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你昨日就醒來了。朕本該陪著你身邊的，只是……”說到自己昏迷三日的事，他神情也有些不大自在，輕咳一聲：“那日你與皇兒遇險，實在叫朕憂心?！?/br>
    現(xiàn)下再想當(dāng)日那種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的滋味，裴青玄仍是后怕。

    被父皇貶謫、被發(fā)配北庭、甚至險些葬身狼口，都比不過三日前的驚險恐懼，他實在無法去想，若她那日真的就那般撒手人寰，他該怎么辦？

    還好，她沒有再狠心拋下他。

    “阿嫵，此番真是辛苦你了?！?/br>
    裴青玄去握她的手，剛碰上，那冰涼溫度叫他眉頭擰起：“怎的這么涼？”

    李嫵感受到他掌心源源不斷的暖意，指尖蜷了蜷，淡聲道：“御醫(yī)說，氣血不足，會有手腳冰涼之癥?！?/br>
    看著他替她搓手，又捧著送到嘴邊哈氣的模樣，她怔了怔，莫名想起生產(chǎn)時出現(xiàn)的那場幻覺。

    那一個個絢爛的光球，是她深埋于心、無比珍惜的寶藏，可最終，它們又一個個暗淡下來，就如她此刻的心境，化作一片冰冷的灰色塵埃，好似看不到前路，更尋不到一個出口。

    手稍微捂得暖和些，他將她的手塞進(jìn)被子里，又用被子將她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裹得蠶蛹般，只露出個烏黑腦袋。

    李嫵覺得這樣很別扭，想掙開些，被裴青玄攔?。骸皨D人生產(chǎn)后體虛，受不得風(fēng)，你躺著便是，朕給你喂藥?！?/br>
    說著，他端起那碗溫?zé)岬臏?，一口一口送到她嘴邊?/br>
    看她慢慢喝下，他忽然想起什么，彎眸與她道：“阿嫵可見過那小混賬了？”

    “他啊，真是了不得。在你腹中總是踢朕就罷了，臨了要降世了，還要嚇朕一遭。還好他與你一樣，是個福氣大的，可算平平安安地來了。”

    想起當(dāng)日之事，裴青玄搖頭失笑，再看李嫵，她眼神木訥，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好似并未聽到他的話。

    “阿嫵?！彼偷蛦玖寺?，黑眸瞇起：“怎么了？”

    “沒、沒什么?！?/br>
    李嫵避開他的目光，有種說不出的心虛。

    她覺得她好像做錯了事，人人都說母親要愛孩子，關(guān)心孩子，可她好似是個不正常的壞母親。她一點都不愛那個孩子，甚至……連見都不想見到那個孩子。

    這兩日素箏每每與她提起，可要看看孩子？她下意識地推辭、逃避。有時乳娘都將孩子抱在外間，想叫她聽聽孩子的聲音，她只覺得吵鬧、心煩意亂。

    一碗湯藥喂完，裴青玄將空碗放在案幾，拿著帕子替她拭唇：“現(xiàn)下時辰尚早，朕讓人將孩子抱來看看？”

    李嫵柳眉輕擰，抬起一雙霧蒙蒙的烏眸看向裴青玄，紅唇翕動兩下，欲言又止。

    “這是怎么了？”裴青玄覺出她的不對，長指撫上她的眉心，不輕不重地揉開。

    見她不語，他以為她是擔(dān)心吵到孩子，于是溫聲寬慰：“別擔(dān)心，先讓人去看看，若是睡著了，朕過去看便是。若是沒睡著，就抱過來。”

    “我有些困了。”李嫵抿唇道，面露倦色：“你想看的話，便去偏殿看。我現(xiàn)下只想歇息。”

    裴青玄從她偏冷的語調(diào)里感到些許涼薄，轉(zhuǎn)念再想，孩兒是她身上掉下的rou，她便是心里恨著自己，也不至于將怨恨遷怒于孩子？

    審視的目光在她瑩白臉龐流連幾番，他想，或許她只是累了，畢竟那日經(jīng)歷那等苦痛，從鬼門關(guān)回來一遭，的確要靜心修養(yǎng)一陣。

    “阿嫵累了，就先歇息，反正皇兒就在偏殿，隨時都能見到?！?/br>
    他起身端來溫水給她漱口，又看著她緩緩躺進(jìn)被窩里，溫?zé)岽笳圃谒?xì)嫩頰邊摩挲兩下，他彎下腰，親了親她的眉眼，又親了親她的唇。

    這羽毛般的淺吻，不帶絲毫情欲，唯有滿滿的溫柔珍視。

    李嫵被他這樣的吻弄得不太適應(yīng)，長睫輕眨了眨，怔忪看他：“你…作甚？”

    “只是想親親你?！迸崆嘈?，高挺鼻梁蹭蹭她的頰：“阿嫵，多謝你。”

    “謝我？”

    “嗯。”他道：“謝謝你還活著?！?/br>
    李嫵皺眉，只覺他這話莫名其妙，她來人間一遭肯定是要努力活著，何須他謝？

    不過她現(xiàn)下也沒氣力與他爭辯什么，分娩損耗她太多氣力，她的確是想歇息了。

    殿內(nèi)重新安靜下來，在這片靜謐里，李嫵很快沉沉睡去。

    裴青玄在榻邊守了她一陣，見她睡熟，這才放輕動作，轉(zhuǎn)身往殿外走去。

    五連珠圓形羊角宮燈剛添過燈油，火光正明，守在一側(cè)的素箏聽到腳步聲，忙站直身子，低垂下頭。

    那沉穩(wěn)的腳步聲忽的停下，暗紫色袍擺晃入眼簾。

    素箏心口發(fā)緊，大氣也不敢出一聲，直到頭頂傳來帝王沉冷的嗓音：“你家主子這兩日，可曾見過小皇子？”

    素箏肩膀猛地一抖，萬萬沒想到陛下一問就問到關(guān)竅。

    “回、回陛下，主子她…呃，許是才經(jīng)生產(chǎn)，身體虛弱，所以……”她咽下口水，悻悻道：“還未見過皇子?！?/br>
    身前之人沉默兩息，又問：“可叫奶娘將皇子抱過來？”

    素箏頭垂得更低了：“抱過來兩回，只是……主子她……她說勞累，下次再見。”

    這兩日主子的奇怪反應(yīng)，莫說素箏不理解，就連偏殿那幾位乳娘也摸不著頭腦。

    尋常人家的夫人生了孩子，都是想與孩子多親近親近，生怕孩子與乳娘太親近，反倒與生母生分了?？蛇@位貴妃娘娘卻是奇了，孩子生下來三日，卻是瞧都不愿瞧上一眼。

    若不是分娩那日，那么多人在場，親眼見著孩子從她肚里出來。不知內(nèi)情的還當(dāng)她是從哪里抱了個孩子進(jìn)宮。

    又是一陣死一般的沉寂，眼前那抹暗紫色總算挪開。

    望著那往外走去的高大身影，素箏長舒一口氣，轉(zhuǎn)而又擔(dān)心起來，陛下會不會生出誤會，覺得自家主子是在拿孩子與他賭氣?。?/br>
    她轉(zhuǎn)臉又看向那靜謐的寢殿，心下嘆氣，前些時日不是還好好的，有些轉(zhuǎn)圜的勢頭了么？如何孩子生下來，反倒越發(fā)別扭了？

    素箏這邊憂心忡忡地哀嘆，偏殿內(nèi)，乳娘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站成一側(cè)，壓根不敢抬眼去看那位氣勢冷冽、似是心緒不佳的帝王。

    小皇子吃過奶，已乖乖睡著了。

    此刻小家伙躺在黃金與玉石打造的舒適搖籃里，雙眼輕闔，一張小臉再不似剛出生時的烏紫皺巴，變得光滑飽滿，柔和燭光下，泛著紅潤血色。

    他是那樣的小，一張臉都沒半個拳頭大。

    雖是小小的，模樣還沒長開，但可以看出孩子眼皮的褶皺，還有高高的鼻梁，嘴唇略薄。

    大抵是吃過奶，得到滿足，小家伙細(xì)長的嘴角有個微微上翹的弧度，瞧著像是在笑。

    裴青玄瞧著，忍不住伸出根手指，輕碰了碰孩子翹起的嘴角：“你這小混賬，還好意思笑呢？”

    嘴上這樣說，心下卻是一片柔軟。

    在阿嫵那里得不到的一抹笑，在他們的孩子身上卻瞧見了。

    他又想起方才從紫宸宮趕來的路上，劉進(jìn)忠喋喋不休的話語——

    “陛下您暈過去了不知道，但奴才聽人說，太后見到了小皇子，直說像你幼時的模樣呢?！?/br>
    “李太傅？李太傅也夸了，說小皇子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一看就是有福之相！”

    “?。肯癫幌褓F妃？呃這，那日他們都說，小皇子更像陛下一些……哦對了，李侍郎倒是說了一句，說小皇子的耳朵生得像貴妃娘娘?！?/br>
    耳朵。

    視線落在小皇子那對小巧的耳朵上，裴青玄不贊同地皺了下眉，阿嫵的耳朵生得可比這好看多了。

    仔仔細(xì)細(xì)又將孩子五官看了一遍，好似的確更隨他一些。

    若是個女兒，沒準(zhǔn)就像阿嫵了。

    心底升起一陣遺憾，卻是不敢再多想，長指又捏了捏小兒的右邊耳朵，嗓音很輕地說道：“你小子長大后，可得好好孝順你阿娘，否則……”

    想到與李嫵那個十年之約，裴青玄唇邊扯起一抹苦澀笑意：“否則你父皇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許是被捏耳朵不舒服，小皇子嘴巴動了動。

    裴青玄見狀，收回了手，自說自話般：“你知道怕就好。”

    說罷，又看了小皇子好一會兒，他才起身離去。

    走到外殿，寒風(fēng)吹拂，他也褪去方才慈父的溫情脈脈，冷著臉吩咐一干乳娘：“把小皇子照顧好，自有你們的好處。若是有半分損失，株連十族也不為過?！?/br>
    話音未落，一干乳娘齊刷刷跪下，惴惴叩首：“陛下放心，奴婢們定當(dāng)盡心竭力照料皇子，不敢有半分怠慢?！?/br>
    再次回到內(nèi)殿，李嫵已然熟睡。

    熄了幾盞燈，裴青玄解袍脫靴，輕緩地摸上床榻。

    縱然動作很輕，但還是把她弄醒了。

    “是朕?！彼?。

    李嫵困倦迷糊著，輕輕唔了聲。

    見她并未推開他，裴青玄索性張開手腳，將她嬌弱身軀整個擁入懷中。

    正如御醫(yī)所說，氣血虧損，手腳冰涼。她都躺著睡了這樣久，被窩還是冷冰冰，沒多少暖意。

    他想起她來癸水時，掌心放在腹部可以緩解疼痛感，遲疑片刻，輕觸了下她的腹部：“阿嫵，還很疼么？”

    “疼?！彼灸芑貞?yīng)著。

    “那以后再不生了?！迸崆嘈拖骂^，將臉埋在她的脖頸間：“有一個足矣?！?/br>
    李嫵闔著眼沒回他。

    裴青玄想起方才孩子熟睡的模樣，沉吟片刻，溫聲與她描述起來：“朕方才去看了皇兒，他吃飽已睡下了。瞧著比剛出生那會兒大了些，也好看了不少……”

    他絮絮說著，哪知懷中之人忽的伸手，兩根溫涼手指按住他的唇：“我困了?！?/br>
    裴青玄一怔。

    有些無奈，又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默了兩息，他捉住她的手指，親了兩下：“好，朕不說了?！?/br>
    懷里的人很快重歸安靜。

    聽著那平緩均勻的呼吸，裴青玄睜眼望著朦朧昏暗的帳頂，只愿她是真的疲累，而不是……厭惡他們的孩兒。

    這一夜，注定難眠。

    直到窗外泛著霧白，他才擁著懷中溫軟睡去。

    大抵世間之事，總不能事事遂人愿，哪怕他是皇帝。

    接下來三日，裴青玄并未著急回朝理政，而是守在永樂宮陪李嫵。

    也是這三日相處，他清楚意識到，李嫵并非沒精力見孩子，而是壓根不想見。

    趁她剛用過補(bǔ)湯，精力尚可時，他親自抱著皇兒來到她榻邊，她卻皺起了眉。

    雖未說什么嫌棄的話，可匆匆瞥了幾眼皇兒，就偏過臉：“看到了，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