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長夜未明 第11節(jié)
雨聲很大,許多雜亂腳步聲斷斷續(xù)續(xù),沈青梧其實聽不太清。 跪地三日的懲罰旁人看著輕松,自家知道其中滋味。她不離開,也不是多么喜歡這個軍營,不過是她又一次地無處可去罷了。 沈青梧長到今日,除了一身武藝什么也不會。沈家又是世代從軍的,她離開沈家后想到的去處,便是軍營。 沈家主管西北隴右大軍。沈青梧不想去那里。 東京有金吾衛(wèi),張行簡在接觸金吾衛(wèi),還愿意給她在金吾衛(wèi)安排一個位置。沈青梧不想接受張行簡的這種“報恩”。 她心里是迷茫的,倔強卻是滲到了骨子里。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知道自己一定不要什么。 于是她只能來益州,在一個誰都不認識她的益州軍中,蒙混著當一個小兵。這種日子不好不壞,但起碼有個容身處。主將想趕她走,她試圖反抗。 垂下的視線中,透過雨絲,沈青梧看到一雙沾著泥點的軍靴停在自己面前。 雨聲很大,她慢慢抬起頭,看到一個青年男子穿戴笠帽油衣,站在她面前看了她很久。身后幾個將軍打扮的人撐著傘,靜默而立。 沈青梧盯著男子。笠帽陰影下,這個人相貌有些清秀,氣質(zhì)偏溫靜,眼尾弧度微微上挑,眸中光又黑又清…… 讓她想到了張行簡。 張行簡那樣的相貌,她還以為獨一家。如今看來,世上長得好看的男子,實在不少。 張行簡算個屁。 這個男子用復雜的目光看她很久:“你就是那個不肯離開的非要從軍的娘子嗎?” 沈青梧不吭氣。 她覺得煩。她都跪在這里了,有什么疑問的? 她的沉默,換來那男子身后一將領(lǐng)的斥責:“放肆,大帥問你話,你敢不回應?” 大帥! 沈青梧目露疑惑:他就是益州軍的最高統(tǒng)領(lǐng),那個要逐她出軍營的人? 想了想,沈青梧低下頭,雙手貼地,“噗通”一聲,磕頭磕得響亮,把所有人嚇了一跳:“大帥不要趕我走,我愿為大帥丟下頭,丟下血!” 一片詭異的長久的沉默后,沈青梧聽到低笑聲。 大帥彎腰,將她扶起來,聲音清和無比:“是拋頭顱,灑熱血吧?你叫什么名字?” 沈青梧抬頭,看到這人的眼睛,腦中再次想到另一人微笑的眼睛。她心頭停頓一下,面容冷淡下去。 她沒有說話,男子倒自報家門:“我叫博容?!?/br> 博容,益州軍最高統(tǒng)軍大帥。 -- 兩日后,沈青梧在崇山峭崖前,見那早已等候在此的博容。 不下雨后,不在軍營中,博容一身半舊的淺赭色道袍,飄然無比。此時沈青梧不知道何謂儒將,也沒接觸過幾個優(yōu)秀的郎君,她只覺得這人俊秀溫雅的,不像武人,像張行簡那一類的文人。 博容觀她面色。 她與尋常娘子格外不同,穿著隨意的到處補丁的武袍,束著的發(fā)間草屑不打理干凈,嘴邊破了的角也不上藥。她比尋常人似乎更容易適應軍營這種粗糙的朝不保夕的生涯。 但這位娘子原本不必如此。她有一雙明亮的銳利至極艷麗至極的眼睛,而即使不看這雙眼睛,她認真梳洗一番的話,也會是個美人。 不過大抵這世間的娘子,千篇一律之外,總是有些與眾不同的吧。 博容輕輕一嘆,沈青梧只是面無表情。 博容道:“其實我不應留你?!?/br> 她沉默。 博容:“你性格過于倔強執(zhí)拗,遇事只憑莽力,不過腦子?!?/br> 她依然沉默。自小到大,她最習慣的,就是旁人對她的否定。 博容說:“不肯變通,不肯低頭,你會因為這個性格吃太多虧?!?/br> 寒風吹拂娘子冰涼的面頰,她眼若寒霜,無動于衷。 博容伸手,在她肩上輕輕落下。他許久未說話,沈青梧奇怪地抬頭看他。 逆著光,他看她的眼神,透著一重霧。不知是山間的霧,還是他本身的迷離。 他隔著她,似思考,似沉迷,似回憶。這么復雜的感情,連沈青梧都為此觸動。 她在他的目光中失神了很久,上前一步,叫他:“大帥?!?/br> 博容抬頭。 沈青梧問:“我就那么差嗎?” 博容微怔。 沈青梧低下頭,手中握拳掙扎,不甘情緒在心間幾度徘徊。她睜開眼時目光明寒筆直,一往無前: “我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搞砸,什么都不能讓人滿意。所以才怎么都不選我是嗎? “如果你今天找我是說這些話,不用一次次重復。我知道我是什么樣的。軍營不留我,我不為難你們?!?/br> 沈青梧眼中燃著熊熊烈火,摧枯拉朽一樣要吞噬所有。那漫漫燃燒的火,讓博容胸間血凝住。在沈青梧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兩步,博容才反應過來。 他叫住她:“不教而誅是謂虐?!?/br> 沈青梧理直氣壯:“聽不懂?!?/br> 博容幾乎是笑嘆了:“你連書也沒讀過幾本吧?” 沈青梧臉一寒,又要走,這一次,博容扣住她的肩:“我的意思是,若是沒有教過你什么,就不應指責你什么。雖然你看上去不討喜,但是倔強在我這里不算缺點,而是優(yōu)點。 “你不用腦子,靠蠻力便能在軍營中被我這樣的將領(lǐng)看到,這也是你的本事。 “你身上有很多長處。只是這些東西被你用的亂七八糟,若是有人在旁教你、整理,你會成為一個更優(yōu)秀的你?!?/br> 沈青梧有一雙璀璨卻冷冽的眼睛,這雙眼睛正安靜而不解地打量他。 她這樣的眼神,讓博容動容。 博容嘆:“好孩子,難道從來沒有人夸過你?我不多問了,一個娘子來從軍,必有萬般難言的理由。若你愿意,你可留于我麾下,我會傾盡所有來教你。你愿意嗎?” 沈青梧沉默很久。 她很稀奇:“教我?” 博容似又回憶一些什么,聲音更加溫柔:“對,教你讀書,教你戰(zhàn)略,教你養(yǎng)性,教你……所有你應該學的。你天賦很好,不該湮滅?!?/br> 沈青梧異想天開:“如果我用你教會的本事,做壞事呢?” 博容被問?。骸澳阆胱鍪裁磯氖??” 沈青梧想很久。 她說:“不知道。也許是……摘月亮吧?!?/br> 博容松口氣,笑出聲,在她發(fā)上揉了揉,他問:“好了,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你叫什么了嗎?” 沈青梧少有的動了動那個被博容稱之為從來不用的腦子,她不希望別人把自己和沈家聯(lián)系在一起,不想占沈家一絲便宜。 可是她一身骨血由沈家所給,她不叫沈青梧的話,她又該叫什么呢? 松臺上,喬木瀟疏,山間冷冽的風吹著沈青梧蒼如雪的側(cè)頰:“我叫‘阿無’?!?/br> “一生皆無”的那個“無”。 不是梧桐的梧。 -- 所以沈青梧在官牘上記錄的名字,是“無氏”。 以訛傳訛,有人叫她“吳將軍”,她都姑且應著。 博容是個好老師,甚至比起做大帥,他可能更擅長教學生。他將沈青梧帶在身邊,巨細靡遺地教她所有他認為她應該學習的。 沈青梧在軍營幾年,不只打仗,還讀書寫字,學下棋學習思考。 初時軍中人不滿意博帥對一女子如此上心,但從沈青梧開始帶兵作戰(zhàn)后,從沈青梧憑著自己本事再加上博容的助力拿到“鎮(zhèn)西將軍”的封號后,將士們不再質(zhì)疑沈青梧的能力。 只是軍營中的流言也從來不少。譬如很多將領(lǐng)私下覺得,博帥很可能喜歡沈青梧。 博帥未娶妻未有戀人,而沈青梧又是特別到“奇葩”的一介娘子。 不然很難解釋博容對沈青梧的幾乎稱之為寵溺的一系列行為。 這些聲音凌雜,博容起初怕沈青梧困擾,但是他觀察之下發(fā)現(xiàn)沈青梧對流言毫不在意毫無反應,便也放心下來。 沈青梧在軍中的這種生活,持續(xù)了兩三年。直到天龍二十二年冬,益州與西狄有一場慘烈大戰(zhàn),戰(zhàn)勝后,朝廷要博帥進京述戰(zhàn)。 博容從不去東京,一直以各式各樣的借口推脫。索性主帥進京本就是大忌,朝廷一向不多問。只是這次戰(zhàn)爭是雙方和談后的第一次大規(guī)模摩擦,朝廷才強烈要求他進京。 博容依然不進京。 但博容推薦一人代他進京——鎮(zhèn)西將軍吳將軍。 朝廷允。 -- 天龍二十二年冬日除夕,天大雪,沈青梧帶著寥寥殘兵回到闊別已久的東京。 金珠耳翠,社火露臺,節(jié)日之下,九橋門街市的夜間喧鬧繁盛一如舊日,隔著很遠都能聽到鞭炮煙火聲。 站在雪中,沈青梧仰望這座古城,雪落滿天,燈火輝煌如晝。 她從不懷念東京,但她也不畏懼回到東京。 戰(zhàn)馬吞吐呼吸,一個小將從馬上跳下:“將軍。” 沈青梧回頭。 小將是個英俊瀟灑的,笑嘻嘻:“大帥讓我跟著您,您怎么不走了?” 他伸長脖子:“聽說除夕夜宮中有祭月大典,似乎是張家什么郎君、就是張家的月亮主持,我還從來沒見過祭月大典……” 沈青梧緩緩道:“張月鹿?!?/br> 小將一愣,點頭:“將軍認識?” 沈青梧眼中浮起一絲微涼的笑,一片雪落在她鴉羽一樣濃黑的睫毛上。她從小將身邊走過,留下輕飄飄的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