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腦袋聰明，什么事都瞞不住她。

    明知道自己回了江陵，她卻仍然替他回了臨安，感情固然是牽絆，但也是一道盔甲，在他放棄一切全心全意為她著想時，那個人也在為了自己甘愿冒險，給了他同等的回應，告訴他深陷其中的并非只他一人，她也在為著他考慮。

    此時他擔憂她安危的同時，心田又冒出了一股熱流，漸漸升溫，燃得他胸膛陣陣發(fā)燙，又酸又脹。

    報信的人稟報完便退了出去。

    裴安一人呆了一陣，慢慢地走去案前，伏案一筆一筆地寫起了書信。

    國公府此時定已被監(jiān)管了起來，所有進國公府的信件，都會經(jīng)趙濤之眼，信中沒提重要之事，只寫了一些瑣碎之事。

    天氣如何，吃了什么，歇息得如何，又告訴她不用擔心，北軍暫時已退，沒寫什么事，不知不覺字跡已是滿篇。

    末尾時落了一句：定不負，相思意。

    夫——裴安。

    —

    臨安。

    離重陽還有五日，童義從街市回來，抱了一堆的新緞子，交給了府上的裁縫，“夫人說換季了，給大伙兒都添幾件新衣?！?/br>
    送完緞子回來，童義關了門，才同蕓娘稟報道，“夫人，柳巷有了消息，建康知州今日派人遞了折子進宮，請求重陽節(jié)進臨安，為皇上獻花車、舞女慶賀?！?/br>
    蕓娘正在挑珊瑚珠子。

    上回在建康被騙差點買到假的，回來臨安后，便讓童義打聽，花高價錢，買了幾批上等的真貨回來，再從中挑出成色好的，打算自個兒串。

    同童義說完，她停了手里的活兒。

    建康的知州留給她的第一印象委實不太好，這回倒是辦了一件好事。

    如今皇帝尚還在夢里，也是最放松警惕之時，鐘清的人和張治能不能進來，還得看皇后娘娘去推一把。

    她轉(zhuǎn)頭看向青玉，“遞信給宮里，告訴皇后，時機到了?！?/br>
    —

    自從襄州傳回捷報，擊退了五次北軍，又得了鳳凰靈石，臨安城內(nèi)的百姓開心，皇帝也開心，往日不想上朝，是懶得聽朝堂上那些臣子要么咄咄逼人，要么勾心斗角，今天彈劾這個貪了，明兒又彈劾那個貪了，如今不一樣，朝堂上的風氣完全變了，一股清風，所有的臣子都對他恭恭敬敬，服服帖帖，上奏的折子，也都是好事兒。

    不只是建康，附近的幾個知州都來了折子上奏，要來臨安獻花車。

    比起之前，如今的景象，儼然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想起近日皇后因張治的死，同他慪氣，一直悶悶不樂，昨兒更是倒在床榻上熬上了藥，他過去探望，聽她同身邊的婢女說起她年輕時見過的花車鼓舞。

    一個賣茶的商戶，豈能同他一國之君相比。

    她喜歡看熱鬧，他便讓她見識一下何為真正的熱鬧，所有上表要進臨安獻歌舞的折子，皇上都應承了。

    且下令重陽當夜不禁宵。

    從朝堂上回來，底下的太監(jiān)又遞給了他一份名冊，“陛下，適才王老夫人派人送來的，說是重陽節(jié)快到了，打算帶幾個禮佛的婦人去安國寺，祭拜靈石，替南國和陛下祈福。”

    這事皇帝知道。

    王老夫人那日進宮，獻上了自己親抄的一份佛經(jīng)，虔誠地道，“既是天賜的靈石，便應該受香火供奉?！?/br>
    王老夫人的父親，乃父皇當朝時的大儒名家，與秦閣老齊名，但比起秦家那個老頑固，王老夫人明顯通透得多。

    這些年她從不參與朝政，只默默替皇室禮佛，也不攀附權勢，屋里的幾個后輩，除了那位三娘子意外嫁給了裴安之外，旁的幾位公子姑娘許下的親事，都是中規(guī)中矩的門戶，算起來，還沒他王家門第高。

    皇帝對她王家的印象不錯，她說的沒錯，靈石確實應當移去寺廟。

    當日皇帝便讓人將靈石他抬去了安國寺。

    王老夫人便提出要親自攜城中命婦，去上香抄佛，今日當是已擬好了名冊，皇帝從太監(jiān)手里接過，展開掃了一眼，都是一些禮佛的婦人。

    意外地，國公府老夫人也在列。

    皇帝臉色一亮，倒覺得甚是滿意。

    裴家老祖宗，先烈裴國公的母親，要親自替他禮佛求福，怎不讓他高興。

    正好讓臨安城的百姓瞧瞧，誰才是這臨安的主子，這天下的主子。

    “大儒之后，果真不同，還是王老夫人會辦事?！被实劭淞艘痪洌醵鞣愿赖?，“告訴王老夫人，朕準了。”

    —

    裴安的書信到蕓娘的手中時，已是重陽前一日。

    老夫人明兒早上就得出發(fā)去安國寺，鐘清那頭已經(jīng)聯(lián)絡好了，明夜進城后會立馬去安國寺，接老夫人出城。

    蕓娘心頭一直繃著，早早起來，便讓青玉收拾東西，替老夫人裝上了馬車。

    出了臨安一路顛簸，怕她受罪，蕓娘讓青玉墊了好幾床被褥在榻上，收拾完，才去了老夫人院子里，陪著她說了一個下午的話。

    怕她不愿意走，蕓娘沒提前告訴她，她已交代好了王家祖母，等到了安國寺，再告訴她。

    晚飯，蕓娘也留在了裴老夫人屋里，裴老夫人讓廚子照著蕓娘的胃口做了一桌子菜，蕓娘還是沒什么胃口，裴老夫人看在眼里，心疼地道，“怎么臉色還越養(yǎng)越差了，這害喜啊，最是磨人，吃不下也得吃一些，別敗壞了身子?！?/br>
    蕓娘乖乖地點頭，扒了兩口飯。

    旁邊明嬸子一笑，逗趣兒道，“少夫人這肚子里的孩子，多半也是想自個兒爹了，不見著人不消停?！?/br>
    話音剛落，府上的小廝突然走了進來，手里捧著一封信，神色高興地同老夫人問完安，又看向蕓娘，“少夫人，世子爺來信了?！?/br>
    信件走的是明面，今兒侍衛(wèi)才送到。

    裴安留在襄州的消息，裴老夫人早就知道了，蕓娘也沒藏著，當著老夫人的面拆開信封，取出信箋展開。

    祖孫二人的頭頓時湊在一塊兒，齊齊瞧了過去。

    開頭便是：吾妻寧寧。

    “寧寧？”裴老夫人一愣，看向蕓娘，笑著道，“這閨名好啊?！?/br>
    蕓娘臉色一紅，所幸信里沒什么要事，說的都是瑣碎，也提到了老夫人，讓她保重身體。

    “這么遠來一封信，就一篇，一眼便到了頭，白瞎了他狀元的名頭?！迸崂厦鎯荷险f得輕松，眼眶卻陡然生了紅。

    蕓娘心下酸了酸，面上未顯，笑著道，“要是寫多了，就不像郎君了?！?/br>
    “也是，就他那悶葫蘆，能寫這么一篇，已是難為他了?！弊耘岚沧吆螅饺绽锢戏蛉撕苌偬崞鹚?，可如今那神色中全是牽掛。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死得死亡得亡，跟前就只剩下那么個孫子了，她能不掛記嗎......

    蕓娘收了信裝好，握住老夫人的手，輕聲道，“祖母放心，裴家兒郎個個都是頂天立地的男兒，郎君文能點狀元，武能擒賊，即便是到了戰(zhàn)場上，也是英勇之將，這臨安城是他的家，蕓娘相信他很快就能回來，這些年郎君與祖母相依為命，在這個世上，他可只剩下祖母一個親人了，祖母定好保重好自己的身子，不要讓他擔心，免得等他回來，又要傷神?！?/br>
    前半句裴老夫人贊同，可后半句她不愛聽，轉(zhuǎn)頭故作斥責，“你就不是了？你可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孩兒他娘，咱們這一家子，缺了誰都不行?！?/br>
    蕓娘喉嚨一梗，點頭，“祖宗說得對，我也保重，定會平平安安地等著他歸來?！?/br>
    —

    晚飯后，蕓娘也沒急著走，伺候老夫人歇下了才出去，沒回院子，徑直到了明嬸子屋子。

    她如今懷有身孕，老夫人不可能丟下她一人獨走。

    聽丫鬟說少夫人來了，明嬸子愣了愣，趕緊請了進來，見到蕓娘，一臉擔憂地問道，“少夫人可是身子不舒服？”

    蕓娘搖頭，抬腳跨進了門檻，回頭將門一栓，便對著明嬸子跪了下來，“明嬸子，蕓娘有一事相求?！?/br>
    明嬸子嚇了一跳，忙伸手去扶她，“少夫人這是何意，趕緊起來，有什么事你直接吩咐便是，何來求我一說......”

    蕓娘沒讓她攙扶，堅持跪在了那兒，抬頭看著她，目露感激，“此一跪，是我身為晚輩應當跪，明嬸子這些年背井離鄉(xiāng)，無微不至的地照顧老夫人，蕓娘替郎君感謝明嬸子。”

    “老夫人是我姑母，我照顧她不是應當，少夫人快莫說這些了，趕緊起來......”

    蕓娘卻突然道，“國公府如今的局勢，明嬸子心頭應該也有數(shù)，郎君身處戰(zhàn)場，皇帝猜忌，關鍵時候難免不會拿我和祖母孤兒寡母作要挾，到那時，別說我和祖母，怕是郎君也活不成。”

    明嬸子一愣。

    上回裴老夫人都被皇帝請進宮里去了，國公府是個什么形勢，明嬸子怎能不知道，只不過平日老夫人讓她莫要顯露出來，嚇到了少夫人。

    蕓娘繼續(xù)道，“所以，祖母必須得走，明日的安國寺禮佛，一切我都打點好了，待老夫人到了安國寺，夜里便會有人來接應，明嬸子記住，那人姓鐘，單名一個清字，是郎君的親信，明嬸子跟著他，無論如何也要將老夫人送出城外?！?/br>
    明嬸子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那，那你呢？”

    “明嬸子先送老夫人走，我留下來還有事情要做，等結束后，再出來同老夫人匯合。”

    明嬸子又不是傻子，怎可能信她這話。

    裴安還在戰(zhàn)場上，國公府要是突然人去樓空，必定會引起皇帝懷疑，到時候一怒之下，安上一個謀反的罪名，裴安還能活？姑爺安穩(wěn)之前，裴家必須得留個人。

    她不起來，明嬸子便隨她一道跪下，嗚咽道，“可少夫人要事有個三長兩短，老夫人豈能一人茍活？”

    “明嬸子放心，我不會有事?！笔|娘一笑，眸子清明，心意堅決，“國公府該討的公道還沒討回來，五條人命債也沒討回來，我不會離開，裴家在，我便在。可郎君......總得給他留下一個親人。”

    明嬸子眼淚奪眶而出，“可你身懷.......”

    “我沒懷孕?！笔|娘看著明嬸子愣住得神色，解釋道，“那日稱孕不過是我用來打消皇帝的顧慮?！?/br>
    說完，蕓娘又要對她磕頭。

    明嬸子一把拉住她，將她抱進了懷里，哭著道，“少夫人可使不得了，嬸子答應你，答應你......”

    裴家積了這么多的德，總算是得了一樣福報，娶了這么一位少夫人。

    —

    第二日重陽，舉國歡慶。

    王家領路的馬車早早便候在了外面，蕓娘攙扶著裴老夫人的胳膊，緩緩地將她送去門口。

    裴老夫人一路囑咐，“你王家祖母說，要呆上七日才靈，這段日子我不在府上，你可要好好吃飯，待我到了定國寺廟，向菩薩求求，保佑你少受點罪......”

    蕓娘一笑，“好，多謝祖母，祖母也要好好保重身體?！?/br>
    “放心，我身子骨硬朗著呢......”

    蕓娘一直將老夫人攙上了馬車，才退回來，明嬸子上前，趁機偷偷一把捏住她的手，低聲道，“少夫人可千萬要保重?！?/br>
    蕓娘點頭，“嬸子放心?！?/br>
    蕓娘立在門口，看著車轱轆子動了起來，慢慢地駛離了巷子，心頭的一塊石頭也隨之落了地，頓覺輕松了不少。

    徹底看不見了，蕓娘才回頭。

    一進院子，臉上的神色便是一肅，問青玉，“宮里來消息了？”

    青玉點頭，附耳道，“今兒夜里，皇后娘娘說要帶太子出來。”

    蕓娘一愣，“皇帝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