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歌手撐著額頭，燭火的光落在窗前薄紗上，微微搖晃。

    侍女為她披衣，擔(dān)憂地喚了聲“殿下”，李令歌睫毛輕輕顫，慢慢說道：

    “將沈青梧夜里點(diǎn)火的證據(jù)稍加整理，送給沈家。沈家怎么管這個(gè)女兒，我便不多問了?！?/br>
    聽聞，沈家與這個(gè)二娘子，關(guān)系不好。她不會與沈青梧反目，卻也要給沈青梧一些教訓(xùn)。

    沈青梧的事到此為止，李令歌接下來要應(yīng)對的，則是張行簡的“回敬”。

    --

    年后未開朝，關(guān)于安德長帝姬的幾樁彈劾便傳遍了朝野。

    幾畝田地的開采不良、侵田驅(qū)民，幾家皇商的經(jīng)營不善、陽奉陰違，還有帝姬與幾位官員不應(yīng)擺到明面上的關(guān)系、帝姬修建園林致使國庫虧空……

    這些奏折擺在皇帝案頭。

    皇帝年少，事事過問帝姬，聽了這些彈劾，吵著要?dú)⒘擞?。帝姬夾在中間，焦頭爛額。

    這些彈劾尚能應(yīng)對，但是朝野中若有若無的聲音更讓李令歌在意——

    皇帝應(yīng)早日大婚，早日登基，將權(quán)柄從帝姬和宰相手中奪回。豈有真龍?zhí)熳右恢笔苋俗笥?、成為傀儡的道理?/br>
    無論少帝有沒有被這些話影響，李令歌都私下愈發(fā)惱怒。

    她知道這些事方方面面有張行簡的痕跡，知道是自己理虧，不該對他起意。但是氣怒羞惱之余，她又有幾分恍神——

    張家的兒郎，有些手段，真的很像……

    昔日，張容也用這種手段對付過她。

    不同的是，張容對她手下留情；張行簡卻無情無欲。

    --

    張家內(nèi)院，已至黃昏，華燈初上。

    院中寂靜無比，樹葉已枯。仆從們在廊下或說閑話，或回寢舍歇息。主舍的燭火正通明，那是郎君在理事，張家的下人都不會去打擾郎君。

    侍女們只敢背著二娘，悄悄觀望家中那位能看不能碰的郎君——

    早冬夜里，一層霜色浮起，窗開半扇，郎君坐在書桌前。

    他披著家常的寬松野服，衣微黃，兩帶結(jié)之。不提侍女們面紅耳赤的偷看，月升半空，他已在窗下坐了整整一個(gè)時(shí)辰。

    張行簡提筆，在面前的桌上宣紙上，寫了一個(gè)“無”字。

    他筆法雋古風(fēng)流，清雅十分。尾筆飛揚(yáng)，最后一筆墨汁甩出，像是要飛出宣紙一般。

    若是沈青梧在此，便會吃驚地發(fā)現(xiàn)，張行簡所寫的這個(gè)字，和她玉佩上的那個(gè)“無”字，筆鋒一模一樣。

    而這正是張行簡靜坐于此沉思的緣故。

    張行簡在嫡系行三。

    他上面有一個(gè)排行二的jiejie張文璧。

    除此之外，他本應(yīng)有一位兄長。但若是那位兄長活著，張行簡便不會是今日的張行簡——

    少有人知，張行簡不是張文璧的親弟弟。

    十三年前，九歲的張行簡被張文璧牽著手進(jìn)入張家宅門，磕頭三拜，記在了張家嫡系名下。

    那年，張家父母亡故，張家大郎隨后郁郁病逝。張家嫡系只剩下一個(gè)張文璧，年少的娘子無人可依，她需要一個(gè)兒郎，成為自己的弟弟，幫自己重振張家。

    九歲的張行簡，便是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被張文璧從旁系中挑出。

    張行簡從那年起，就將“張容”這個(gè)名字牢牢記在心間。

    世人會事事將他和張容對比。

    病逝的張容不過弱冠，已做了太傅。他與父親齊名，被譽(yù)為“一門雙太傅”。他博學(xué)多才，溫文爾雅，廣受世人喜愛。但在他早逝后，世人便不再提他，因他的存在，造成了一樁皇室的丑聞——

    弱冠之齡的張容，隨父教導(dǎo)年少的帝姬，以及更加年幼的少帝。

    風(fēng)雅的才子，與美貌的少女帝姬，應(yīng)該有一樁故事?？墒菕熘鴰熗街?，那段故事，張家羞于啟齒，皇室三緘其口。

    隨著張家的沒落，往事被掩埋，張家人枯寂。十余年后，東京城中不再有一個(gè)天真活潑的帝姬，只剩下一個(gè)牢牢把控權(quán)柄的李令歌。

    這些年，空曠的張家院落，只有張文璧姐弟二人守著。

    張行簡習(xí)慣了自己成為家族的唯一希望，習(xí)慣自己被人稱為“月亮”。但他牢牢記著，在月亮之前，本有過一輪太陽。

    那輪太陽早就落山了。

    除了李令歌，誰會記得張容？即使是張文璧，在張行簡長大后，張文璧也不再提張容了。

    然而此時(shí)此刻，張行簡不得不再次記起張容。

    他坐在書桌前，看著自己寫的“無”字，又翻開一本曾做過筆記的舊書，從舊書中準(zhǔn)確無誤地找出一個(gè)“無”字。

    他盯著與自己所寫的“無”字筆法一模一樣的那個(gè)字，久久不動——

    這本書，是張容的舊書。

    他意亂情迷的那夜，擁著懷中娘子神志不清的時(shí)候，摸到的娘子身上玉佩上的“無”字，確實(shí)與他記憶中的筆跡一模一樣。

    張行簡當(dāng)時(shí)的心情，如瞬間被一湖冰水澆灌，周身冷寒。

    此時(shí)此刻，他靜坐屋中，思考著這些：一種本應(yīng)消失于這世間的書法，為什么會從沈青梧身上看到？

    沈青梧遇到過什么人？

    那枚玉佩，是誰給她的？

    是他多疑了，還是張容的“死”，另有蹊蹺？沈青梧知道些什么，李令歌又知道些什么？自己被下藥的那夜，是否不獨(dú)獨(dú)是男女之間的瑣事，而是有其他的陰謀？

    這世間，本不應(yīng)有那么多的蹊蹺。

    --

    “將軍，再拜訪過這幾位大臣后，我們便應(yīng)離開東京，回益州了?！?/br>
    這一夜，楊肅帶著幾位將軍從外歸來，他們提著大包小包，興高采烈地告訴沈青梧這個(gè)好消息。

    正坐在桌前捏著領(lǐng)下玉佩出神的沈青梧抬頭，淡漠無比地看著他們。

    沈青梧不吭氣。

    楊肅這幾日與她話說得多了些，稍微了解一些沈青梧的脾性，他笑著提醒：“將軍不置辦些東西，回益州分給交好的朋友嗎？來東京富貴迷人眼，來一趟不容易?！?/br>
    沈青梧不感興趣：“我沒有朋友?！?/br>
    楊肅看她半天，見她沒反應(yīng)，不得不干咳一聲：“就算不給其他人，博帥一路提拔您，您不備點(diǎn)禮物給博帥？”

    沈青梧恍然大悟。

    她學(xué)會了。

    沈青梧起身，問：“我們什么時(shí)候回益州？”

    楊肅被她的果決弄得一愣一愣的，答：“上元節(jié)總得讓兄弟們在東京過吧？過了上元節(jié)就該走了，不然就犯了朝廷的忌諱……將軍，你這就走了??？”

    沈青梧已經(jīng)出了驛亭，自然回答不了他的問題。

    --

    九橋門街市，沈青梧從街頭逛到街尾，卻不知道博容會喜歡什么。她不信任自己的眼光，逛了一圈，也沒有擅做主張。

    不知不覺間，她走到了街市后少人的一條長巷。汴河水清寒，抬頭看到高墻后懸掛的明月，沈青梧怔了一怔：

    這處巷子是張家所在的地方。

    張行簡就住這里。

    沈青梧心中忽然一動：博容和張行簡都很好看。雖然一個(gè)是武將，一個(gè)是文人，但是博容不上戰(zhàn)場的時(shí)候，風(fēng)雅從容，與張行簡何其相似。

    那她給博容備禮，是不是可以參考一下張行簡？

    張家是數(shù)百年的大望族，是沈家那類新崛起的門戶無法比的。張行簡那里，必然有許多器物古物，可以供她參考吧。

    沈青梧有了主意，便重新輕松地爬上了張家的墻頭，熟門熟路地潛去張行簡的院落。

    ……得到一個(gè)人不煩，煩的是似得未得。那夜過后，她百爪撓心。

    而今她終于想到了一個(gè)借口。

    --

    寒夜風(fēng)動，沈青梧輕輕躍在屋檐上，踩到一片瓦，當(dāng)即覺得自己似乎踩到了一根繃緊的線。她縱身向屋側(cè)的樹身跳起，卻見樹葉間寒光閃爍，是武器的寒光。

    沈青梧警惕心大作，在夜半再次跳起，向后疾退——

    壞月亮又在折騰什么？！

    檐下鈴鐺撞起，沙沙作響。

    一燈如豆的屋內(nèi)，坐在窗下思考的張行簡聽到鈴鐺聲，推窗站起——

    嗯？

    那個(gè)總是偷闖張家、最近幾天卻不來的小賊，再一次來了？

    他布置的陷阱，終于能派上用場了。

    第19章

    張行簡的院落，早已布成了一密不漏風(fēng)的鐵桶。無論沈青梧往哪個(gè)方向奔，寒夜中都有鋒芒與利刃等著她。

    當(dāng)下方鈴鐺聲沙沙作響時(shí)，沈青梧捕捉到空氣中的瞬間凝滯，危險(xiǎn)從后襲來。她從來都相信自己的直覺，即使眼看能奔到安全地，她仍半途懸空猛地旋身大轉(zhuǎn)。

    一只箭從后方樹間刺出，直直從她臉頰旁擦過。

    沈青梧耳畔幾綹烏發(fā)落下，她伏在屋頂，聽到四方腳步聲，聽到長林的厲聲：“有刺客，保護(hù)郎君——”

    沈青梧目如秋霜，心跳都不因此加速一瞬。

    這明顯是一處針對她布置的陷阱。暗器來自四面八方，她不畏戰(zhàn)，唯一懊惱的是，她騰不出手來掩飾自己的身份。

    沈青梧騰身躲開從斜后方飛來的薄刃，擰身間，一把匕首從她袖中竄出，扎向那上空罩來的密網(wǎng)。

    侍衛(wèi)向此方天地涌來，長林首當(dāng)其沖，拔刀而上：“小賊竟敢刺殺郎君，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