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理直氣壯：“尋求安慰?！?/br>
    老大夫痛心疾首：“那可是你夫君……”

    沈青梧一愣，才想起這是自己方才帶張行簡看病時(shí)、為求方便撒的謊，她轉(zhuǎn)口說：“他背著我出門找小情兒，我不太喜歡，想給他點(diǎn)懲罰?！?/br>
    老大夫遲疑：“你不是說他是磕到了斧頭上才受的傷……”

    沈青梧：“是啊。”

    老大夫斷定這娘子在睜眼說瞎話，且看這娘子氣息綿長、面容紅潤，再看簾外的那郎君文弱清瘦、文質(zhì)彬彬，幾乎可以斷定這娘子平日如何欺負(fù)她夫君了。

    ……連副藥都不舍得開。

    老大夫懷疑那郎君的傷，都是這娘子打出來的。

    沈青梧滿意地拿著藥方去要人煎藥，掀開簾子時(shí)，端坐那里的張行簡偏過臉，朝向她站起來。他施施然伸手：“阿無?！?/br>
    沈青梧想到自己方才對大夫說的話，腳步停頓一下，面不紅心不跳地走向他。

    張行簡與她低聲：“阿無，我想了想，你家中并不富裕，總是花你的錢看病，我心中不安。不若……”

    他正想忽悠她去認(rèn)識(shí)他的線人，幫他和他的部下聯(lián)系。

    他聽到沈青梧輕舒一口氣，她笑一聲：“張?jiān)侣?，我和你想的一樣。?/br>
    張行簡：“嗯？”

    沈青梧：“我也覺得我家中不富裕，所以讓大夫只給你開一些便宜藥。你的傷，慢慢養(yǎng)便是。我會(huì)每日為你做飯照顧你，你的傷總有好全的一日。即使沒有好全，我也不嫌棄你，你說對不對？”

    張行簡想到她那獨(dú)具開創(chuàng)性的飯菜。

    他想他與她想的可不一樣啊。

    不過……張行簡微笑：“在下正是那個(gè)意思?！?/br>
    --

    二人回去的路上，一徑沉默。

    沈青梧從來就不愛說話，換副嗓子說話也挺麻煩，不用開口的時(shí)候，她十分自如。

    張行簡則是因眼睛不便，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耳朵上。他在習(xí)慣自己如今的狀態(tài)，琢磨著如何擺脫現(xiàn)今狀況。

    在一片嘈雜聲音中，張行簡忽然捕捉到自己曾經(jīng)聽過的聲音，來自一對夫妻——

    “都是你，讓你早點(diǎn)買rou你不買，現(xiàn)在漲價(jià)了吧?！?/br>
    “老婆子別氣了！咱們?nèi)缃窨捎绣X了……”

    張行簡在自己記憶中搜索，瞬間鎖定這兩個(gè)聲音是誰——救他的這位娘子的父母。

    他腳步放緩，心中沉吟一二。

    他試探沈青梧：“阿無，你往那邊看?！?/br>
    他手指聲音來源，那對夫妻說著柴米油鹽的話，根本沒注意到這邊的兩人。夫妻二人走遠(yuǎn)，沈青梧茫然四顧，不知張行簡在說什么。

    那對夫妻于她不過是只見過一面的路人，她并未認(rèn)出那對夫妻，更沒意識(shí)到她編造身份的父母應(yīng)該上心。

    沈青梧沒看到中年夫妻，看到的是一個(gè)小孩在路上轉(zhuǎn)著竹蜻蜓亂跑，要被一輛馬車撞到。

    她身形一晃便疾掠而去，周圍人只感覺到一陣風(fēng)過，誰也沒注意到的時(shí)候，沈青梧在幼童撞上馬車前，提著小孩輕飄飄換個(gè)位置落了地。

    正在玩竹蜻蜓的小孩眨著眼，抬頭迷惘看這個(gè)jiejie。

    沈青梧不吭氣。

    小孩的父母在此時(shí)疾奔而來，一把推開沈青梧，大聲叫喚：“你做什么？為什么抱走我家小寶？你是不是想拐我家小寶？幸好被我抓住了，不然我們小寶……”

    沈青梧掉頭便走。

    小孩父母來抓她衣袖，氣憤：“大家都來看一看，這個(gè)人不認(rèn)錯(cuò)，屢教不改……”

    小孩怯怯：“爹、娘，我沒有受傷……”

    小孩只隱約看到了一個(gè)黑乎乎的東西撲來，自己要撞上時(shí)突然被人提起。他什么都沒看到，但他覺得……這位jiejie不像惡人。

    然而小孩的意見不重要。

    大人分明覺得沈青梧可惡，她越是不吭氣，越是像另有心思的惡徒。

    沈青梧被人拽住衣袖，被人大聲吆喝一同指責(zé)，她驀地回頭，森寒的目光盯向這對父母。

    這對父母一怔，高呼：“你要干什么，你……”

    沈青梧抬手就要掀開這些煩人的人，這些人圍著她，推推搡搡吵吵鬧鬧，但他們打不過她一根手指頭。沈青梧手已經(jīng)抬起，一只手從后，握住了她的手。

    清涼的松香如月光般，從后拂來。

    張行簡拉住她，將她護(hù)到自己身后，對這對聲音過大的中年夫妻微笑：“我夫人與我鶼鰈情深，齊眉舉案。我們?nèi)绱四贻p，又剛新婚不久，便是喜歡小孩，自己生養(yǎng)似乎不難，何必覬覦他人孩童？”

    夫妻一怔。

    他們正要搶話，張行簡溫溫和和的語氣聽著并不快，卻在一番亂吵中，清晰地傳入所有人耳中：“我家阿無不善言辭，不喜與人爭辯，小可卻看不下去，少不得要為我家阿無辯一辯——

    “這位小弟弟，你看到的是什么？不用怕，說清楚便是。你爹娘擔(dān)心你，怕你出事；我也是擔(dān)心我夫人，不忍我夫人受委屈。大家都沒有惡意?！?/br>
    這樣的態(tài)度，有幾人會(huì)給他難堪呢？

    街頭的鬧劇很快解決，人們?nèi)齼蓛傻刈呱?，夫妻帶著幼童悻悻而走，張行簡也牽著沈青梧的手，對周圍人抱歉笑一笑，帶著她離開人群。

    他步履悠緩，沈青梧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張行簡。

    從始至終，那些人沒發(fā)現(xiàn)他看不見。

    而他的風(fēng)采……是否昔日他與西狄人談判時(shí)，也是這樣呢？

    --

    到了人少處，他放開她手腕，慚愧道：“方才得罪了。唐突阿無，情非得已。”

    沈青梧低頭看自己手腕。

    她輕輕揉著自己手腕，手上還有他指尖的余溫。她偏頭看著他的眼睛，問：“你看不見，如何帶的路？”

    張行簡：“聽聲音。我聽你離開，又聽他們爭吵，便估計(jì)阿無被賴上了。我一介瞎子，自然要多多記路，才能讓阿無不辛苦些。”

    只是這次試探，除了試探出這位娘子沒認(rèn)出她父母，還試出了更多有趣的東西。

    他心中有了些猜測。

    沈青梧問：“剛才走了多少步？”

    張行簡眨眨眼：“三百一十二步?！?/br>
    沈青梧沉默，他竟然真的在計(jì)數(shù)。

    張行簡說：“如今我們應(yīng)該在……在先前那個(gè)賣玩具的阿婆攤位前，是不是？”

    不必沈青梧回答，他們都聽到了阿婆的吆喝聲。

    張行簡保持微笑。

    他走向那玩具攤。

    沈青梧不知道他去做什么，卻也懶得問。

    她停在原地沒有走，沉浸在方才的麻煩中，憤憤不平地想著回頭要如何泄憤，她要去追上那對討厭的夫妻，給他們飯里喂巴豆，讓他們吃吃苦頭。

    沈青梧想清楚后，便要離開，張行簡的喚聲讓她驚一下：“阿無。”

    她抬頭，一只老鷹紙鳶到了她眼皮下，鷹眼威風(fēng)凜凜地睥睨她，翅膀下彩帶微揚(yáng)，飄向她眼睛。

    沈青梧本能向后一躲，看到那老鷹紙鳶后，是張行簡溫潤清秀的面孔。

    他淺笑：“好啦，不要生氣了，送你風(fēng)箏好不好？只是我眼睛不便，不能陪阿無散心?！?/br>
    沈青梧冷冷看著他，可惜他并不知道她此時(shí)是怎樣兇狠冷冽的眼神。她不接風(fēng)箏，他只塞入她懷中，轉(zhuǎn)述那阿婆的話，教她如何放紙鳶。

    他最后收口，抱歉笑：“阿無自然會(huì)放風(fēng)箏，是我多嘴，讓阿無見笑?！?/br>
    --

    街市中，二人面朝對方，靜然而立。

    沈青梧終于伸手，緩緩接過他的風(fēng)箏。

    她心跳快得厲害，手指擦過風(fēng)箏上的竹架，低垂的視野看到他依然腫著的手腕。

    沈青梧淡漠問：“你不說我嗎？”

    張行簡：“說你什么？”

    沈青梧想到若是博容在，就應(yīng)該批評她救小孩的方式不對，掉頭就走的方式不對，如何如何不妥……

    沈青梧道：“說我……”

    她找不到合適的詞，張行簡替她補(bǔ)充：“說你不會(huì)保護(hù)自己？”

    沈青梧愣一下，接受了這個(gè)說法。

    張行簡笑一笑：“沒關(guān)系，我不是在嗎？只是阿無不擅長的地方，我恰恰擅長罷了。阿無想如何做，都可以。阿無自己開心就好?！?/br>
    ……原來從天上墜下來的月亮，是這個(gè)樣子啊。

    為什么不變得低劣，自厭，幽怨，渾身污點(diǎn)呢？

    沈青梧掉過頭，自己走路。

    冬日暖風(fēng)徐徐，吹拂沈青梧頰面，她抱緊懷中的風(fēng)箏。

    有這么一瞬，她不想去報(bào)復(fù)那對讓她不開心的夫妻了。她覺得放過那對夫妻也不錯(cuò)，都是普通人，誰也不欠誰。

    沈青梧：“我不會(huì)放風(fēng)箏?！?/br>
    他一怔，沒說話。

    沈青梧抱著風(fēng)箏走在前頭，這條路是先前走過的，她一心是風(fēng)箏，分明又忘記了身后那眼睛不便的郎君。但是張行簡始終沒打擾她，自己走得磕磕絆絆時(shí)，聽到沈青梧突然說：

    “等你哪日好了，我們一起放風(fēng)箏吧。”

    張行簡一頓。

    他剛想回話，沈青梧就說：“你要撞到……”

    她話沒說完，他就撞上了樹，趔趄退后兩步，樹葉撲簌簌落他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