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嬌嫵 第2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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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嫵沉吟,照說楚國公夫婦親自登門,于情于理,父親也該出面。偏偏裴青玄這人跑來湊熱鬧,他們又不好撂下皇帝不管—— 長兄如父,長嫂如母,也只能按崔氏說的辦了。 “就照嫂子的意思?!崩顙车溃骸笆俏液碗x,不好躲著,我隨你們一道去?!?/br> 崔氏應(yīng)了聲,按了按李嫵的手,便鼓起勇氣折返屋內(nèi),急忙與李硯書耳語一番。 李硯書聞言,臉色也變得不大好,撣袖起身,朝上頭正作寒暄的帝王拱手:“陛下,府上忽有急事亟待處理,請容臣先行告退。” 裴青玄見他揣起兩封文書,又瞥見門邊那一抹并未離去的淺色裙角,心下有了猜度,面上不顯,只挑挑眉梢,饒有興致地問:“也不知是何急事,竟叫一向沉穩(wěn)冷靜的文琢變了臉?” 李硯書一噎,只覺今日的皇帝好似格外熱心腸好打聽,斟酌兩息,低低道:“事關(guān)家丑,本不該誤了陛下耳目,但陛下既然問了……其實是臣妹與楚世子有了些爭執(zhí),現(xiàn)下楚國公府的人上門來了……臣得前去斡旋一番?!?/br> 說著,他轉(zhuǎn)向李太傅:“父親安心招待陛下罷,兒子會處理妥當(dāng)?!?/br> 長子辦事,李太傅一向放心,何況方才一家人已齊心表明態(tài)度,任他楚國公府說破嘴皮子,最終也只會是一個結(jié)果——離。 “原來如此,看來朕來的實在不巧?!迸崆嘈媛蹲载?zé)地看向李太傅:“老師不必顧慮朕,與文琢一道去忙家中事罷?!?/br> 眾人聽他這話,只當(dāng)他要辭別了,剛要松口氣,又聽皇帝云淡風(fēng)輕道:“朕記得老師藏書頗豐,從前朕常能從中淘些好書。若不介意,朕想去書閣轉(zhuǎn)轉(zhuǎn)?!?/br> 誰敢說介意?既然他愿去書閣躲清靜,李太傅求之不得:“陛下勤勉,老臣甚慰?!?/br> 邊說邊掃過屋內(nèi),好似就二兒子最閑,跟去前廳除了意氣用事也沒甚作用,于是捋著胡子點了李成遠(yuǎn)的名:“二郎,你陪陛下去書閣罷?!?/br> 李成遠(yuǎn)愣怔,他也很想去前廳啊,就算不能動手,懟兩句出出氣也行。然父命不敢違,他只得壓下去前頭壯聲勢的念頭,硬著頭皮去請皇帝:“陛下,請隨微臣來。” 皇帝緩緩起身,怡然微笑:“有勞二郎?!?/br> 第23章 正值日頭充沛燦然之時,李府正廳也一片軒朗明亮,然而周遭氛圍卻如盛夏午后暴雨來臨前的壓抑、沉悶、心煩意亂。 廳內(nèi)長桌上赫然擺著兩份文書,一側(cè)擱著狼毫筆與已研好的松煙墨,主座之上李太傅肅容出聲:“國公爺,兩份文書皆已備好,還請過目。若無異議,便叫令郎擇一簽署罷?!?/br> 客座上的楚國公見這份陣勢,也不像來時那般淡定了,他面色僵硬地看向李太傅,語氣也透著一絲討好的客氣:“親家,小夫妻吵架拌嘴是常有之事,如何就到這一步?是,此番的確是我們府上做的不對,我這夫人是被那心思不正的馬道婆給唬住,一時想岔才辦了糊涂事,昨夜我已說過她,她也再三自省,保證日后絕不再插手孩子們的事。今日我們?nèi)覕y禮上門,便是特意來賠罪,以示歉意。親家也知道,彥之與阿嫵向來恩愛情濃,神仙眷侶般,你如何能狠得下心,生生斷了小兒女的姻緣?” 李太傅眼皮微抬,語氣平靜而不失威嚴(yán):“國公爺,不是我狠心要斷孩兒們的姻緣。實是花開花落自有時,緣來緣盡不由人。且我教女無方,將她縱得嬌氣莽撞,受不得半點委屈,為人媳婦卻不能討婆母歡心……唉,也是我的發(fā)妻去得早,沒能好好教導(dǎo)女兒?!?/br> 說到這,他特地停頓一下,看向趙氏:“國公夫人,還請見諒?!?/br> 趙氏被李太傅那沉靜如水的目光一瞧,只覺如坐針氈,渾身不自在,她也不是傻的,怎聽不出人家話里有話,面上訕訕道:“親家自謙了,媳婦…媳婦挺好的?!?/br> “還真是難得呢,這些年頭回從夫人嘴里聽到我這meimei的一句好話。”崔氏拿帕子掖了掖鼻子,似是調(diào)笑一般說了句:“若不是日頭在外掛著,我還當(dāng)是在做夢。” 趙氏表情愈發(fā)難堪,嘴上沉默,心里卻是想,她們楚家的家務(wù)事,哪就輪到崔氏說話了?若不是今日是來求和的,她必然要教訓(xùn)這不知好歹的小輩兩句,果然沒有婆母管教,便半點規(guī)矩都不知了。 李太傅也沒攔著兒媳,只接著方才的話茬繼續(xù)道:“性情驕縱倒是小事,叫我慚愧的是我這女兒嫁去楚家,三年都無所出,你們家彥之又是獨子,日后是要繼承公爵的?,F(xiàn)下阿嫵自請和離,你們府上可再覓佳婦,也好早日續(xù)上公府香火……國公爺,你我同朝為官,倆家又是長安城有頭有臉的門第,當(dāng)初結(jié)為親家是緣,如今緣已盡了,還是順其自然,好聚好散罷?!?/br> 楚國公一時無言以對。 哪怕李家人罵罵咧咧,或是表現(xiàn)出半絲憤懣,都比現(xiàn)下這副淡然若水的態(tài)度要好,有怒有怨說明還有一絲轉(zhuǎn)圜可能,至于現(xiàn)在——大勢已去也。 楚國公也知李太傅心性高潔,意志堅定,既已這般說了,再做口舌之辨,反倒招人嫌,于是垂下眼來,沉默靜思。 趙氏卻不管那些,她覺得他們闔府帶著禮物親自登門,已是十足的誠意,李家卻還這副倨傲態(tài)度,簡直得寸進(jìn)尺。 但她不敢與李太傅爭辯,更不敢與那在刑部任職黑臉如閻羅般的李硯書開口,轉(zhuǎn)了一圈,最后目光還是落在了李嫵身上,蹙眉埋怨:“你生不出,我也沒真怪你。昨夜不是都說了嘛,妾侍若有了孩子,就認(rèn)在你名下,養(yǎng)也養(yǎng)在你院里,這與你親生的無異呀。若你心里還是介意,怕孩兒親他生母不親你,大不了孩子生下來,去母留子便是。你平白得了個孩兒,院里也不會多出其他女人,這難道不是一舉兩得的好事?阿嫵,你捫心自問,長安城哪家王孫公子的院里像彥之院里那樣?做人啊,不能太貪心?!?/br> 崔氏從前待趙氏還算和氣,如今見人都坐在李家屋檐下了,還擺出這番做派,心下邪火蹭蹭直冒,連帶著語氣都冷了幾分:“好一個去母留子,一舉兩得,親家夫人這般體貼,我們家阿嫵豈不是還得跪下給你磕一個?且不說我這meimei想不想養(yǎng)妾侍的孩子,親家夫人就這般肯定,納了妾侍,你們府上就能有子嗣了?” 趙氏面色一變,柳眉倒豎:“你這話什么意思?” 崔氏哼道:“我什么意思?我是說……” “嫂嫂?!崩顙硥鹤〈奘系氖直?,朝她搖了搖頭。 她知道崔氏想說什么,可那話若是出了口,氣到趙氏不假,卻也會刺傷楚明誠。 想到楚明誠,李嫵掀眸,看向?qū)γ婺欠路鹨灰怪g就蒼老了好幾歲的憔悴男人。 他烏著眼圈兒冒著胡茬,精氣神都被抽干般,感應(yīng)到李嫵的視線,他抬頭看來,枯槁的雙眼閃著卑微祈求的光。 李嫵哪里見過他這副狼狽的模樣,喉間酸澀,想安撫幾句,最后還是化作一句無奈嘆息:“彥之,簽了字罷。” 他一向最聽她的話。 見她蹙眉為難,到底還是搖搖欲墜起身走向桌邊,拿起那份和離書,沉默地看了許久,才提起筆來。 纖細(xì)的筆尖蘸了墨,卻遲遲落不下筆。 楚明誠從不知一支筆能如此沉重,重到他手腕發(fā)顫,五臟六腑都沉甸甸往下墜得疼。 “阿嫵。”他擱下筆,眸含隱淚看向李嫵:“我…我還有話想單獨與你說?!?/br> “要說的昨日已與你說了?!崩顙骋姴坏盟臏I眼,偏過臉,捏緊手指:“沒什么好說的了?!?/br> 楚明誠卻執(zhí)拗望著她,嗓音沙?。骸鞍?,就當(dāng)我最后的請求?!?/br> 最后的請求。 極盡卑微的幾個字喚起夫妻三年來無數(shù)的回憶,李嫵心緒起起伏伏,終究抵不過“最后”這兩個字。 罷了,過了今日便是陌路人了,便讓他把話說完吧。 …… 不多時,下人便將紙筆與和離書一起挪去了隔間。 待雕花木門闔上,李嫵看向桌邊直愣愣站著的楚明誠:“說吧。” 沒了外人,楚明誠再不用保持冷靜與面子,這一刻,他不再是什么公府世子,他只是一個想要挽回愛人的男人。 “阿嫵,我知道母親不慈叫你受了許多委屈。從前是我太過天真,以為只要我夠維護(hù)你,就能叫她收斂。昨夜我想了整整一夜,也許我先前的想法都是錯的,便是我再如何維護(hù)、再如何與她爭辯,只要在同一片屋檐下,她都不會收斂?!?/br> 他走到李嫵面前,目光懇切:“我是獨子,無法分家,但我們可以搬出去??!我想好了,只要你點頭,我明日就與周尚書辭了戶部差事,求調(diào)出京,到外地赴任,調(diào)得越遠(yuǎn)越好,叫母親再無法干涉我們。是了,你不是一直想去江南看看么,那我就調(diào)去臨安、去揚州、去金陵,只要是你喜歡的地方,我都陪你去……” 他越說越激動,就好似明日便能與李嫵逃離這個充滿束縛的長安,去往那煙柳畫橋的錦繡江南,自在生活。 李嫵也被他所描繪的未來所迷惑,神思恍惚地想,若是在裴青玄回來之前,他們就在外地定居,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或許就不會陷入今日的困境。 直到楚明誠牽住了她的手,她陡然從那虛構(gòu)的鏡花水月里驚醒:“不?!?/br> 她往后退了一步,避開楚明誠伸來的手,神情冷靜地看他:“外官都是擠破腦袋往京里調(diào),你如今在戶部的差事當(dāng)?shù)谜?,如何能因為我背井離鄉(xiāng),拋棄大好的前程?” “阿嫵,富貴榮華、權(quán)勢地位于我如云煙。”楚明誠急急道:“我不要哪勞什子的前程,我只要你,哪怕粗茶淡飯,哪怕遠(yuǎn)離長安,只要有你在我身邊,一切都值得?!?/br> 李嫵聽他說這話,恍惚間好似看到從前的自己——那個在灞橋柳色里言之鑿鑿與裴青玄保證,會等他回來的李家小娘子。 一生順?biāo)?、錦衣玉食的貴族郎君,哪知無權(quán)、無勢、無銀錢的艱苦。 待他窮困潦倒,朝不保夕,受盡冷落與白眼,甚至連給親人買藥的錢都籌不上時,他還說得出這樣的話么。 李嫵仰起臉,澄澈烏眸里盛著淡漠,以及一絲悲憫。 是在悲憫他,也是在悲憫曾經(jīng)的自己,她輕聲道:“彥之,若你當(dāng)年并非楚世子,而是一個六品官吏,你以為我會嫁你么?” 楚明誠眸中亮光暗了暗,錯愕看著她:“阿嫵……” 李嫵面不改色:“難道那時,我身旁沒有其他男人可選么?他們其中不乏地位比你高的,也承諾過,只要我愿意委身,就能助我李家脫離苦海。只是他們或想將我置為外室,或想一頂小轎抬為妾侍,只有你愿意許我正妻之位?!?/br> 那樣柔軟嫣紅的一張唇,說出來的話絲毫不近人情:“或者說,我選的從不是你,而是楚世子妃這個位置?!?/br> 楚明誠高大身形晃了晃,慘白著臉看她:“我知道,我知道你最開始選我,是因我的身份。可是……” 那雙誠摯黑眸還抱著最后一絲僥幸:“你我夫妻三年多,日夜相對,耳鬢廝磨,難道你對我就沒有半分真心?” 真心。 又是真心。 一聲若有似無的冷嗤響起。李嫵眉心蹙了蹙,眼神于左右掃了掃,是她心里的聲音,還是錯覺? 短暫的分神很快被楚明誠靜待回答的注視拉回,李嫵知道今日不把話說狠了,怕是不能叫他死心。 反正她早被人指著心口說過“沒有心”,那就沒有心好了。 “沒有?!崩顙惩?,眉目平靜到幾近冷漠:“夫妻這些年,你我的確恩愛,但換做任何一個男人,只要我嫁給他,我都會如對你一般對他,對他噓寒問暖,與他賭書潑茶,盡好一位妻子的責(zé)任。彥之,這樣說,你可明白了?” 還有何不明白,她每個字都如一把鋒利的刀,將他們這場姻緣里的溫情剔得干干凈凈,只留下冰冷而赤裸的利益。就如被剝了皮的狐貍,褪去華麗柔軟的皮毛,只剩腥臭血rou與森森白骨。 在一陣長久沉默里,楚明誠頹然垂下了頭,而后走到桌邊,提筆簽了字。 少傾,他將那份簽好的和離書遞給她。 李嫵接過,見他似還有話要說,也不急,只抬眼看他:“有話就說罷?!?/br> 哪怕是罵她,她也受了。 楚明誠卻只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一雙泛著烏青的眼眶又漸漸紅了:“昨夜我沐了一遍又一遍身,我以為你覺得我臟了,才不要我……” 心口像是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李嫵抬起頭,觸及他清雋面龐的淚,險些也要落下淚。 終歸和離書已拿到手,她也愿施以他最后一分柔情,算作給這段婚姻畫一個還算溫情的結(jié)局。 “我沒有嫌你臟。你才不臟,你是我見過最干凈的郎君?!?/br> 像是從前一般,她拿出帕子,替他拭了眼淚,又朝他笑笑,語氣輕軟而堅定:“是我配不上你的真心,彥之,你值得更好的女子與你共度余生?!?/br> 帕間是屬于她的淡淡香氣,曾熟悉地陪伴他過去三年每一個安穩(wěn)甜美的夜晚。而在這陣清甜香氣離開面頰時,楚明誠也知道,這一場他僥幸得來的美夢,不論他愿不愿意,終究要醒了。 桌上茶水愈發(fā)涼了,楚明誠跌跌撞撞離開了隔間,李嫵并未隨他出去。 她只失了全部氣力般,捏著那份和離書跌坐在月牙凳上。 外頭的素箏聽到動靜,于門邊探進(jìn)半個腦袋,憂心看她:“主子,您不回前廳么?” 李嫵頭也沒抬,只淡聲道:“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吧?!?/br> 聽出那語氣里nongnong的疲憊,素箏欲言又止,最后還是默默闔上了門。 雕著福祿壽花紋的窗牖半敞開,綠柳萌芽,午間明凈的陽光斜斜灑在碧玉鑿花地磚之上,四下靜謐安寧。 李嫵望著那一地光影逐漸如霧如水般波光粼粼,心頭還納罕光如何變得朦朧,直到頰邊泛起濕意,她才驚覺是自己在落淚。 她還以為昨夜就把眼淚落干了。 眸光稍移,落在那張和離書的落款,楚明誠三個字,洇濕一大塊墨。 大概是他落筆時不慎跌落的淚。 她捻起帕子一角去擦那點水痕,又將那封和離書從頭至尾看了遍,許是父親文采太好,字里行間處處溫情,就如她與楚明誠做夫妻這些年,琴瑟諧和,互敬互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