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長夜未明 第48節(jié)
張行簡:“……” 他握著酒杯的手頓一下,偏臉含笑,一臉迷惑:“在下不曾學過。阿無為何這般問?” 沈青梧道:“你可有想過,你也許于此十分有天賦呢?” 張行簡:“……” 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沈青梧自顧自說:“你第一次下廚,就十分不錯。我想你這般聰慧,應(yīng)當拿起針線,也是不錯的。 “我十分疼惜你,眼見天越來越冷了,郎君你總是穿著一身薄衫子,即使屋中燒著爐火,恐怕也冷得厲害。你的傷遲遲不能好全,也許就是這個緣故。 “依我之見,不如我們?nèi)ユ?zhèn)上裁些布,給你做身暖和的衣裳,好過冬。” 張行簡心想哪個與她一起過冬,她倒是安排得好。 不對。 他頭有些疼,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額。 他本想放松這女殺手的警惕,試探孔業(yè)交給她的任務(wù),她對自己的打算,她想從自己身上拿到什么情報……誰要與她稀里糊涂地討論如何裁制衣裳? 但是張行簡口上要說:“隨便去成衣鋪買一身衣裳便好。阿無,我見你不是尋常女子,你是否去過……” 他話沒說完,沈青梧打斷:“成衣鋪的衣服不知多少人穿過,哪里配得上你。你這般貌美如花,我怎能委屈你?我要花許多錢,買上好的綢緞,給你裁衣?!?/br> 張行簡怔一下。 他想這女殺手倒是好心。 ……射他一箭時卻不見得手軟。 她不斷說服自己換新衣,難道有何陰謀? 張行簡心中一動,無奈應(yīng)了她。他等著她的陰謀,就聽沈青梧故作自然地說:“不過我女紅水平有限,你我可以一同交流?!?/br> 張行簡沉默。 沈青梧偏頭看他:“你不樂意?” 張行簡溫柔:“沒有。阿無若是希望我如此,我自然奉陪?!?/br> 沈青梧滿意了。 她這才暴露她的真實目的—— 她捏著張行簡的衣角,扯一扯,讓他偏過臉,注意力落在她身上。 她拉著他的手,不理會他的僵硬抗拒,讓他摸自己肩上從里衣里飛出的棉絮、以及不知道被勾勒多少次后已經(jīng)散亂的線頭。 沈青梧:“你不如試一試,幫我先縫一下衣服吧?” 張行簡僵硬,他額上青筋跳了跳,忍功快要破開。 他終于明白她扭扭捏捏、顧左右而言他、與他討論半天成衣鋪的目的——哪里是被他哄住,被他套話;她是一心一意想讓他給她縫補衣裳。 一介女殺手,不會縫衣,自然是正常的。 ……可她憑什么覺得他會?! 張行簡深吸口氣,面上的微笑依然真切。 他緩緩抬起另一只手,從沈青梧那里挪回了自己的手。他提醒她: “阿無,你我孤男寡女,如此不合適?!?/br> 沈青梧:“非常時刻,豈能迂腐?” 張行簡心中冷笑:你當日不肯扶我,任由我磕磕絆絆跟著你走山路的時候,倒沒想過那是“非常時刻”。 他遞酒:“此事改日再說。如此良辰,豈可辜負?阿無,先喝酒吧。” 沈青梧再遲鈍,也看出他不樂意為她學女紅,為她拿起針線,給她縫衣。 她微有失望,卻也能接受。 沈青梧非常豪爽地飲了這杯酒,目光在他清瘦單薄的身量、雪白如瓷的面上拂過: 他此時正虛弱,她不好折騰;待他好了,她總要逼他聽話的。 只是他若好了,恐怕她想控制他,就有些難度了。 沈青梧若有所思。 她一邊飲酒一邊琢磨怎么斗張行簡,給張行簡倒杯酒:“你也喝?!?/br> 張行簡為難:“在下身上有傷,恐怕不能飲酒。” 沈青梧瞥他,以為他又要做什么,他卻說:“不過阿無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在下陪阿無吃幾杯酒,是應(yīng)當?shù)??!?/br> 他向她敬酒,飲了那杯后,面容被嗆紅。 沈青梧嫌棄瞥他。 而張行簡借這杯酒,終于能引出他真正想聊的話題:“說起來,不知阿無可聽說過益州鎮(zhèn)西大將軍沈青梧?” 沈青梧抬目,幽靜看他。 她說:“不曾。為何這么問?” 她手肘撐在桌上,靜靜看他。他若一句話說得不妥,她便會暴起困之,結(jié)束這場游戲。 張行簡雖不知她在用什么樣的目光凝視自己,但空氣中驟然的冰涼、若有若無的寒意,他足以感知。 他鎮(zhèn)定地繼續(xù)為二人倒酒:“在下提起此人,只因阿無與她十分相似?!?/br> 沈青梧維持著溫柔善心的小娘子應(yīng)有的語氣:“哪里相似?” 張行簡:“都救過在下?!?/br> 沈青梧怔一怔,撐在桌上的手肘放松下來。 她漫不經(jīng)心:“救過你也不是多么稀奇的事。” 張行簡搖頭:“在下并不是那么好救的人。” 想殺他的人那般多,從中逃脫并救人,恰好撞破張行簡本身的計劃,這都需要一定的運氣與武力。 女殺手模仿沈青梧,應(yīng)該了解過沈青梧吧? 孔業(yè)讓女殺手用沈青梧來動搖他,莫不是真的以為他對沈青梧如何?他可利用這點,試探他們想知道的情報。 張行簡作出飲酒過多的樣子,他面緋如霞,輕輕晃了晃頭。 郎君手支住額頭,作出喃喃囈語狀:“沈?qū)④娢羧站任?,如天神下凡,在下區(qū)區(qū)凡人,對她十足崇拜?!?/br> 沈青梧冷笑。 她懶得搭理他這鬼話。 他繼續(xù)念叨他的鬼話,她搶過桌上的酒壺,自己倒酒喝。 這民舍中的黃酒,不如軍中酒烈。沈青梧自己喝了大半壺都毫無感覺,可那張行簡喝了區(qū)區(qū)幾杯,便暈頭轉(zhuǎn)向,像個醉鬼一樣,真是無趣。 無趣的是,他還要拉著她念叨沈青梧如何如何好。 可真正的沈青梧坐在這里,清楚知道他口中沒有一句實話。 他說她如天神下凡救了他,但她當年救他時,他被活埋,根本不可能看到她;他說他對沈青梧動心,想迎娶沈青梧,可是家中不同意,但沈青梧知道是他不喜歡她,他與所有人都覺得沈青葉更適合當張家主母。 他說他其實與沈青梧沒見過幾次面,沒說過幾句話…… 唔,這句倒是實話。 但張行簡下一句便是昏昏沉沉的囈語:“若能再見到她,若我不是張家郎君,我便要向她訴說傾慕之心……” “咔擦”一聲極輕。 張行簡聽出是杯子捏碎的聲音。 他朦朧地看向女殺手方向,燈燭火光微弱,他看到模糊的人影筆直坐在自己身畔,杯子捏碎聲并不掩飾。 張行簡輕笑:“你不相信?” 沈青梧敷衍:“你喝醉了,你去睡吧?!?/br> 張行簡:“也罷,世人總是不信我喜歡她的。我這樣的人,不被相信,實屬正常。” 他靜下來,不再說話。沈青梧側(cè)過頭,看到他低垂目光中的幾分失落。 寥落的光落在他眼中,他低頭看著杯子,恍恍惚惚地又去飲酒。 張行簡驀地抬頭。 沈青梧倉促別過臉,躲開他目光。她心跳一下,想起他根本看不見她。 她重新恢復自己的淡然,聽張行簡微微笑:“你不信也正常。不過我心中明白就好。我貼身收藏她當日送我的帕子,帕上繡著一個‘沈’字。我若不喜愛她,我豈會如此?” 既然孔業(yè)懷疑他喜歡沈青梧,他不如就讓這女殺手以為他喜歡沈青梧吧。 他說了那么多話,這女殺手都沒什么反應(yīng)。他幾乎懷疑自己試錯了,女殺手有更深的目的。誰知此時,沈青梧突然開口: “帕子?” 張行簡頓一頓:“我確實喜歡她?!?/br> 沈青梧想:她得把她的帕子拿回來。 張行簡憑什么拿著她的東西?她不想自己的東西在他那里——哪怕是一塊被她丟下的帕子。 那也是她唯一繡過的帕子。 -- 這一夜,張行簡心力交瘁。 他起初試她酒量,試出她海量后,他便放棄想灌醉她問話的打算;他借著裝作醉酒,向她吐露不少假話,想引出她對沈青梧的疑問——畢竟女殺手想假扮沈青梧,總該對沈青梧生平有些好奇。 然而這女殺手……十分有個性。 她悶聲不吭獨自飲酒,不管他說什么,她都不理會,不多說一句話;在他意識清醒時,她還會偽裝,在她覺得他醉了后,她干脆暴露本性,一句話不說。 張行簡的獨角戲快要唱不下去。 但他總歸瓦解了她些許戒心,她到后來,總算對沈青梧產(chǎn)生了興趣,不斷問他帕子的事。 性格奇怪的人總有奇怪的關(guān)注點。