jìn)每一寸皮膚。

    就如同面前的皇帝，從前多貼心純善一兒郎，像塊打磨細(xì)膩的暖玉，言行舉止處處妥帖，叫人如沐春風(fēng)般。

    可現(xiàn)在呢，表面瞧著也像玉，內(nèi)里芯子卻凝成了寒冰，待得久了，就被那由內(nèi)到外散發(fā)的寒意激得起脊背發(fā)毛。

    她這邊看著龍章鳳姿的年輕帝王出了神，直到對面掀起眼簾：“不知母后來紫宸宮是為何事？”

    許太后回過神，嘴角撇了撇：“我還能有什么事?！?/br>
    她伸手點(diǎn)了點(diǎn)桌案上的那本紅綢封皮的冊子，拉著臉道：“尚宮局呈上的選秀冊子都擱在你案頭小半月了，你可曾看過？”

    裴青玄執(zhí)起茶盞：“才開春，朝堂政事繁多，一直不得空?！?/br>
    “是不得空，還是你又想糊弄我？”許太后哼著，眼神又飄過皇帝衣領(lǐng)那片褶皺，越看越像是被人的揪出來的。默了兩息，終究沒忍住開了口：“劉進(jìn)忠說你方才去藏書閣了，怎么沒見你帶書回來?！?/br>
    裴青玄仍是那副不緊不慢的模樣：“并未尋到合心意的書，是以空手而歸。”

    許太后盯著這張如玉清俊的臉，心下郁結(jié)，瞧瞧，他如今對著親生母親說謊眼睛都不眨一下了，這還是她肚子里出來的孩兒么？

    “你如今大了，也不把我放在眼中，可以隨意誆我了?！痹S太后凄然扯了下嘴角：“你要是嫌我管得多，那我也隨你父皇一樣，搬去興慶宮頤養(yǎng)天年罷了。”

    裴青玄垂下眼，語氣恭敬：“母后這話實(shí)在折煞兒子了?！?/br>
    “那我再問你一遍，你一上午真的是去藏書閣了？”許太后握著白玉珠串，一錯(cuò)不錯(cuò)盯著他。

    裴青玄眉心微動(dòng)，緘默不語。

    許太后眸光顫了顫，呼吸也急促起來：“你去找阿嫵了？”

    對座仍是沉默，而這沉默已然表明一切。

    這下許太后再按捺不住心頭怒意，抬手就將腕間珠串照著皇帝的面門砸去：“你…你這個(gè)混賬！我先前與你說的，你都當(dāng)耳旁風(fēng)么！”

    裴青玄并未閃躲，生生受下這一擊。

    珠串自他額上滾落在玉色袍擺，他長睫低垂，面上如春日靜水般平靜溫和：“母后消消氣。”

    他捻起那串白玉佛珠，起身走向許太后，猶如仁善孝子般，毫無慍色地將珠串雙手捧遞給她：“高僧加持過的佛珠，砸壞了可惜?！?/br>
    他這般淡然溫和的模樣，叫許太后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再看他額上被砸出微紅，心下又有些不忍。諸般情緒在胸口翻滾幾輪，她板著面孔：“莫要在我跟前惺惺作態(tài)，你若真想叫我順氣，就不該又去糾纏她！”

    許太后不接那珠串，裴青玄也不惱，靜靜將珠串放在桌幾上，自顧自坐回去：“那是朕與她的事，母后不必費(fèi)心?！?/br>
    “阿嫵都被你逼得走投無路，求到我面前了，我如何還能袖手旁觀？”許太后難掩怒意，再看眼前從容自若的兒子，又有些頹然，他如今是皇帝了，翅膀硬了，自己哪還管得住他。

    深緩幾口氣，她壓著情緒，試圖與他講理：“我知你心有不甘，可她已覓得歸宿，你又何必插足旁人姻緣？”

    “插足？”那張清風(fēng)朗月般的平靜面龐總算有了一絲波瀾。

    裴青玄掀眸，好似聽到什么極大的笑話：“母后糊涂了，明明是朕與她相識(shí)相知在前，若論插足，也是那厚顏無恥的楚明誠?！?/br>
    許太后一噎，而后苦口婆心勸道：“是，的確是你與阿嫵相識(shí)在先，但感情這事，只講究緣分，不講究先后。我知道你心中喜愛阿嫵，從前就心心念念想娶她為妻。我又何嘗不是，一直盼著她及笄，好叫她成為我的兒媳。然世事無常，你與阿嫵有緣卻無份……現(xiàn)下她已尋到她的歸宿，你又何苦為過去之事不肯釋懷？阿玄，事到如今，放下過去，朝前看才是正途。”

    她這邊絮絮說著道理，皇帝靜坐著，頎長身形猶如高山巋然不動(dòng)。

    直到許太后嘴巴都說干了，見他仍無反應(yīng)，不由拔高音調(diào)：“你有沒有在聽？”

    裴青玄這才看她，幽邃眸光如潭影空寂，默了兩息，才沉沉道：“可是母后，我過不去。”

    許太后心頭先是涌上怒意，有許多教訓(xùn)的話想說，然而對上皇帝寂靜到幾近孤冷的目光，那些話驀得又卡在嘴邊。

    這是她身上掉下來的rou啊，她如何不知，心愛之人琵琶別抱，他心頭的委屈與傷懷。

    母子倆相視無言，良久，許太后嘆了口氣，拿過案幾上的白玉珠串緩緩起身。

    皇帝欲起身送她，她卻上前按住他的肩，語氣悵惘又感慨：“人生本就這般，哪能事事圓滿？阿玄，聽母后一句勸，過不去，也得叫它過去，再不舍，該放下時(shí)還是得放，不然害人害己，得不償失?！?/br>
    作為母親，她要說的話也說盡了，至于其他的事，她也愛莫能助。

    許太后一身遺憾離開這座莊嚴(yán)靜謐的宮殿，轉(zhuǎn)暗的日光透過雕花木窗灑在榻邊，帝王那身剪裁和度的玉色錦袍猶如琉璃畫布般，被光影勾勒出一棱又一棱的斑駁，那張如玉清嘉的臉龐也被襯得愈發(fā)冷寂，好似高臺(tái)之上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君。

    良久，他低垂黑眸，修長指尖扯住腕間那條紅繩，似要扯開這份“甜蜜的禁錮”。

    下一刻，還是停了手。

    若人生注定無法圓滿，為何相愛時(shí)兩人歡喜，不愛了就他一人困在原地，不得圓滿？

    他盯著腕間那枚紅豆，眼前又浮現(xiàn)那瑩白肌膚間的鮮艷紅痕，狹眸間暗戾愈濃——

    害人害己，得不償失又如何，總強(qiáng)過從未得到，還得故作大度放她與旁人情深愛濃。

    她既做得背信毀諾的小人，那他也不介意當(dāng)個(gè)強(qiáng)占臣妻的昏君，便是后世史書工筆，也有她陪他一起，遺臭萬年。

    第20章

    從書肆回到楚國公府后，李嫵命人抬水，在浴桶里洗了又洗，好似要將身上一層皮都洗掉。

    直到桶中水涼透，她渾身通紅，哆嗦著躺回床間，躲在被窩里無聲落了兩滴淚，便昏沉沉睡去。

    她原計(jì)劃午后回娘家，然而經(jīng)過這事，整個(gè)人都變得形容憔悴，神思恍惚，這副樣子回娘家反倒叫家人記掛，是以哪都沒去，只在棲梧院昏天暗地睡了三日。

    不明內(nèi)情的音書對此擔(dān)心不已，悄悄去問素箏：“主子是又病了么？我看她臉色不好，可要找大夫來瞧瞧？”

    素箏對那日之事守口如瓶，含糊其辭道：“許是世子爺頭次外出公干，主子心頭掛念，這才食欲不振，困乏疲憊?！?/br>
    音書乍聽這話覺得有些道理，轉(zhuǎn)念再想又覺得不對勁，然素箏一副凜然正色，叫她也不敢多問——雖說她倆都是李府的家生丫頭，可丫頭與丫頭間也有不同，素箏的爹娘一個(gè)是李府管家，一個(gè)是已逝主母跟前的婆子，而自個(gè)兒爹娘都是郊外莊子的管事，音書自覺是鄉(xiāng)下來的，比不得素箏這種府邸里養(yǎng)出的丫頭體面，是以對素箏的話一向唯首是瞻，深信不疑。

    且說李嫵不問白天黑夜地睡了三日，待到第四日，她用過午飯正想回床上躺著，門房便送來了楚明誠寄回的信——

    他一到平陽官驛安頓下來，便迫不及待提筆給她報(bào)平安，洋洋灑灑三頁紙，事無巨細(xì)地與她分享，信封里還夾著他路上遇見的第一朵春日小花。

    李嫵坐在榻邊，手捧著信細(xì)細(xì)讀，腦海中自動(dòng)浮現(xiàn)出他落筆時(shí)的神態(tài)與聲音。

    信尾一句“思卿念卿，望卿珍重，待此間事了，吾速歸家與卿團(tuán)圓”，如冬陽映照般叫人心下暖意融融，又如一縷清風(fēng)，吹散她心間籠罩連日的陰霾。

    “素箏，音書?！?/br>
    李嫵將信件妥善疊好，又喚著兩婢入內(nèi)：“替我收拾兩套衣裳，今日天好兒，回李家吧?！?/br>
    兩婢見主子總算想起回娘家的事，自是歡喜不已，連忙應(yīng)下：“是，奴婢們這就收拾。”

    見著她們倆歡喜忙碌的身影，李嫵凝郁的眉眼也緩緩舒展，轉(zhuǎn)身將疊好的信封收進(jìn)一個(gè)做工精致的彩繪鳳羽紅樟木方盒。

    這盒子里整整齊齊放著她與楚明誠這些年往來的書信、情詩、花箋等物，她一直都妥善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