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水。”

    “是。”宮人應(yīng)諾。

    叫水？李嫵在他的懷抱里大驚失色，難道今日真的逃不過了。

    她的驚慌盡顯于面上，裴青玄沉默不語，只靜靜摩挲著掌心那把細(xì)腰，溫水煮青蛙般，讓她逐漸適應(yīng)他的觸碰。

    外頭很快響起宮人抬水聲，待到浴桶巾帕一應(yīng)妥當(dāng)，裴青玄示意宮人退下，又抬手將懷中之人抱起。

    從榻邊站起的一霎，他驚訝于懷中輕飄飄的重量，手臂攏緊掂了掂，濃眉微擰：“楚國公府沒給你飯吃？”

    李嫵一心擔(dān)憂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哪有心情回答他這個(gè)，她按著那條幾乎沒什么作用的煙粉色兜衣，另一只手緊攀著男人肌rou結(jié)實(shí)的臂彎，柳眉緊蹙：“你放我下來……”

    “原來阿嫵還會害怕?！?/br>
    裴青玄瞥過她那只牢牢攀著自己的白嫩小手，眸色微暗，抬步往屏風(fēng)后走去，語氣卻聽不出任何情緒：“都敢在母后面前告朕黑狀了，朕當(dāng)你膽色見長，毫無畏懼了?！?/br>
    隨著他的行走，李嫵的身子不可避免在他胸膛蹭來蹭去，那一身冰肌玉骨愈發(fā)緋紅，她強(qiáng)壓下那份毫無作用的羞赧，試圖做最后的掙扎：“是我不對，我不該告狀……只要陛下放過我，我愿去太后跟前解釋，就說是我誣蔑你，你并未……?。　?/br>
    整個(gè)人猝不及防被丟進(jìn)盛滿溫水的浴桶之中，不但連頭帶臉一并被溫水濺了個(gè)濕透，還嗆了兩口水。

    這浴桶好似格外的深，她失了倚靠腳下濕滑，只能伸出兩只手去摸尋桶壁，尋找平衡。等她好不容易扶住了桶壁，站穩(wěn)了腳，后知后覺意識到——身前最后一塊遮羞布也徹底沒了。

    “啪嗒”一聲，心底的最后一根弦也斷了似的，李嫵光著身子站在水霧氤氳的浴桶里，精致的臉龐一陣紅白交錯(cuò)。

    裴青玄站在浴桶旁，靜靜看著仿若丟了魂魄的女子。

    掙扎間她的發(fā)簪散了，一頭烏發(fā)如緞子般濕漉漉垂下，遮住如玉潔白的后背，兩只纖纖柔荑緊抓著桶壁，縱然眼睛被蒙著，卻絲毫掩不住她的驚慌。

    而那條她一直護(hù)住的煙粉色繡花兜衣，正浮在煙霧繚繞的水面，如一片旖旎綺麗的夢。

    他的阿嫵，真是長大了。

    皇帝眸色愈發(fā)深暗，一陣蒸騰的燥熱順著血液涌遍全身，叫他冷白膚色都染上薄緋。稍緩心緒，他抓住她的肩。

    見她驚得如劇烈掙扎的魚兒，狹長眼底劃過一抹冷戾，手上力氣也不再猶豫，拎小雞仔似的將她抓到身前，不料下一刻就被她掙扎著濺了一臉?biāo)?，俊顏頓時(shí)黑了三分：“若是再動，朕不介意與你共浴?！?/br>
    李嫵晃了晃神，抬手就要去扯眼上的黑綢。

    指尖剛觸上，耳畔就傳來男人的嗤笑：“扯了也好，親眼看著朕是如何替你清洗，日后也能記得更清楚。”

    放在眼前的手僵住，而后無力垂下。

    李嫵不再掙扎，如被抽空了靈魂，只剩下一具軀殼。

    事已至此，還掙扎個(gè)什么勁呢。她自嘲地想，明明已是□□，被他從頭到腳看了個(gè)遍，然而眼上蒙了這塊布，就如得了個(gè)自欺欺人的遮蔽，多可笑。

    男人寬大而粗糲的手掌由她的脖頸往下，撩動溫水，無比認(rèn)真替她清洗著。

    每一根發(fā)絲，每一寸肌膚，都在他的觸碰下沾染上獨(dú)屬于他的氣息。

    李嫵閉著眼，試圖讓自己意識放空，然而那粗糲長指每一次的觸碰都在提醒她，現(xiàn)下的情況是多么的荒唐。

    她的夫君都未這般替她濯洗，而那明堂上的九五至尊，正如對待不諳世事的孩童般替她擦洗著身子，一絲不茍，面面俱到。

    光影移轉(zhuǎn)，屏風(fēng)后的分秒都變得格外漫長，越到后面越是難熬，明明水溫越來越?jīng)?，李嫵額上卻沁出細(xì)密的汗水來。

    “不要。”她咬緊牙關(guān)，去擋他的手。

    “又不聽話了？”

    男人沉啞的嗓音伴隨著細(xì)碎水聲在耳畔響起，長指不緊不慢地清洗著，他語氣平緩地仿若閑聊天氣：“阿嫵應(yīng)當(dāng)明白，違背圣意是殺頭誅九族的罪過。只怪朕心腸太軟，說是要罰你，臨了還是不忍……只是你這一身臟污實(shí)在礙眼，得洗凈了才行。”

    “尤其此處，更該仔細(xì)清洗?！?/br>
    他垂下眸，看她纖細(xì)的柳腰如一彎弓著的皎白的月，雙頰不知是被在熱水里泡的太久，亦或是其他什么緣故，泛著嫵媚的胭脂酡色。

    這般憐人模樣，叫裴青玄喉結(jié)上下滾了滾，那認(rèn)真擦洗的長指也愈發(fā)細(xì)致探尋。便見朦朧煙氣里，她緊咬著朱唇，烏黑的腦袋也往外后仰去，鬢邊一滴水痕便由她線條柔婉的側(cè)顏往下，劃過鎖骨，又沒于浴桶漣漪陣陣的水面。

    “你不如殺了我吧?！泵懔θ淌芰艘魂嚕顙辰K究受不住這份鈍刀子割rou般的折磨，雙手掩面，她再次低泣起來。

    “如何又哭了?！?/br>
    身前的男人似是無奈輕嘆一聲，抬起水下的手，見她脫力往一側(cè)軟去，他攬住她的肩，“朕說過，不會這樣輕易叫你死?！?/br>
    “是，你不會輕易叫我死?！崩顙称鄳K扯了扯唇：“如此這般，叫我生不如死?！?/br>
    “阿嫵這話言重了，朕不過替你沐身罷了。”裴青玄云淡風(fēng)輕地說，騰出一只手將她掩面的雙手扼住，這個(gè)動作叫她身子不禁朝前弓去，旖旎盡現(xiàn)。

    喉頭微滾，他幽深的目光流連兩番，而后俯下身，印上她驚詫微張的紅唇。

    與上次幾近暴虐的親吻不同，這回他溫柔不少。

    李嫵被困在浴桶，被迫仰著身子接受著仿佛要將她溺斃的吻，好幾次她都軟作一灘泥險(xiǎn)些滑進(jìn)水里，都是裴青玄騰手再把她撈出來。

    這般撈了兩三回，他似是也有些不耐煩了，索性將她整個(gè)從浴桶里抱了出來。

    李嫵嚇了一跳，緊張地抓緊他的衣袍，經(jīng)過這幾番折騰，眼上蒙著的綢布也變得松動，她眨了兩下眼，綢布便被纖長卷翹的睫毛給帶了下來。

    明亮的光照進(jìn)眼里，她有些不適應(yīng)地瞇了瞇眼，待適應(yīng)了這光線，男人深邃英俊的面容也清晰映入眼簾。

    少了這片自欺欺人的綢布，當(dāng)下這份見不得光的親密叫李嫵如見了光的妖怪一般，無地自容，她目光訥訥地看著那張近在咫尺被情欲侵染的熟悉面龐，大滴大滴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般從頰邊滾落。

    觸及她絕望破碎的淚眸，裴青玄眉心輕擰，抬手去拭她的淚，見如何都擦不凈也不再擦，只沉著臉將人抱去榻上。

    那張寬敞華麗的長榻，被褥柔軟而潔凈，屋內(nèi)合歡香氣越濃，李嫵心下越是凄惘。

    裴青玄將她輕輕放在榻上，見她仍是無聲落淚，俯身吻著她的面頰，將淚慢慢吻盡，再次覆上那已然紅腫的唇瓣。

    只這次，明顯多了幾分強(qiáng)勢與不耐。

    李嫵覺得唇上隱疼，婆娑淚眼睜開，卻見他伸手解著腰間玉帶，烏眸陡然睜大。

    縱然知道今日恐難逃過，可真到這一刻，還是不由慌亂起來，連帶著淚意愈發(fā)洶涌。

    裴青玄被她哭得心煩意亂，咬了下她的唇角，而后單手撐起身，凝眸睇著她，語調(diào)沉冷：“那草包碰你時(shí)，你也哭成這般？”

    李嫵雙手掩著身前，悲憤難止：“我與他是夫妻，夫妻敦倫天經(jīng)地義，與你如何是一回事？”

    裴青玄眸光驟冷。

    夫妻二字，就是扎在他心頭的毒刺。

    “夫妻又如何？如今你還不是在朕的身下?！彼斐鍪?，見她偏頭躲開，腕間便用了些蠻力，強(qiáng)逼著她與他對視：“看清楚，你眼前之人是誰?！?/br>
    李嫵被迫仰臉，視線被眼前一晃而過的紅色吸引。

    待定睛看清，那雙淚意氤氳的黑眸迸出一抹驚詫。

    裴青玄注意到她視線的偏移，垂眸看去，眉宇間霎時(shí)劃過怫然，他收回手以袖遮擋。

    然而還是遲了，李嫵已然認(rèn)出，他腕間戴著的那條，便是當(dāng)年定情之時(shí)，她送給他的紅繩。

    微微紅腫的唇瓣翕動兩下：“你……”

    “閉嘴！”

    男人冷然呵斥，俊美的眉眼盡是陰郁。

    李嫵也被他這副兇惡暴戾的模樣給嚇到，怔忪間，腦子也迅速活泛起來。

    多年前的舊物他還留著，足見他對她還是念著舊情的——

    這紅繩叫她心底的希望死灰復(fù)燃，更是給她勇氣再次去扯他的袖子：“這是我送你的那根，我不會認(rèn)錯(cuò)的。玄哥哥，你還戴著它，你……”

    裴青玄沉著臉，鷹隼般凜冽的眸子牢牢攫住她：“朕叫你閉嘴?！?/br>
    李嫵才不閉嘴，她已然豁出去了，手指牢牢揪住那條紅繩，那雙還噙著淚水的烏眸亮晶晶的看向他：“你并不是全然恨我的，是嗎？”

    “陛下，你既還念著往日情誼，那就求你看在過去你我曾真心喜歡過彼此的份上，給過去的那段情留一份體面，放過我吧?！彼郎I光顫顫地哀求著：“我真的不愿看到那個(gè)溫文爾雅的玄哥哥變成現(xiàn)在這樣，求你……不要?dú)Я怂?，不要?dú)Я诉^去的一切，好不好……”

    聽她說著“曾真心喜歡過彼此”，裴青玄只覺胸間仿佛壓著萬鈞重石，那份攫住心臟的沉痛快要讓他喘不上氣，又聽她口口聲聲一個(gè)“毀了”，他眼底嘲意愈發(fā)濃烈，幾欲噴涌宣泄般：“你求朕別毀了過去？”

    他一把掐住她的臉，狹長眼尾都泛起一抹艷麗的紅：“你有何資格？別忘了，是你先毀了朕的阿嫵，毀了你我的誓言，將朕的心棄如敝履，碾作齏粉。”

    長指點(diǎn)上她的心口，他怒極反笑：“李嫵，你有過真心嗎？直到如今，你以為朕還會受你的誆騙，被你哄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聲聲質(zhì)問猶如利刃扎進(jìn)李嫵的心臟，她含淚搖頭：“我沒有騙你，從前我是真的喜歡過你……也是真心想嫁給你，想等你回來的……誰也不知后來會發(fā)生那些事，我別無選擇……”

    裴青玄看著她的眼睛，那是雙多么漂亮的眼睛，流著淚都那樣招人憐愛。

    他原以為，他不會再為她的眼淚而動容。

    然而這一刻，聽得她一口一句“真心喜歡過”、“真心想嫁給你”，那夜夜侵蝕心口的煎熬痛意再次襲來，連同往昔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他想忘卻又不忍忘卻的一切，走馬燈似的在腦海中晃過，尤其是昔年定情的一幕——

    彼時(shí)正值盛夏，繁花似錦，柳綠蔭濃。

    她靠坐在太學(xué)外的樹下打盹，他悄悄走近她，本想給她扇風(fēng)，卻被她恬靜乖巧的睡相吸引，無端生出一陣想親她的沖動。

    鬼使神差才將靠近，那狡黠的小姑娘就睜開了眼。

    烈日正盛，她彎著一雙月牙兒般的眼與他說：“玄哥哥，你也是喜歡我的對不對？”

    他像是被抓包的賊，局促不已：“孤…將你當(dāng)meimei。”

    “可你方才分明要偷親我?！?/br>
    她抬起白玉般下巴，笑得像只小狐貍：“承認(rèn)吧，你喜歡我的?！?/br>
    他窘迫不語，她又往他身前湊了湊，豆蔻少女的清香涌入鼻尖，她踮起腳，飛快在他唇上啄了一口，而后紅著臉道：“現(xiàn)在親到了！”

    “玄哥哥，等我及笄了，就嫁給你，好不好?！?/br>
    “好?！?/br>
    少年的心熾熱而guntang，何止一個(gè)“好”字就能概括。

    可他又是一貫的自律守禮，不敢表現(xiàn)太過嚇著她，他只得暗暗告訴自己，耐心守著他的小姑娘長大，再將她娶回家好好敬她、愛她。

    那年盛夏她雙頰緋紅，笑眸盈盈，而此刻她抱著被子孱弱又可憐，淚眼巴巴望著他：“陛下，求你放過我，求你?！?/br>
    往昔與現(xiàn)實(shí)兩種情緒交錯(cuò)襲來，而她眼中止不住的淚，叫裴青玄心口猶如針扎蛇蟄般刺痛，胸膛急促起伏了兩陣，他驀得甩開她的手，惡狠狠撂下一句“掃興”，直起身來，拂袖而去。

    直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床上的李嫵還有些恍惚，他……走了？

    有了前車之鑒，她都不敢立刻放松，只以豎著耳朵聽著外頭的動靜。等了好一會兒，確定他真的不會再回來了，一種劫后余生的放松感涌遍全身。

    看來是她最后那番話起了作用——他心下雖然怨恨，卻尚存一絲理智，也與她一樣珍惜從前那段過往，不想因一時(shí)激憤將它變得不堪。

    想起他腕間那條褪了色的紅繩，李嫵喉間也酸澀微哽。

    昔年她于月老廟求得那條紅繩，是真心實(shí)意想與他白頭偕老，生生世世。

    少年人的愛總是純粹而熱烈，有時(shí)帶著些不顧實(shí)際的執(zhí)拗傻氣，她也不例外，天真以為系上月老的紅繩，就真的能一輩子不分開。

    可一輩子那么長，誰能說得準(zhǔn)以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